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寧寧按照地圖一直往密林深處趕, 随着朝陽逐漸撕裂殘餘的昏沉夜色,眼前景象也逐漸明朗開闊起來。
穿過密密匝匝的樹林, 竟來到一處懸崖頂端。
唱月峰乃小重山盡頭,視線越過周遭嶙峋的石塊,便是懸天般高聳的陡崖。崖底汪洋大海無邊無際, 雪白色浪花拍打在石壁之上,像極了劍光浮影, 轉瞬即逝。
進入小重山秘境的, 都是金丹期修士。此等修為無法與玄鳥抗衡, 更不可能在它淩厲的攻擊之下來到這裏,見一見銀絲仙葉真正的模樣。
就連“銀絲仙葉生在唱月峰”這一傳聞的由來,也是數年前一名弟子進入秘境時, 恰好被傳來此處, 這才見到那株傳說級別的仙草——
至于他究竟是如何哭爹喊娘地成功逃脫,就又是另一個頗為驚險刺激的故事了。
而今寧寧站在懸崖頂端,被呼嘯而至的狂風吹得眯起眼睛,在看清前方的景象後,微微勾起嘴角。
陡崖盡頭的平地上,生有一株散發着盈盈光華的靈植。與尋常植物不同, 它總共只有一片長且細的葉片,通體呈現出星光銀河般瑩亮的雪銀色, 此時沐浴着淡淡晨光,便更顯得如夢如畫。
崖頂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它卻始終靜靜立在整個秘境最深的角落, 不曾有絲毫動搖。天光地影皆在此處渾然彙集,不愧為汲取日月精華而生。
饒是寧寧也能感受到這株靈植所散發出的柔和靈氣,應該正是傳說中的銀絲仙葉。
賀知洲不知道能把玄鳥拖住多久,她來不及顧及其它,立刻邁步向前将仙葉摘下。
和天心草一樣,這種聖階靈植往往需要數百年才能凝成一株,因此寧寧在摘取時格外小心,不去破壞植被根莖的位置,讓它們能盡快重新長出。
然而摘完擡頭,視線晃眼一瞥,卻不由愣住。
崖邊植被稀疏,被重重疊疊的岩石陣陣包裹。而在某個被石塊掩映着的角落,赫然出現了一抹刺眼緋紅。
那竟是個橢圓形的蛋。
圓圓滾滾,高度大概足足有一米多,呈現出與玄鳥羽毛無異的鮮紅色澤,遙遙望去,宛如一團燃燒着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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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所處的位置極為隐秘,加之寧寧一心取得仙草,因此之前并未察覺這道影子。此時不經意間望見,心髒用力地噗通一跳。
這是……玄鳥的蛋?
原來是這樣。
玄鳥之所以拼命護着銀絲仙葉,是為了自己的孩子。
之前她在古木林海與蘇清寒交談時,兩人就曾談論過,玄鳥究竟為何會死守銀絲仙葉。
“其實銀絲仙葉的最大用途,還是解毒與抑制魔氣。但由于聖階靈植都擁有清心凝神的靈氣,所以絕大多數人都認為,玄鳥是為了通過它汲取天地精華、提高自身修為。”
蘇清寒道:“但也有人覺得,說不定是因為玄鳥生了蛋,想通過它來滋潤幼鳥。”
見寧寧露出困惑的神色,她耐心補充:“玄鳥一族極為罕見,雖然成年後實力極強,在幼年期卻十分脆弱——不但孵蛋需百年,孵出來後的幼崽也虛弱至極,如果沒有珍惜靈植吊着一口氣,很可能會在出生不久後死去。”
寧寧點點頭:“師姐你曾經說過,天心草的作用才是滋養生靈,如果玄鳥想要修煉或孵蛋,為什麽不去直接找天心草呢?”
