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朝陽東升, 晨光漸漸撕裂夜幕, 穿過層層疊疊的枝葉蜿蜒而下, 照亮樹林中每個人的面龐。

寧寧不忍直視眼前景象, 神情複雜地別過腦袋;

裴寂面無表情, 皺着眉道了聲:“賀師兄、許師兄, 你們在做什麽?”

許曳見了他倆,抽抽噎噎地撲騰着求救,一邊猛踹身後的怪物一邊喊:“救命!吃我, 它要吃我!”

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腦補些什麽東西, 滿腦子都是吃人。學劍救不了姐寶人, 這孩子就應該棄劍從文, 寫篇修真版的《狂人日記》。

好在許曳還存了點所剩不多的理智,聽見那聲“賀師兄”時心有所感,臉色慘白地回過頭去。

兩張對望,知洲類卿,一切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

他見到這團泥人時夜色尚濃,加之湖水表面盡是朦胧霧氣, 視野之內的所有景物都稱不上明晰;

如今林中濃霧散去,陽光輕飄飄地落下來,許曳才終于看清了眼前黑泥的真正模樣。

“賀……賀知洲?”

許曳被他吓得夠嗆, 就算勉強猜出賀知洲的身份,也還是在心裏存了點恐懼,屏着呼吸忍下空氣裏的陣陣惡臭:“你在糞坑裏殺人了?”

倒也不必如此。

寧寧上前一步,輕聲解釋:“秘境之中藏有貓膩, 湖泊之下盡是血水與名為‘鏡鬼’的怪物。鏡鬼會潛伏于湖中,伺機将路過之人拖去水下,賀知洲應該就是受了它的襲擊。”

許曳聽得沒了言語,想起賀知洲手腳并用、爬在自己身後大叫“救命”的模樣……

他還踹了他腦袋幾腳,跟踢皮球似的。

“對不住對不住!我實在是……情難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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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曳心思純正,哪裏幹過這種事兒,當即化身為道歉複讀機,從儲物袋裏拿出幾顆價值不菲的丹藥:“這是療傷用的丹丸,你先拿着吧!”

他倆雖然叫得凄厲無比、鬼哭狼嚎,但好在都沒出太大的事兒。寧寧悄悄松了口氣,緩聲問:“你們可曾有哪裏受了傷?”

許曳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搖頭,賀知洲委屈得厲害,嘴巴一會兒嘟成圓形,一會兒嘟成三角形,最終停留在等腰梯形的模樣,不時咕嚕嚕往外冒黑水泡泡:“心裏最受傷。”

他滿身血泥的樣子着實不太雅觀,寧寧默念了好幾遍除塵訣,功效都只是九牛一毛。

偏偏秘境裏的水源都被設了陣法,壓根沒有可供清洗的地方,她正想着應該如何解決這渾身惡臭,忽然聽見身旁的狐族少女沉聲道:“此地尚有一片未被鏡鬼侵入的淨土,我可以帶領各位前往。”

從最初的拔箭相助到此時尋找水源,這位不知名姓的狐族都表現得格外殷勤,似乎是有意與他們結識。

寧寧不明白她的用意,不知是否有詐,擡眸欲将小狐妖粗略打量一番,卻在剛擡頭的瞬間與對方四目相撞。

“我之所以幫忙,自是有事相求。”

她看上去十分年輕,眼神中卻透露出與年齡不相符合的凝重與決然。微風輕輕撩動鬓邊一縷散發,拂過少女嘴角時,帶起一抹細微的笑:“我名為喬顏,乃秘境中的靈狐一族。因家族世代栖息于此,鮮少與外人有過接觸,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諸位海涵。”

“有事相求?”

寧寧很快反應過來:“可是與湖中鏡鬼有關?”

喬顏颔首正色道:“正是。”

她說着停頓稍許,似是在組織言語,末了柳眉微擰,緩聲道:“各位有所不知,那湖裏作惡的鏡鬼,其實皆乃魔族所化。”

魔族。

這個詞語在修真界消匿多年,寧寧心口輕輕一顫。

這同樣是原著裏沒有提過的劇情。

“數年前魔族侵入秘境之中,欲要搶奪我靈狐一族的聖物。族中自是不從,與之展開一場大戰,奈何實力懸殊,死傷慘重。”

說起這番話時,喬顏的目光凝重許多,不自覺握緊手中長弓:“我爹身為一族之長,拼盡全身修為設下陣法,再以族中所有靈狐的元氣為引,這才重創魔物,将它們困在湖泊之中。”

寧寧遲疑道:“那你的族人現在……”

