67 一度沉淪

……孤獨凄怆的月亮

你為什麽從雲端裏出現

隔着窗子

向我投下清輝……

榮石和方孟韋那樣站着,夜風帶着清涼的露水氣回旋。方孟韋靠在榮石懷裏,肌肉漸漸放松。他有些困倦,因此伏在榮石的肩膀上,呼吸輕輕拍着榮石的脖子,那是情人俏皮活潑的撩撥。

榮石抱着方孟韋,喃喃自語。方孟韋閉着眼,就那麽聽。俄語的詩歌,他一句聽不懂。榮石念出來的,他卻都聽懂了:每一句,只有一個情字而已。

……驕傲的理智,無法抑制的渴望

又在我的心頭激蕩

飛去吧,往事的追憶

夭折的愛情啊,請永恒地安息……

方孟韋微涼的臉頰蹭着榮石。他笑起來,越笑聲音越大。他不是在笑榮石,他是笑古往今來所有寫詩的人。所有的辭藻,所有的詠嘆,所有的惆悵,都無關緊要。他們在說的只有三個字,卻永遠說不出口。

“我要你。”方孟韋的唇柔軟地碰觸榮石的脖子。

榮石一激靈,突然像被激怒的公牛,一彎腰,右臂抱着方孟韋的膝彎一使勁,硬把方孟韋扛了起來。方孟韋頭上的檐帽瞬間掉落,帽子上那枚碩大的國徽正磕在門檻上,聲音不大,小得無可奈何。

方孟韋趴在榮石肩上,順從地垂着手臂,眼看着帽子在地上滾了兩下,停住了。

榮石扛着他進屋,腳向後一勾,木板門被劇烈地關閉。榮石把方孟韋撂在床上,借着月色,仔仔細細地看他。

那對漂亮的,小鹿一樣的,含着月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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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啊,你為什麽要逃走?

月亮啊,你為什麽要逃走?

方孟韋想移開眼睛,榮石吻他的眼皮:“看着我,孟韋,看着我。”

用你多情又無情的眼睛,看着我。

榮石以前害怕方孟韋看他。他卑劣地恐懼看見那對眼睛裏的情,他懂他的月亮有多愛他——他卻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

他心虛,貪婪,越發不知足。他突然被上天眷顧,這神的恩賜他緊緊抓着不放手,哪怕不确定他可以擁有到哪天。

他設想過失去這恩寵的一天。這一天真的來臨時,竟然如此萬箭攢心……他受過各種嚴重的傷。槍傷,爆炸的震蕩造成的嚴重骨折,大面積燒傷,感染細菌,他在蘇聯軍醫院的每一天都不知道是如何熬下來的。連蘇聯軍醫都開他玩笑:親愛的同志,死神讨厭你,不想看到你。

他的日日夜夜都是酷刑。照顧他的護士給他換藥的時候,他硬挺着一聲不吭,姑娘最後流淚,他還要安慰她。

沒關系,不疼。

因為他必須得活着。爬也爬着回去見皎皎的月。這是他唯一的念想。在與死神的鐮刀擦肩而過的時候,愛人才是唯一的信仰。

那一天,月亮決定離開。

榮石才發現,地獄其實一直,在等着他。

我的月亮啊,你為什麽要逃走?

沉沒進入那虛空的天際?

方孟韋直直地看着榮石,月亮的清輝在他目中漣漣地漾着。

“我不能失去你,完全不能。”榮石很鎮靜,他直視方孟韋,堅定流利地宣誓。不準心虛,無須恐懼。

真心真意地愛吧。

方孟韋撫摸榮石右肩到腰腹的疤痕。在月光的雕鑿下,嶙峋的大片的疤痕有着猙獰兇狠的美。這一片皮膚已經死亡,榮石的一部分死亡。方孟韋瑩白纖長的手指輕輕放在那殘忍的疤上,對比強烈地觸目驚心。

然而他從沒告訴榮石,他喜歡他身上的疤。醜陋,可怖,每次看上去,自己的心仿佛也被火燒過,疼得發狂。可是他喜歡這感覺,這尖銳的感覺幫他确定自己的心意,他愛榮石。他以前沒有愛過人,他不懂。母親對他說,自己的心知道就可以了——自己的心知道!在胸腔裏洶湧的悲傷告訴他,愛情來了,鬼魅一般纏上他了。

方孟韋親吻榮石的右肩,吻着吻着開始咬。榮石背上的肌肉隆起,青筋贲張。他用拳頭拄着上半身,胳膊上堅硬的線條在陰影明暗中,宛如雕塑。

方孟韋笑起來。他不是故意戲弄榮石,可是他就是想笑,他得意地看着榮石,雪夜老林子裏精靈一般的小鹿終于長出鋒利傲慢宛如王冠的杈角。

“榮石,你聽着,這句話我這一輩子說最後一次,你千萬記好了。”他伸手抓住榮石的脖子往下按:“天見證,方孟韋愛榮石,一生一世。”