蘇清寒搖頭笑笑:“且不說天心草蹤跡難尋,聽說曾有人見到過一株,本想強行搶奪,卻被看守在旁的石中靈差點奪了性命。據他所說,那石中靈不知吸取了多少來自天心草的靈氣,早就成了這秘境中實力最強的半仙,恐怕即便是玄鳥,也很難從她手中把天心草奪過來。”
當時的寧寧驚訝得微微張圓了嘴。她是怎麽也沒想到,那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甚至有幾分書癡氣質的姐姐,居然會是這方秘境裏boss級別的人物。
掃地僧果然無處不在啊。
“玄鳥竟是為了繁衍子嗣。”
玄鏡外,一名修士喃喃自語:“難怪它會拼了命地護着銀絲仙葉……我之前還納悶,明明以它如今的實力,應該并不需要靠靈植增進修為。”
有人驚訝道:“我聽聞玄鳥蛋在孵化之時,顏色會随着孵化進程由白變紅,看它的模樣,應該已經快破殼了。”
萬劍宗的紅裙女修也來了興致:“不過與天心草相比,銀絲仙葉的孵化能力只能算是退而求其次。待會兒玄鳥回來,就算與寧寧撞見,不也可以利用天心草與它進行和平交易,免受傷害?”
“這可不妥。”
一旁的曲妃卿低聲一笑:“要是玄鳥性情貪婪,直接殺了寧寧奪走天心草,她能有什麽辦法麽?訴苦都沒地方說去。”
“難怪之前玄鳥與賀知洲談話時,說的是‘喜歡小孩,還想要個新孩子’。”
天羨子嘿嘿咧着嘴,似乎想起什麽,眼底笑意更深:“諸位別忘了,我們可是打過賭,看哪家弟子能率先奪得銀絲仙葉——如今結果已出,記得交錢。”
“等等!諸位快看!”
浩然門長老眉頭一擰,死死盯着玄鏡之中:“那道影子……是不是玄鳥回來了?!”
鏡中畫面一轉,果然在天際見到一束火紅的光。
玄鳥來去如風,降落在地面時,引得石子紛然滾動。許是因為原身體型太大,它在落地後便化身為紅衣女子的模樣,還沒走動幾步,神色便陡然凝滞。
——本應該生有銀絲仙葉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可偏偏它從未感受到有誰靠近過此地,周圍更是不存在一絲一毫生人的氣息。難道銀絲仙葉還能生出雙腿來,憑空跑了不成?
它越想越煩躁,原地來回踱步一番,眸中神色越發狠戾,隐隐由橘黃滲出血一樣的紅光。
“奇怪,寧寧藏去了哪兒?”
玄鏡外的何效臣四下找尋,卻并未見到小姑娘熟悉的身影。自他們将畫面轉到玄鳥,再回來時,寧寧便不見了蹤跡。
曲妃卿斂了眉目,唇角終于沒了笑:“此地平坦開闊,唯一可供躲藏的,唯有蛋旁的石堆。”
很顯然,玄鳥和她想到了同一個地方。
身着紅裙的妖豔女子神色陰狠,一言不發地朝石堆旁一步步靠近。
為了讓這個孩子誕生,她在此地守候了足足百年,要是功虧一篑……
它必定叫那小偷生不如死。
火焰般的紅色帶着刺骨殺意,漸漸劃破深褐色的土地。
玄鳥來到那堆嶙峋石塊前。
鏡外有不少人同時屏住呼吸,心腸軟的女修,甚至已經別開了視線。
衆人看見它緩緩低頭,面帶狠意地探身至石塊之後。一縷冷風吹過,撩撥得遠處樹葉嘩嘩作響,像是某種倒計時般的鐘聲。
玄鳥的瞳孔猛地一縮。
石塊後……居然什麽也沒有。
“沒、沒有?”
鏡外有長老倒吸一口冷氣:“難道她逃走了?”
小偷一定是逃走了。
紅衣女人眼底冷光一閃,不過擡手之間,便又化為了巨鳥的模樣,扇動翅膀騰空而起。
論飛行,那小偷的速度定然比不過它。
“寧寧不可能比玄鳥更快,一定會被它追上。”
何效臣劍眉緊鎖:“難道她是利用了玄鳥的視覺死角,巧妙周旋後禦劍離去了麽?”
