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寧寧是被一陣尖叫聲吵醒的。

這會兒天色未亮, 朝陽未升。四周皆是一片寂靜, 那道慘絕人寰的驚叫便顯得尤為突出, 像極了水壺燒開時發出的尖嘯, 把沉寂夜色燙出一個大洞。

而這道聲音之所以能在第一時間吸引她的注意力, 原因無他, 只因太過熟悉。

——雖然破了音,但聽那鬼哭神嚎般的聲線、跟見了鬼一樣凄厲的語調,整個修真界除了賀知洲, 估計沒誰能一模一樣地發出來。

寧寧的睡意被這叫聲驚擾得一絲不剩, 兀地睜開雙眼, 發現不遠處的裴寂已經從被褥中坐起了身子。

似是感到了她的視線, 少年垂着長睫望過來。

他眼中仍殘留着睡夢中的淺淺倦意,漆黑瞳孔裏浮着層霧氣般的水光。

就這樣毫不設防地看向寧寧時,幾縷亂發不安分地拂過側臉,眼尾的一點點紅襯着淚痣,少了幾分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與戾氣,倒更像個懵懂的鄰家少年郎。

而且衣襟也有些亂糟糟的, 層層褶皺有如漣漪,露出瘦削蒼白的脖頸。

他們倆只隔了一人之距,雖然裴寂不知什麽時候把佩劍放在了兩人之間, 勉強充當三八線的作用……

但如今一起醒來,兩張對望之下見到裴寂的這般模樣,總有種同床共枕、相距咫尺的錯覺。

停停停。

她她她、她在想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

寧寧被這個念頭羞得耳根爆紅,只得匆忙低下頭去, 佯裝若無其事地摸了摸耳朵:“方才那道聲音,是不是——”

裴寂點頭應聲:“是賀師兄。”

賀知洲雖然曾找過他麻煩,但彼時二人互不熟識,難免會有誤會。更何況裴寂自小就習慣了旁人的冷眼與刻意針對,便也沒将那件事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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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的一切人與事對他而言都不重要,他不去在意,自然沒有計較的必要。

那道毫無征兆的尖叫着實慘烈,叫完後再也沒有聲息。寧寧心下擔憂,與裴寂一道尋着聲音的源頭趕去。

樹林中盡是遮天蔽日的參天古木,他們之前所在的洞穴居然瀕臨叢林出口,穿行于草木間沒過多久,眼前便豁然開朗,柳暗花明。

洶湧浩瀚的綠潮緩緩退去,隐約可見将明的天光。

如今卯時未到,堪堪入了黎明,朝陽被遠山銜在口中,只溢出幾道粉白色的薄光,如同紙上流淌着的水漬,不消多時就覆蓋上整片天幕。

天空澄澈得像一面無邊無際的巨大鏡片,在朝晖下美麗得有如虛像。幾顆星星毫無章法地點綴其上,也跌落進樹林外的湖泊之中——

直至此刻,寧寧才明白這處秘境為何叫做“水鏡”。

放眼望去是五六個連綴成片的圓形湖泊。湖面平靜無風、青碧如玉,在初初放亮的穹頂之下,恍如幾顆圓潤明珠。

水光與天光交融成一色,倒映出天邊繁星與雲朵的影子,乍一看去當真有幾分像是薄薄的鏡子,平穩放置在地面之上。

然而這場景美則美矣,卻見不到賀知洲的半點人影,周遭更是平靜得詭異,完全找不出致使他發出慘叫的源頭。

——他雖然不怎麽靠譜,但也總不可能走路時一個不穩,直接掉進湖水裏了吧。

寧寧有些困惑,茫然地前行幾步,試探着叫了聲:“賀知洲?”

沒有人應答。

她離湖面近了,看得也就更加清晰。

濃郁的夜色此時已漸漸褪去,潺潺湖水被晨光點亮,泛起魚鱗般的波光。四下升騰着牛乳一樣的白霧,讓視線變得不甚清晰,低頭看向湖面時,能見到她自己的影子。

寧寧忽然微微一愣。

四下無風無浪,她的影子卻毫無緣由地用力一晃,身後響起裴寂的低呼:“師姐!”

随着這道聲音響起的,還有一陣破水而出的嘩響——

平靜無波的湖泊中竟猛然伸出一只瘦骨嶙峋、血痕斑駁的手,徑直朝寧寧腳踝拽去!

自打聽見賀知洲的那聲慘叫,她就猜出這秘境之中藏有貓膩,因此多備了幾個心眼,時刻處于警惕之中。

如今乍一見到這只猙獰可怖的血手,很快便穩了心神,向身後躍去的瞬間默念口訣,徑直刺去幾道鋒利劍光。

那只手躲閃不及,被迅捷如電的劍氣倏然一劃,從皮膚裏湧出幾道烏黑濃稠的鮮血。

它許是疼得厲害,上下竄動着濺起大片水花。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水花竟與湖泊表面清澈碧綠的模樣截然不同,而是一滴滴腥臭難忍的血水,泛出極度詭異的黑紅色澤。

這是……怎麽回事?