天見證,榮石愛方孟韋,一心一意。

榮石終于爆發,他沒命地親吻方孟韋,用雪白的牙齒咬他,着急地想讓方孟韋疼。方孟韋想起他夢裏那只龐大的虎,也是這樣咬他,撕扯他的衣服,讓他血液沸騰。

“咬死我,咬死我……”方孟韋喃喃自語。

榮石扯開他的衣服,黑藍的警服被毫無尊嚴地扔在地上。方孟韋全身的皮膚仿佛千年前沉船中的白淨的瓷瓶,沉入深海,不見天日。

“孟韋,孟韋……”榮石祈求地喚他。方孟韋微涼的手扣住他背上的肌肉。他渴求撫摸,渴求溫度,他催促榮石。榮石這輩子的長處大概就是很解風情,他握槍殺人的手四處撫摸,手上粗糙的角質摩擦得方孟韋的皮膚羞怯地戰栗,興奮,起粟。榮石體溫本來就高,燒傷之後大火埋進他的靈魂,只有更加滾燙。烈焰的溫度撫摸到方孟韋的腰,對細薄薄的腰很滿意,流連不去。方孟韋用長腿踢榮石,又羞又惱。榮石低聲笑,手指往下滑動,方孟韋倏地瞪大眼睛。

榮石在把玩他。

方孟韋蒼白的皮膚終于泛上好看的粉色,被月色映着,像是沉在水中桃花瓣的顏色。方孟韋被一片白色純淨的月光突然蓋了眼,迷茫中聽見榮石輕叫他:“孟韋……”

他來了。

月亮啊

當你以神迷的光線

穿過幽暗的梣樹林

将靜谧的光輝傾瀉……

冰層下面方孟韋不可觸及的火焰終于咆哮着沖出桎梏,一瞬間燙得方孟韋不知所措。火焰燒進他的身體裏,焚去他的思維,他的羞恥心,連疼痛都讓他上瘾。他要快樂,快樂便來了,頂他,攻擊他,貫穿他,緊緊地充實他。敏感處激烈兇悍的摩擦産生的熱辣感覺灼傷了他,他還要。

這是原始的,野獸都會的證明愛的方法。索取,容納,交融糅合,分不開,不分開。

淡淡地,隐約地

照出我戀人的美麗……

凜冽的快樂讓方孟韋發抖,一望無際的雪原上燃起熊熊篝火,天上下雪,紅焰在冰天雪地裏跳動,血脈筋肉一樣地跳動,在方孟韋身體裏不知節制地跳動——

方孟韋終于輕輕叫出聲,修長的手指揪住竹席邊的被單,發抖,痙攣,無助地伸縮,美麗的月影在牆上複制他手指的動作,像是鳥類起飛前扇動翅膀,迎着風撞了上去。

榮石握住方孟韋的手,十指相插。肉丨體搖晃着,連帶着影子也搖晃,鷹終于準備好了翅膀,瞬息間乘風揚羽,拔地而起。

方孟韋揚起脖子,在月光中,放肆地喊了起來。

榮石摟着方孟韋睡了一夜。後半夜很涼,八月份了,暑氣力有不逮。方孟韋蜷在他懷裏,必須被抱得緊緊的,一點溫度都不能丢,否則就會像小孩子,閉着眼睛擺手踢腿不願意。

榮石拍着他,哄着他:“好了,好了……”

已不會再有那樣的月夜

已不會再有那樣的月夜……

第二天早上,方孟韋起床,到處是衣服,都是他的。榮石将他擦洗過,清清爽爽。警服就慘不忍睹,髒兮兮散了一地。榮石從外面進來,尴尬:“你這衣服不能水洗,我沒法處理……”

方孟韋在床上坐了一會,笑了:“那就不要了。”

榮石一愣:“啊?”

方孟韋輕聲道:“北平警察局,快解散了。”

方孟韋起床穿上了那身白衣白褲。榮石愛看他穿白,幹幹淨淨的。

方孟韋把身上的錢全部給了榮石:“金圓券最近幾天還是管用的。趕緊去吃點東西,什麽好吃什麽。過段時間……怕是又成廢紙。”

他扒拉紙幣的時候,順便把紅寶石戒指從警服的暗袋裏取出,小心翼翼地貼身放着。榮石笑:“你沒交上去?”

方孟韋拍了拍自己心口的暗袋:“不會交上去。我随身帶着,決不會離開我。”

榮石擁吻方孟韋,柔聲問:“晚上還來嗎?我準備晚餐。”

方孟韋哼了一聲:“用我的錢。”

榮石笑:“我現在是方家倒插門,請叫我方榮氏。”

方孟韋被他膈應得一哆嗦,錘他一拳:“滾。”

榮石憋不住:“別說,我還真跟你養的外室似的……”

方孟韋一把推開他,脖子耳朵紅成一片:“屁話!”他急急忙忙走出門,潔白細瘦的身影,溶入晨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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