天羨子哈哈大笑:“非也非也。何掌門不如再仔細瞧上一眼,崖頂除了那些石頭,不還有個蛋嗎?”
“蛋?”
萬劍宗的紅衣女修好奇張望:“可之前玄鳥查探的時候,蛋後面分明——啊!”
她說着露出了極為驚喜的神色,美眸含笑:“這蛋……在不久之前就已經快孵化了。”
女修話音剛落,玄鏡中圓滾滾的巨大鳥蛋便悠悠一晃。
随即最頂層的蛋殼被小心翼翼舉起來,從裏面探出腦袋的卻并非玄鳥幼崽,而是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
寧寧舉着圓溜溜的蛋殼晃晃腦袋,悄悄松了口氣。
當時她察覺天邊有異,明白玄鳥很快就會回來。要是藏在石頭後面或當場逃走,一定會被它當場抓獲,更何況她已經摘了銀絲仙葉,無論如何都解釋不清。
千鈞一發間,不遠處一直安安靜靜的鳥蛋忽然輕輕一晃,發出十分細微的、有什麽東西裂開的聲音。
天無絕人之路,玄鳥幼崽居然破殼了。
“她居然躲在了鳥蛋裏面。”
何效臣也笑了:“這上下的裂口嚴絲合縫,被她緊緊一蓋,不仔細觀察還真看不出貓膩。玄鳥又尋人心切,更不會發現那小小的裂痕。”
有人補充道:“它孵化只差臨門一腳,如今估計是受到她身上天心草的影響,直接破殼了。”
頓了頓,又撫着長須輕笑:“真是無巧不成書啊。要是寧小道友身上沒有天心草,便定不會有此等巧遇。”
他們你一言我一句地說,曲妃卿看着玄鏡裏的少女,眼底薄光更深。
“謝謝你啦。”
寧寧低下腦袋,看一眼手裏捧着的玄鳥幼崽。它與其它鳥類有所不同,不僅蛋殼中清新潔淨,帶了股淡淡奶香,自己還生出了豐滿的羽翼,摸起來熱乎乎又毛茸茸。
雖然鳥蛋很大,剛出生的幼崽卻只有巴掌大。小家夥似乎很喜歡她,一個勁往寧寧身上蹭,一雙小翅膀輕輕撲騰,劃過手掌時,帶來電流般的癢。
“我不能在這裏待太久,得先走啦。”
她摸摸玄鳥腦袋,惹得後者眯起橘黃色的雙眼,在手掌上滾了個圈,活像個火紅的小團子。
“不過……”寧寧把手中的銀絲仙葉旋了個圈,壓低聲音笑了笑,“有個禮物送給你哦。”
=====
玄鳥沒找到偷走銀絲仙葉的罪魁禍首,滿心憤懑地回到崖頂,居然見到滿地碎裂的蛋殼。
它期待了百年的孩子在蛋底轉來轉去,聽見腳步聲時呆呆擡頭,圓溜溜的小眼睛撲閃撲閃,充滿了新生的生機。
玄鳥幼崽身體不好,走了沒幾步便直挺挺摔了一跤,翅膀有氣無力地晃,虛弱得發不出聲音。
而在幼崽身邊,規規矩矩擺放着兩片渾圓的葉子。沁人心脾的靈氣在一瞬間席卷上心頭,讓它不由得愣在原地。
那竟是……它尋了百年而不得的天心草。
也是能确保它孩子平安長大的唯一寶物。
究竟是怎樣的人,才能從石中靈手裏将它奪來,而且還在此刻……白白送給了它。
将如此貴重的靈植拱手相讓,簡直不可思議。
除了天心草,蛋殼裏還有張小小的紙條。
玄鳥将它輕輕拿起,眸中冷冽的殺意褪去,漸漸浮起笑意。
[我等為救人性命,不得不摘走銀絲仙葉,為表歉意,特将天心草贈予夫人。]
下面還有一行字:[小朋友要平平安安地長大哦。]
=====