“多數葬身于魔物之手,僥幸活下的幾個,也都身受重傷、靈力全無,只能整日躺在床上修養。”

喬顏道:“我那時正巧患了風寒,又或許是出于爹娘的私心,自始至終都并不知道他們設下陣法,打算與魔族同歸于盡。等一覺醒來,秘境就已經是如今這般模樣。”

秘境大多時候處于封鎖狀态,外人不便進入,裏面的靈獸精怪也難以掙脫而出。

當年與魔族一戰,靈狐必不可能向外界求援,只能依靠族人力量苦苦支撐。如今的水鏡幻境四面平和、生機盎然,除開湖泊中駭人的鏡鬼與血泥,哪裏還能看出半點大戰時血流成河的影子。

許曳好不容易穩下心神,聽罷好奇問她:“我們能幫你什麽?”

“娘親告訴我,陣法的力量一天不如一天,再這樣下去,魔族很有可能再度破陣而出。”

小狐妖畢竟是個年輕的小姑娘,談及此事,語氣裏便顯而易見地多了幾分焦慮:“以我與族人如今的力量難以與之抗衡,只有拿到族中傳承多年聖物的灼日弓,我才能将它們盡數誅殺。”

“灼日弓?”

寧寧恍然大悟:“這就是魔族想要搶奪的寶物?”

喬顏點頭。

“我我我知道!”

賀知洲平日裏沒少看雜書,不知道從哪兒瞥見過這把弓箭:“聽說灼日弓乃上古大能所留,曾屠戮過無數邪魔妖獸,傳聞有吞天射日之能,箭矢嗖嗖嗖一發,太陽都能被射得熄火。”

“倒也并非如此誇張。”

小狐貍被他說得微微怔住,一對耳朵倏地晃了晃:“若是真能拿到灼日弓,我或許能有與魔物的一戰之力。只是那弓被常年存放于栖仙洞中,而用來打開洞門的玉佩……”

她咬牙沉聲道:“爹爹于大戰中殒命,玉佩被西山之上的火凰所奪,藏于洞穴之中汲取靈氣。我修為不夠,無法将其打敗,若是諸位不願相助,屆時鏡鬼破陣而出,這處秘境就徹底完了!”

許曳心裏藏不住話:“可我們正在參加法會試煉,若是一味争搶灼日弓,到時候令牌數量倒數……”

賀知洲猛地一拍他腦袋:“都這時候了還在想試煉!那群長老在玄鏡外面看熱鬧,能不知道我們遇到了什麽事兒?”

身為一個資深的男頻爽文愛好者,他敢賭上整整一年的零花錢打包票:一旦能解決這種奇遇,不說整個團隊雞犬升天,怎麽也得被長老們好好誇贊一番,指不定就讓他們直接進入第二輪。

更何況裴寂那小子還有主角光環呢,光環之下一切皆浮雲,跟着他準沒錯。

“我自然不會讓諸位白白幫忙。”

見賀知洲如此反應,喬顏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氣:“靈狐一族乃是秘境之主,一旦取得灼日弓,我定會獻上天靈地寶作為答謝。”

許曳這下徹底沒話說了。

“那麽,”狐族少女輕嘆着笑了笑,一直因緊張而高高豎起的耳朵終于往下垂落些許,語氣亦不再如最初那樣故作老成地緊繃,“倘若諸位有意相助……請随我來。”

=====

喬顏帶領他們前往的地方,正是秘境之中唯一可用的水源。

從她一開始毫無征兆地出現,寧寧便對這只小狐貍存了幾分懷疑與忌憚。

但如今見她行路熟稔,對周遭景物皆是了如指掌,最後甚至當真帶衆人來到了安全的水源,便心知對方的确是秘境裏土生土長的狐族。

只是灼日弓與魔族一事……不知是否存有貓膩。

想來她真是被迦蘭城與鵝城幻境折騰得夠嗆,如今但凡遇上點事,便疑神疑鬼地胡思亂想起來——

但若絲毫不留情面地拒絕,又唯恐喬顏所說盡數屬實,到頭來秘境封鎖、魔族猖獗,秘境裏的靈狐一個都活不了。

喬顏口中的“水源”位于一處瀑布之下,滔天水浪自絕頂奔湧而來,彙聚成巨大的橢圓湖泊。

湖泊之中水聲四溢,銀白的浪花拍打在湖面上,水霧蒙蒙,銀光有如千堆雪,好似一匹通體銀白的錦緞自天邊倒垂而落,玉珠飛濺。

賀知洲被身上的污泥折騰得生不如死,卻又對秘境中的水泊心存恐懼,直到喬顏伸手往水中一探,眼見無事發生,才敢頂着莫大的心理壓力走進湖中。

與他一起的,還有被賀知洲蹭了滿身泥巴的許曳。

寧寧和裴寂沒興趣看他倆洗鴛鴦浴,很有默契地一并轉身挪開視線。

這片瀑布位于山腰之上的叢林深處,放眼望去,周圍居然屹立着幾幢成排的木屋。一個同樣長了狐耳的小男孩撞上他倆目光,身後毛茸茸的大尾巴晃個不停,紅着臉跑進其中一棟小屋。