還沒等寧寧從眼前違背常理的畫面中緩過神,那只被劍光刺得血跡斑斑的手便撐着湖岸縱身躍起,嘩啦水聲之中,傳來一道殺氣十足的刺耳尖啼。

血手的所有者似人而非人,雖然生有與常人無異的五官與四肢,身體構造與比例卻怪異得過分。

一雙眼睛空洞無神,足足有尋常人的三倍大小,血絲有如猩紅的藤蔓填滿整對瞳孔,本應生有鼻子的地方,只有兩個小小的圓孔。

如果非要說的話,大概就是侏儒版本的伏地魔。沒有鼻子和頭發,身高只到寧寧胸前,一對小胳膊小腿瘦如幹柴,指甲倒是生得挺長,像幾把沾滿泥土與血漬的刀。

饒是做足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寧寧也萬萬不會想到,居然會從看似風平浪靜的湖水裏鑽出這樣一個大光頭,跟剛出水的鹵蛋似的。

她從沒見過這種怪物,被它渾身散發的腥臭熏得皺起眉頭。身旁的裴寂神色冷戾,剛要拔劍出手,忽然聽見耳畔劃過一道呼嘯着的疾風——

一把箭從林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倏然而至,帶着幾縷肉眼可見的明黃色電光,一舉刺中那怪物胸口。

飛箭力道極大,電光更是在觸碰到它身體的剎那如蛛網般散開,迅速布滿整張胸膛,引得怪物顫抖不已,發出聲嘶力竭的大叫。

“這是湖裏的鏡鬼。”

一道從未聽過的女聲随風而來,語氣平靜得波瀾不起:“你們是闖入此地的仙門之人?要想活命,萬萬不可靠近水泊。”

寧寧循聲扭頭,在身側的樹林入口見到一個看起來頗為年輕的女孩。

她似乎并非參與試煉的弟子,身着一襲月白短打勁裝,長發亦被束成飒爽簡約的馬尾模樣。手裏一把大弓呈現出火焰般的深紅色澤,弓弦隐隐發出與閃電無異的金光。

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她頭頂上兩只毛茸茸的雪白狐貍耳朵。

此時微風浮動,惹得纖細綿長的絨毛也悠悠晃動,看上去嬌憨可愛,與女孩深沉又老成的模樣頗有些不搭。

“水泊?”

那怪物被箭矢擊中,跌跌撞撞地墜入湖中,漣漪陣陣後,再度消匿所有聲息。寧寧望一眼平緩的水面:“多謝姑娘相助。不知這秘境中的水泊有何貓膩?”

頓了頓,又焦急道:“我們一位朋友或許被拖入了水中,姑娘有沒有将他救出的辦法?”

賀知洲的那聲慘叫凄厲非常,想必是路遇險情。

以寧寧方才的遭遇來看,他應該也遭到了這種不知名怪物的襲擊。之所以尋不見人影,是因為倉皇之下來不及逃脫,被一把拽去湖中。

勁裝少女蹙眉搖頭:“二位有所不知,此地水泊之內兇險異常,困有無數妖魅邪魔。它們受陣法所制,無法輕易脫出,但若有人立于水面之上,便會通過水中倒影破陣而出。”

寧寧從沒聽過這樣邪門的陣法,與裴寂對視一眼,聽她繼續說道:“倘若墜落水中,便是被生生拉進了水鏡中的另一個結界……除非修為高深,否則兇多吉少。”

賀知洲身懷磨刀石系統,按理來說應該會受到系統保護,更何況就算是在原著裏,也沒提到過他會提前這麽早領便當。

但原著的不靠譜程度超乎想象,時常東一榔頭西一棒。寧寧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正要開口下水找他,忽然聽見身旁裴寂的聲音:“你留在岸邊,我進去尋他。”

——他居然一眼就看出她的心底所想,還沒等寧寧出聲,就搶先攬過了這個擔子。

“你們瘋了?水下九死一生,我的幾乎所有族人都——”

勁裝少女沒想到他會如此果決大膽,還沒拔高聲調說完,便被另一道猝不及防的尖叫打斷。

只聽得那叫聲哀怨倉皇,扯着嗓子從來沒停過,生生把求救喊成了狂飙海豚音。

仔細聽來,會發現除了它,還有另一聲格外熟悉、略顯低沉的嗓音,也幽幽怨怨地叫着,帶了幾分哭腔。

寧寧默了片刻,眸底現出一抹亮色,朝裴寂眨眨眼睛:“是他嗎?”