寧寧回到古木林海時,身後還跟着賀知洲與許曳。
之前他們之所以蝸居于金剛罩中,是因為玄鳥感知超強,一旦察覺金剛罩破,便會飛來獵捕食物。
現如今它得了幼崽,暫時不會分心到其它事上,一衆修士才終于得到機會離開唱月峰。
古木林海在一場苦戰後恢複了原本模樣,蘇清寒帶着裴寂暫居于一處洞穴。在見到裴寂的瞬間,饒是心大如賀知洲,也沒忍住皺緊了眉。
虧他穿了黑衣,如果是別的什麽顏色,恐怕早就被染成了深紅近黑的色澤。
露在衣服外的手臂與脖子裂開了好幾道血痕,雖然被簡略擦拭過,卻還是能看出當初血肉模糊的痕跡;臉色則是比紙片更為蒼白,仿佛為了抑制呻吟般,擰了眉頭死死咬着嘴唇。
更令人感到無比驚訝的,是纏繞在他身旁的濃郁魔氣。
賀知洲知道裴寂擁有魔族血脈,卻從沒想過,魔氣外溢竟是這般景象。
純黑霧氣強烈得有如實體,将他渾然籠罩。血色靜靜融在濃霧之中,像一條條奪人性命的毒蛇,一點點逐漸彙聚,凝聚成漆黑的煉獄深淵。
眼底的淚痣紅得詭異,好似無法被擦拭的幹涸血珠。
就這副模樣,哪裏還需要什麽磨刀石啊,自己磨自己不就成了嗎。
寧寧陰差陽錯正好帶了丹爐,在蘇清寒的指導下煉好藥材後,趕忙送去給裴寂服下。
那小子魔魇纏身昏迷不醒,好不容易吞了藥,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這一番折騰下來,寧寧簡直心力交瘁,喂完丹藥就懶洋洋靠在洞穴石壁上,閉目養神稍作歇息。
賀知洲知道她焦頭爛額地到處跑,當即提出與另外兩人一同外出,找些食材犒勞犒勞小姑娘。
蘇清寒臨走前沉思片刻,特意囑托:“裴寂師弟如今被魔魇所困,寧寧師妹盡量一切順着他,防止他心神不定入了魔。”
于是洞裏只剩下寧寧和裴寂兩人。
她這兩天鬥智鬥勇忙上忙下,在生死邊緣反複橫跳,這會兒雖則百無聊賴,卻又累得不想動彈,環顧四周,最終把視線停在裴寂臉上。
睡着的裴寂可要比醒着的他乖巧許多。
他在清醒時從來都冷着臉,就算偶爾笑一笑,也全是來者不善的冷笑或嘲笑,不像是男主角,當個終極反派boss還差不多。
可一旦當他睡着,那些刀劍般冷戾的氣息便全部消散了。
魔氣已經消失,但身體裏的疼痛即使在睡夢中也會施加折磨。裴寂是漂亮的少年人模樣,此時長睫微垂、薄唇緊抿,狹長的雙眼微微上勾,再加上身體不時的顫抖,竟無端顯出幾分單薄的脆弱感。
像一只傷痕累累的小獸。
但當時在那棵萬年龍血樹前,他所散發的劍意,卻又狠戾得有如煉獄。
寧寧正漫不經心地看,忽然望見裴寂眉頭輕顫。
他被魔氣折磨得厲害,大概是做了噩夢,用沙啞得難以分辨的嗓音低低喚了聲:“……讓開。”
寧寧心裏咯噔一下。
這、這種情節,這種情節也太似曾相識了吧!
男主在昏迷不醒時做了噩夢,恰好女主陪在他身邊。于是女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抱住他,并說出那句經典臺詞——
“別怕,有我在。”
——呸呸呸!她才不會這樣幹!
這是惡毒女配和男主相處時應該發生的劇情嗎?