“那是我鄰家的小弟。”

只有在這裏時,喬顏嘴角才終于露出一絲微笑,輕聲道:“那場大戰開始時,他還只是襁褓裏的嬰孩。如今族裏能自由行動的,只剩下我和他了。”

寧寧想起她之前的話,下意識發問:“布置陣法的其他狐族……過了這麽久,仍然沒有恢複麽?”

“不止是布下陣法時消耗的靈力,還有源自魔族的重傷。”

喬顏悵然應聲:“識海、丹田與經脈都嚴重受損,唯有依靠我每日采來的靈藥,才能勉強恢複一些。”

識海受損。

和溫鶴眠的症狀一模一樣。

寧寧心下一動:“喬姑娘,你可知曉這種病症的解決之道?”

“我只聽說有幾味極其珍貴的藥材可解,但——”

喬顏話沒說完便微微一愣,繼而蹙眉低呼道:“娘,你怎麽出來了?”

寧寧應聲擡頭,在其中一幢房屋前,見到一抹坐在輪椅之上的影子。

那是個容貌極美的女人,膚如凝脂、雲鬓披散,僅僅一動不動地倚靠在椅背,也能散發出渾然天成的溫潤氣質。

可惜她實在太過虛弱了些,許是由于靈力透支、勞累過度,滿頭長發竟染上了雪霜一般的灰白色澤,瞳孔亦是渾濁無神,有如美玉蒙塵。

“娘親擔心我的安危,向來不許我去尋灼日弓。”

喬顏壓低聲音,跟說悄悄話似的:“你們可別說漏了嘴。”

寧寧乖乖點頭。

“我聽說來了新客人。”

女人輕咳一聲,被身後的男孩小心翼翼推上前來。離得越近,寧寧就能越清楚地見到她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身體。

她的性子比女兒溫和許多,輕言細語開口時,字字句句都噙着柔和淺笑:“我是小顏娘親,兩位小道長喚我琴娘就好。”

女人說罷擡眼望向喬顏,又咳了聲:“小顏,去為客人們沏杯茶吧。”

喬顏對娘親最是百依百順,如今雖然擔憂着計劃被揭穿,卻還是低低應了聲“好”,臨走前倉促與寧寧對視一眼,眼神裏的暗示再明顯不過。

寧寧從來不輕易賣隊友,本打算守口如瓶,卻不成想立馬就聽見琴娘的聲音:“那丫頭,定是央求你們替她取來灼日弓對不對?”

寧寧瞬間啞火,做賊心虛地瞥一眼身旁的裴寂。

“我是她娘,怎會不明白小顏的心思?”

琴娘見狀掩唇輕笑一聲:“二位小道友不必刻意隐瞞。先不說欲拿灼日弓,需得打敗巨獸火凰,就算真能拿到那把弓又如何?憑借那孩子的實力,哪能擊退陣法裏金丹元嬰的數百魔族?”

她說着斂了笑,聲音低弱許多:“我與其他族胞身受重傷,莫說離開此處秘境,就連行走都絕非易事。小顏本有機會脫離此地,卻為了我們一直留在這裏——不知小道長們何時試煉結束?”

寧寧誠實回答:“三日之後。”

“三日……”

琴娘垂目低喃,末了柔聲道:“還望小道友莫要與小顏一同做傻事,灼日弓雖是上古神器,但也無法抵禦那樣多魔族的入侵。三日之後,等秘境大門開啓之時,我自會勸她離開此地。”

寧寧微微怔住:“那你們——”

“我們本就是垂死之妖。”

琴娘擡起渾濁的雙眼,眉目間含了淺淺笑意:“封印魔族已耗去大半修為,加上身體裏無法愈合的舊傷……如今勉強維持陣法,便已極為吃力。”

裴寂破天荒地出了聲:“維持陣法?”