抱着劍的黑衣少年面無表情地點頭:“嗯。”

=====

賀知洲覺得,今天一定是他的倒黴日。

先是和死對頭在大庭廣衆之下大飙演技,結果被監控拍下全過程,去刑司院走了一遭;好不容易被天羨子接出來,又在飛舟上卡了頭,等下船進入秘境時,原本好端端的脖子差點斷掉。

還有就是現在。

他連一個隊友都找不到已經夠慘了,誰能想到起床後本打算去洗把臉,結果小臉那麽一低,好家夥,湖裏直接竄出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東西,一把将他拉進水裏。

不,那不應該叫“水”。

這秘境裏的湖泊簡直封面欺詐,看上去幹幹淨淨平平和和,等他腳下一個不穩地栽進去,才發現底下全是腥臭無比的淤泥與黑色血水。

還有好幾個撲騰着朝他游過來的異形。

在那一刻,賀知洲的心就已經死了。

他髒了,髒得好徹底。

但他總歸是個愛命如財的積極向上好青年,縱使身處此等險境,也要拼了命地絕地求生。

在千鈞一發、即将被拖進水中黑色漩渦的瞬間,賀知洲終于拔劍斬斷異形們禁锢在他腿上的利爪,狗刨似的往岸上游。

他逃得狼狽,身上沾染了大片污泥與血跡,散發出陣陣令人發指的惡臭,一雙腿更是被指甲抓得傷痕累累,由于極度的恐懼與疼痛,連走路都不利索。

這副模樣真是徹底沒法見人了。

毀滅吧,趕緊的。

那湖水裏的怪物不知什麽時候又會竄上來,賀知洲被折騰得生無可戀,正要撒腿就跑,忽然聽見跟前的樹叢傳來窸窣聲響。

一擡頭,居然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

——萬劍宗的許曳師弟愣愣站在他面前,涉世未深的純淨瞳孔裏盡是驚恐,見賀知洲上前一步靠近他,甚至露出了頗為厭惡與恐慌的神色。

賀知洲又上前一步,由于之前吞了不少水,本打算開口跟他說說話,不成想一張口,就冒出一汪裹着泥巴的血水來。

許曳差點被這幅景象吓得魂飛魄散,渾身顫抖地舉起劍:“你、你別過來啊!”

許曳快哭了。

他剛從一輪門派大混戰裏溜出來,兜兜轉轉就迷了路,等費盡千辛萬苦走出叢林——

居然看見一坨渾身血污、朝他龇牙咧嘴的泥巴。

哦,不是泥巴,好像是個人。

——才怪啊!附近明明沒有泥坑和血,哪會有人沾成這樣啊!這必然不是人,不是人!!!

他是想交涉或反抗的。

可那怪物竟朝他靠近一步,櫻桃小嘴輕輕一吐,就是一窪血紅血紅的泥巴水。

這也太恐怖了。

它吐出來的不僅是泥巴,還有許曳一顆支離破碎的心髒。

許曳膽子本來就小,一直跟着師姐長大,別人是媽寶,他比較清新脫俗,堪稱修真版本的“姐寶”。

這位小少爺從沒見過如此驚悚的景象,當即哇地一聲幹嚎出來:“救命啊!”

許曳轉身就跑,身後紅一塊黑一塊的怪物撒腿就追。

它跑起來更加恐怖,一雙長腿顫顫巍巍,盤成無比詭異的羅圈形狀,一道道鮮血噴湧而出,像個追着他跑的移動噴泉。

怪物聲線嘶啞,說話時泥巴血水一股腦往外冒,追着追着似乎被什麽東西跘倒在地,居然也并不停下,而是忍下雙腿鮮血淋漓的劇痛爬着喊:“別……走……救……我……咕嚕嚕……”

別走才有鬼啊!你們水鬼找替死鬼,都是這麽執着的嗎!

許曳一邊跑一邊哭一邊幹嘔:“師姐!你在哪兒,救我啊師姐!!!”

後面的怪物一邊手腳并用地爬,一邊往外吐泥巴:“咕嚕嚕……曳……別走……”

他是風兒他是沙,你追我趕到天涯。

然後朝陽初升,天邊泛起一抹魚肚白。

寧寧怎麽也不會想到,當她尋着聲音找到許曳與賀知洲時,竟會是這樣的景象。

許曳哭得梨花帶雨,幾乎成了個淚人,被賀知洲拽着右腿往回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模樣,活像被玩壞後的娃娃。

賀知洲笑得猖狂又心酸,在地上雙腿顫抖着爬來爬去,肩膀扛着許曳的右腳。

他的模樣着實恐怖,乍一看去像是剛從泥巴堆裏殺了人,滿身盡帶黃金甲,在尚未散開的曙光之下,猶如一坨被雕成人形的泥巴。

然後他看見寧寧,憨笑着張開嘴巴。

直接趴在地上,吐出一堆濃黑色的血水來。

寧寧:……

沒救了,毀滅吧,趕緊的。

=====

湖畔,古榕樹。

一名紅裙少女隐匿了氣息立于樹梢之上,饒有興致地打量着湖邊方才的一番景象,從嘴角勾起一個悠然的笑。

她渾身散發着沁人心脾的幽香,引得好幾只蝴蝶鳥雀紛紛環繞近旁,少女卻并不在意,而是從懷裏掏出一張通訊符令。

[已經找到她了。]

她寫得悠哉游哉,眼角眉梢盡帶着笑意,想了想,将目光落在寧寧旁邊的陌生女子身上,又提筆補充道:[不過……玄虛派好像遇見了意料之外的人,秘境裏的水泊藏有貓膩,我不介意陪他們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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