就算她一時心軟,當真做了上述那麽肉麻的事情,根據惡毒女配的角色定位,鐵定是男主醒來、以為自己被占了便宜、将她炒煸炖煮最後送往火葬場一條龍。
寧寧木着臉,把腦袋轉到另一邊。
耳邊傳來咳嗽聲,接着是破風箱一樣的吸氣聲。
有點慘,斷斷續續的,像是下一秒就得斷氣了。
……她才不會心軟呢。
寧寧很努力地想,裴寂他沒有很慘,他只是在表演口技。
裴寂的腦袋像是撞到了石頭,傳來一陣悶響。
他平時拽得厲害的聲線這會兒軟得不行,還帶了淡淡的哭腔:“不要走,我……”
後面的句子太過含糊,寧寧聽不清。
好的,這是第二個對她說“不要走”的人。
第一個是800米測試時的體育老師,一本正經地對着隊伍末尾的她喊:“不要走,跑起來!”
寧寧胡思亂想,試圖不去理他。但是……
可惡啊啊啊!他幹嘛表現得那麽可憐!
反正裴寂不省人事,對她做了什麽一概不知。雖然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寧寧還是暗自咬了咬牙,粗魯地上前摸了把他的腦袋。
手中是毛茸茸又冷冰冰的奇妙觸感,她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兇巴巴的:“我不是在對你好啊,只是覺得你喊得很煩……別哭知道嗎?都這麽大的人了,還要不要面子的?再出聲我就揍你!”
裴寂當然不會有所回應,仿佛是為了追尋頭頂突如其來的溫度,腦袋在她手心裏蹭了蹭。
然後發出了很低很低的一聲氣音,仍然是失落又難過的語氣,像在極力忍着痛。
寧寧:……
寧寧不可能真的揍他,聲音軟了點,試探性地自說自話:“你應該聽不到吧?你們男主就是麻煩,睡着了還要別人溫聲細語地走劇情,還好我沒有這種戲份。但其實睡着的人根本聽不見別人說話吧?那些所謂的‘我會陪着你’真的不是在演獨角戲嗎?”
裴寂對這些垃圾話無動于衷,眉頭皺得越來越緊,嘴唇被牙齒咬破,淌出一絲猩紅的血。
寧寧被他急促的呼吸吓了一跳,想起蘇師姐臨走前的囑托,趕緊亡羊補牢,又胡亂摸了把他腦袋:“別別別傷心!你看,我對你其實還是挺好的。知道我為了拿到銀絲仙葉有多拼命嗎?差點人就沒了。為了你小師姐被送出去的天心草,你也得挺住——”
她話沒說完,表情和嗓子就一起僵住。
純粹被吓的。
裴寂居然被她哔哔醒了,毫無征兆地睜開眼睛。
他眼底魔氣未盡,還籠罩着蛛網般密集的血絲,眼神實在稱不上友好,跟天空在下刀片雨似的,嘩啦嘩啦往寧寧身上砸。
寧寧的第一反應,是面無表情地把右手從他腦袋上挪開。
然後幹巴巴笑一聲:“你頭像有只蟲子,拍拍就走了,哈哈。”
那兩個哈哈顯得格外伶仃又心酸,裴寂還沒出聲,就聽見心底的承影大叫一聲:“裴寂,她為了救你,把天心草全搭上去了啊!”
頓了頓,又一本正經地補充:“你腦袋上沒有蟲。你當時被魔魇魇住了,寧寧才摸你的頭來安慰。”
他雖然失去意識,承影卻看得一清二楚。
為了穩住惡毒女配人設,寧寧繼續胡說八道:“之前你做噩夢,賀知洲還摸着你腦袋安慰了幾句呢。”
承影:“啧啧。”
“還有,你說巧不巧,我去唱月峰時居然恰好發現了能治好你的銀絲仙葉,順手就把它帶回來了。”
承影:“啧啧。”
寧寧說着心虛地摸摸鼻尖:“那個,你身體好點了嗎?”