“正是。”

女人望他一眼,眼底生出幾分無可奈何之色:“小顏不知道,因此也不會告訴二位,這陣法之所以仍能支撐,是靠着我與其他族胞以殘存的靈力維持。近日靈力越發微弱,已經很難再将其制住……想來十日便已是極限,就算屆時不靈力枯竭而亡,這副身體的舊疾也能要了我的命。”

正因為他們每日都在拿命數支撐着陣法,所以哪怕喬顏踏遍秘境尋來絕世藥材,也沒能讓族人的狀況有絲毫好轉。

她一定不會想到,自己在為族胞拼盡全力的同時,他們也在不為人知地付出着生命,舉全族之力,只為能讓她活下來。

而十日之後秘境關閉、陣法破敗,被困在秘境中的靈狐一族,注定被魔物蠶食殆盡,

“我等了這麽多年,就是盼望着能有一天秘境大開,這樣才能送小顏離開。”

琴娘道:“也不枉我等以殘缺之軀,苦苦支撐這麽多年……外面的世界光怪陸離,那孩子定會喜歡。”

她話音剛落,身後便響起少女毫不掩飾的踏踏腳步聲。

形容枯槁的女人将食指放在唇上,微笑着向他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是我們的秘密,還請不要告訴她……至少在最後的三天,讓我和那孩子好好地過一過。”

=====

寧寧的心情很沉重。

無意間知道了別人的秘密,尤其是關于生離死別的秘密,這種滋味實在不怎麽輕松。

喬顏對一切一無所知,等賀知洲與許曳清洗完畢,便躊躇滿志地帶着四人往西山走。

寧寧在路上胡思亂想,覺得這事兒也并非毫無轉機——

比如雖然秘境封鎖後長老們進不來,但秘境裏還有許多仙門弟子,若是舉全員之力一同抵抗魔物,結局必然不會太差。

但那樣就是以其他人的性命作為賭注,琴娘說過魔族皆是金丹元嬰,大戰之中必定有人犧牲,用數名弟子的命換取靈狐族奄奄一息的命……

經典的電車難題,寧寧思考不出結論。

賀知洲與許曳無事一身輕,一路上嘻嘻哈哈說個不停。

喬顏看上去老成寡言,實際上就是個單純的小姑娘,因為鮮少與外人接觸而不怎麽會說話,聽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講相聲,眼底晃過微弱的光。

“如果真能得到秘境裏的寶貝,咱們出去可就發了!”

賀知洲服用了許曳的寶貝丹藥,皮肉傷好了大半,正在滿嘴跑馬地講述他的貧窮史:“你們不知道,我之前下雨時去山下鎮子歷練,居然被路過的豪華馬車濺了一身水。車主不但不道歉,還趾高氣昂地笑了聲。這事兒能忍嗎!我從那時就下定決心,等以後有了錢——”

他越說越激動,最後猛地一握拳:“一定要買把屬于自己的雨傘!”

“你有沒有出息?”

許曳瞪他一眼:“我可不是為了寶貝才答應這樁差事的。”

賀知洲呵呵冷笑,陰陽怪氣:“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有人是為了讨師姐歡心,所以才冒這麽大的風險吧?”

許曳被他一句話戳中心思,很沒出息地紅了耳根。

“就他那樣,”賀知洲嗤笑一聲,扭頭對裴寂說,“就算最後真能和蘇師姐在一起,肯定也是個妻奴——把自己所有錢都全部上交的那種。裴寂師弟,你可千萬別學他。”

許曳居然不樂意了:“說什麽呢!”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賀知洲啧啧搖頭,這小子居然還能硬氣一回,實在不容易。

然後下一瞬,就聽許曳義正言辭地繼續道:“什麽叫‘我的錢’!我能有錢嗎?肯定全是師姐的!”

一旁的寧寧實在沒忍住,抿着唇開始偷偷笑。

在她和賀知洲生活的時代,常常把這種行為稱作“舔狗”,但按照許曳的程度,已經不是單純的舔狗這麽簡單了。

這必然是舔狗的終極進化版,屹立于舔界之巅的舔王之王——

舔狼。

這個秘境中無法禦劍飛行,一群人在喬顏的帶領下叽叽喳喳穿過叢林,順着林間小道緩緩向前,走了大半個時辰,忽然察覺周圍溫度陡升。

群鳥盡數隐匿了行蹤,身邊的樹木漸漸淡去蹤影,等再往前一些,便只能見到幹枯如骨的老樹殘骸,像極了禿頂後只剩下幾根頭發的可憐人,端的是殘枝與火星齊飛,紅泥共長天一色。

“此處便是火凰的栖息之地。”

喬顏道:“諸位,西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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