裴寂按耐住頭痛欲裂,神色不變地應了聲:“嗯。多謝師姐。”
他說話從來都心直口快,不加隐瞞:“此番恩情,裴寂必當傾力相報。”
寧寧立馬接話:“不用!”
——她要是成了男主的恩人,這劇情還得怎麽走,簡直歪到了姥姥家,全面崩盤得了。
承影嘆了口氣:“我就知道她會這麽說。寧寧這姑娘真傻,為什麽總是不求回報地默默做事呢?真是我見猶憐,只有菩薩知道我有多心疼。”
裴寂被它唠叨得有些煩,把目光從寧寧臉上移開,往地面看去時,恰巧見到小姑娘的裙擺。
她穿着十分常見的門服,裙擺之下,隐約可以見到白皙纖細的腳踝。這是與渾身血污的他格格不入的景象,忽而一陣微風拂過,撩起輕飄飄的裙邊。
一條明顯的縫隙逐漸漾開,一直蔓延到膝蓋的位置——
寧寧的裙子不知在哪裏被劃破了口子,從底部到膝蓋,晃眼看去,能看見少女的小腿。
裴寂抿了唇,別開視線。
“怎麽了?”
寧寧見他神色有異,順着裴寂之前的目光往下看。迷迷糊糊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應該是她在崖頂岩石堆裏被劃出的裂口。
裴寂沒說話,從地上撿起沾滿血的包袱,在裏面翻找片刻,居然拿出了……
一套針線?
寧寧懵了。
照她對這位的了解,他包裹裏應該裝着劍譜小刀和各種各樣的靈丹妙藥,這套針線的突兀程度,類似于奧特曼大戰天線寶寶、關公嫁給外星人。
裴寂察覺到她眼神裏的驚異,把臉轉到一邊不看她,聲線沙啞又幹巴巴:“會嗎?”
寧寧搖頭:“不會。”
“……那就坐好。”
這四個字說得斬釘截鐵,帶着沉重的壓迫力,叫人完全沒辦法拒絕。
可就是說出了這樣的話的裴寂、不久前還憑借一劍單挑萬年龍血樹的裴寂,此時卻垂着長睫,認真把線頭穿進針孔。
這也太魔幻了。
寧寧差點懷疑這位是不是遭到了奪舍,畢竟原著裏描寫男主,從來是滿臉裝逼的倒黴樣,一句話都沒提過,裴寂居然會這個。
她依言坐好,看一眼對方滿身的傷:“你的傷沒關系?”
裴寂自嘲笑笑,聲線很冷:“動動手指而已,無礙。”
“喔。”
寧寧點點頭。她實在好奇,眼看裴寂俯身在自己面前垂下腦袋,便只能看見他小扇子一樣的漆黑睫毛:“好厲害,你什麽時候學會的這個?”
“小時候。”
寧寧樂了:“你既然會這個,那做菜炒飯洗衣服是不是也都行啊?”
裴寂的目光緊緊落在她破開的裙邊,努力不去看裙下少女光潔的小腿。修長手指熟稔地翻飛而下,他很簡短地回了聲:“嗯。”
小姑娘睜大眼睛,語氣急了點:“那我和賀知洲之前做拔絲香蕉,你是不是偷偷笑話過我們笨手笨腳!”
裴寂的動作頓了頓。
他居然很低很低地笑了一聲,眼角眉梢又染上了熟悉的懶散與漫不經心,聲音仍然是沙啞的:“師姐若是想學,我可以教。”
答非所問。
寧寧明白了:“那就是笑話過!”
這不就類似于學霸偷偷藏在學渣群裏,考試完了還要來上一句“我也全部不會”,其實心裏早就對身邊的笨蛋們腹诽無數嗎!
可惡,裴寂這厮果然心機夠深。
“不行不行,你瞞了我們這麽久,回去必須做頓飯給大家吃。”
寧寧正色道:“還有你欠我的靈石!知道天心草多貴嗎?我可是為了救——”
不對。
按照她之前哔哔的內容,自己是“順手”把銀絲仙葉采回來帶給裴寂的。
裴寂還是語氣淡淡地應:“嗯。”
寧寧嘴瓢後就沒再講話,專心致志盯着裴寂的手看。
他的手修長白皙,本應是非常漂亮的模樣,卻被陳年舊傷與拿劍的老繭破壞了美感——對了,這只手應該在屍山血海裏握着劍的。
但此刻卻拿着針和線,幫她縫好一條再普通不過的裙子。
她被戳到了奇怪的笑點,從嗓子裏發出輕且急促的一聲笑,沒想到裴寂聞聲後,面無表情地擡起眼。
寧寧努力把嘴唇抿直,滿眼無辜地與他對視。
等他重新低下腦袋,又沒忍住噗嗤笑出聲,連帶着裙擺一晃,淹沒少年蒼白的指節。
“師姐。”
裴寂的語氣很硬:“想笑就笑吧。”
“抱歉抱歉。”
她用手撐起腮幫子,胳膊放在膝蓋上:“我只是覺得,沒想到你會懂這麽多。”
不過想來也是,他從小就獨來獨往,像這種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必然不在話下。
直到這時,寧寧才終于認認真真地開始審視裴寂。
之前在她心裏,“裴寂”從來都是男主角的代名詞,運氣爆棚、天選之子、爽文主角,可現在看來,所有這些标簽,都不足以描述真實的他。
甚至于,就目前來看,他的人生與那些冠冕堂皇的詞語壓根就沒什麽交集。
真奇怪。
寧寧想得入了神,目光便一直停在他臉頰旁。在大片白皙的色澤裏,忽然見到一抹突兀的紅。
——原來是一滴幹涸的血液凝固在少年耳垂上。
“你別動。”
她沒做多想地伸出手,在指尖觸碰到血珠時,明顯感受到裴寂的動作陡然停頓:“這裏有滴血。”
耳垂的軟肉極為柔和,寧寧的動作很輕,慢慢按壓耳垂時,有一道道不易察覺的電流悄然蔓延。
有點癢。
裴寂從沒與誰有過如此貼近的接觸。
那滴血被她一點點擦去,但由于血漬停留得太久,暈出了難以擦拭的血痕。
寧寧好人做到底,既然那層濃郁的緋紅沒辦法被輕易抹掉,便板着臉加重力道。可努力了好一會兒,血痕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深了些。
等等。
更深……?
寧寧也像跟前的裴寂一樣,呆呆停了動作。
他耳朵上的顏色還是很明顯,像是把晚霞從天邊摘下來,将白皙的膚色完全浸透。
好紅。
原來這不是血痕。
而是他當真紅了整只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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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起吃完飯,就到了許曳和蘇清寒與三人告別的時候。
“聽聞許多萬劍宗弟子都駐紮在一起,我和師姐也想前去湊湊熱鬧。”
許曳說着有些舍不得:“秘境快結束了,大家有緣再會。”
他想了會兒,最終還是用十分委婉的語氣說出那句藏在心底很久的話:“答應我,以後不要再用煉丹爐燒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了,尤其是來秘境之前那晚的東西,好嗎?”
賀知洲滿臉茫然地眨眨眼:“來秘境前的晚上?哦!你說我們的拔絲香蕉啊!”
許曳:?
許曳:“拔絲……香蕉?”
“雖然它長得難看,但味道絕對是一流!”
賀知洲頓時來了興致:“剛好寧寧帶了丹爐和糖,我們之前又找到了好幾根香蕉,要不趁這機會,我給你做一份嘗嘗吧。”
于是賀知洲還真給了他一條歪歪扭扭像小蛇的深棕色物體。
據他所說,那股詭異的色澤是糖漿凝固後的模樣。雖然看上去惡心,吃起來卻是甜的。
可就算知道那玩意只是香蕉,以它長相的恐怖程度,也讓許曳完全沒有胃口嘗試。思來想去,還是将它拿在手中,當成朋友之間臨別的禮物。
他和蘇清寒與另外三人道了別,跟着地圖上走,很快便抵達了萬劍宗的駐紮地。
現場有好幾個跟他關系不錯的朋友,在見到許曳的瞬間,同時露出了極端震驚的表情。
清一色一動不動地看着他手裏握着的拔絲香蕉。
唉,這群孩子,終究還是太年輕。
他當初也是這樣,聽風就是雨,從來不去認真探尋真相,只不過看了幾眼,就認定這是低俗之物。
“這一切都是誤會。這個東西其實真的可以吃,不信你們看。”
許曳目光決然,把香蕉舉到嘴邊。為了讓大家相信這是貨真價實的食物,決定自己先行把它吃進腹中。
——可在萬劍宗其他人的眼裏,卻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他們之前就從許曳嘴裏聽過,關于玄虛劍派那晚的荒唐事跡。如今他們的小師弟好不容易脫離玄虛派回到大部隊,手裏卻舉着……和那群人如出一轍的東西。
他居然還口口聲聲說那東西能吃。
蒼天大地,這也太恐怖了吧!!!
許曳師弟的腦子被玄虛劍派吃掉了?
已經有人破了音地大喊一句:“不要啊!許師弟!快住嘴!”
許曳卻邪魅笑笑,将那根顏色詭異的柱狀物體一個勁往嘴裏塞,然後用力一咬。
他要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們,這真的只是一份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食物,大家不應該對玄虛劍派戴有色眼鏡。
香蕉入口,帶來一股濃郁且清新的香甜氣息,外層的糖漿甜而不膩,能夠輕而易舉地俘獲食客芳心。
這股味道出乎意料地美味,許曳嘴角輕勾,露出十足愉悅的神色,滿意地彎了彎眼睛。
“嗯,香甜入味、軟糯可口,絕妙。”
許曳笑着出聲,預備給所有人一個大大的驚喜:“你們絕對想不到,其實它——”
話說到這裏,他的整張臉忽然僵了一下。
等、等等。
為什麽……肚子裏會突然傳來一陣絞痛。
許曳還沒弄清眼前局勢,便猛地一翻白眼。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只有短短六個字:
難道……香蕉有毒!
——糟糕,他還沒有告訴大家,這真的只是根香蕉而已啊啊啊!
萬劍宗的弟子們永遠也不會忘記,在那一天,他們被許曳支配的恐懼。
許師弟手舉穢物而不自知,在大庭廣衆之下,竟執意品嘗一番它的味道。
那物件被他毫不猶豫塞入口中,在極為短暫的一瞬裏,露出了十分享受的愉悅表情。随即整個人白眼一翻,從嘴巴裏噴出一堆白沫來。
白沫濺三尺,而他本人則倒在地上開始不斷抽搐,手腳并用的那種。
萬劍宗六師兄淚流滿面,聲嘶力竭地喊出那句顫抖着的:“許——師——弟——!玄虛派,我與你不共戴天!”
“自作孽不可活,只可憐師弟雖被玄虛派洗了腦子成了白癡,味覺卻并未退化。”
四師姐長嘆一聲:“什麽香甜入味、軟糯可口,在吞下時卻盡數吐了出來。可嘆可悲,此事一出,我萬劍宗臉面何存。”
“我們都在勸他,可他就是不聽。誰能想到那玩意毒性如此強烈,許曳他……”
一名內門弟子痛心疾首:“唉!人不能,至少不應該那樣啊!許曳到底為何那樣?想不通!”
“我剛一過來,就看見許師兄躺在地上抽來抽去,跟個灑水陀螺似的。”
小師妹躲在角落瑟瑟發抖:“廢話啊!吃了那種東西,整個人還能好嗎?他怎麽這麽想不開,非要——我的眼睛,嗚!我的眼睛髒了!”
蘇清寒:……
他們在說什麽?
“哎呀,糟糕。”
秘境另一邊,百無聊賴的寧寧翻看着小重山地圖,手指落在小小的一行字上:[朝天蕉,微苦微毒,食之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一旁的賀知洲神情驟變:“我們給許曳做的拔絲香蕉……不會就是用的這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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