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整個梵音寺的僧人都知道, 明淨師兄清冷矜持、不近人情,直到某天有人在秘境中偶然路過, 竟發現他将明空小師弟掄在天上錘。

明空的微笑一直停在嘴角,遙遙望去,只能看見一個發着光的人腦袋在半空飛。

仔細一瞧,偏偏他身體又挺得筆直,被明淨握着腳踝打在鐘上,宛如搖搖晃晃的人形雨刷,情形之詭異,小孩看了都得連續做半年噩夢。

鐘聲激蕩, 百獸俱驚, 金光如同一層層蕩開的波浪, 在逐漸黯淡的天色裏擴散開來。

許曳捂着耳朵, 用劍氣抵擋住浩瀚不絕的靈壓, 被折騰得頭皮發麻:“我怎麽覺得, 明空的腦袋比鐘杵更好用?”

他所言不假, 身為梵音寺裏的天才弟子, 明空苦練金剛護體神功多年, 身體已逐漸超脫了常人範疇, 往千年老鋼筋的方向越跑越偏。

說老實話, 站在一個絕對公平正義的角度來講,無論是堅固程度還是對靈力的承受能力,明空都遠遠勝過他師兄原本的鐘杵——

哪怕是要對比兩道聲音的清脆度, 只需把小和尚光禿禿明晃晃的頭頂往梵鐘上一敲,顱骨與玄鐵親密接觸的瞬間,不用太多言語,就能毫無懸念地奪冠勝出。

寧寧看得啧啧稱奇, 暗道修仙界真是人才輩出。

前有唢吶梵鐘二胡各種音修,後有出水鹵蛋人體鐘杵,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只有她想不到,沒有他們做不到。

禦獸宗的兩名弟子本就不敵,如今又不像玄虛劍派能夠以劍氣為盾,被鐘聲沖撞得站立不穩,最終還是那女修扯着嗓子大喊一句:“別敲了,我們認輸!”

話音響起的剎那,梵鐘聲這才淡淡散去,空留一片未盡的餘音。

一山更有一山高,修真界處處是人才。

禦獸宗的兩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自己引以為傲的騷操作居然會被更騷的套路制住,只得含淚上交身上的所有令牌,末了攜手相望淚眼,一并從試煉秘境中淡出身影。

明空明淨顯然早就發現了寧寧等人,拿過令牌後齊刷刷望過來。

喬顏被方才人體鐘杵的場景吓得不輕,下意識後退一步,站在寧寧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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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彌陀佛。”

明空含笑着将雙手合十,微微躬身:“佛說,前世五百次回眸,能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小僧與施主們如此有緣,想必是前生積來的福分。”

佛:滾,我沒說過。

“賀施主!”

明淨亦是嘴角微勾,周身盡是屬于佛門青年的儒雅随和:“多年前翊山一別,你我便再未相見。今日得見,實乃緣分。”

賀知洲很少能遇見旗鼓相當的對手,葉宗衡算一個,這位明淨師傅也算一個。

以此人的厚臉皮程度,清華北大都要為了他特地增設一門學科,名曰“挑戰人類承受極限——帶你走進厚臉皮學”。

再稍微發展一下,還能送去國家文化遺産,跟那群厚墩墩的古城牆待在一塊,也算是認祖歸宗。

賀知洲:……

賀知洲:“呵呵。”

他的小脾氣上來,壓根不願理會這白眼狼,剛想很有骨氣地偏頭不理他,下一瞬就聽見明淨繼續道:

“小僧一直感念賀施主救命之恩,既然此刻相逢,那便将奪來的所有令牌盡數相贈吧。”

說罷竟然當真伸手往袖口一掏,拿出八塊方方正正的令牌。

賀知洲本想拒絕的。

可他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若是将奪來的令牌全部送人,明淨師傅可就只剩下自己的一塊了。”

賀知洲的模樣如同春節收紅包,與親戚故作客套地推推搡搡:“不行不行,要是被淘汰了該怎麽辦?”

明淨非常懂事地配合他:“出家人随心順意,一切皆有命定。小僧來此秘境只為歷練,賀施主不用太過擔心。”

寧寧眼看着自家師兄美滋滋收下其中四塊,只差對明淨來一句“朋友一生一起走”,或許這就是男人之間的友誼,讓她實在有些搞不太懂。

她沉默片刻,輕聲問道:“如今天色已晚,将近入夜,兩位小師傅不知打算前往何處?”

明淨溫聲應答,渾然不見了掄人砸人的氣質,活脫脫一個憂郁文藝青年:“以天為被,以地為席。我們出家人習慣了苦修,更喜愛生活于天地之間。佛說,缱绻紅塵非我所好,落葉才是歸宿。”

佛祖風評被害,寧寧心底咯噔咯噔跳個不停,腳趾已經快要摳出三室一廳。

偏生賀知洲那厮得了令牌,興奮得忘乎所以,居然也用國旗下演講的口吻沉聲接話:“看來我們與兩位小師傅今日注定分別。只可惜錯負了三生石上緣,造就此生擦肩而過的劫,是花終會落,是緣終将了,唉!”

……你居然這麽快就入戲了啊!

=====

明空明淨很快道別離去,寧寧一行人則跟着喬顏回到瀑布旁的小屋裏稍作休息。

小狐貍對那兩個和尚念念不忘,一邊走一邊問:“我爹娘常說修真界少年英才輩出,指的就是他們嗎?”

寧寧默了一下:“這個,後浪嘛,總是要在以前基礎上不斷創新和改進的,不然怎麽把前浪拍死在沙灘上。”

他們回到瀑布邊時已經臨近傍晚,今日辛苦操勞了一整天,沒想到不但竹籃打水一場空,除了令牌什麽也沒撈着,而且疑雲還越來越多,叫人完全摸不清頭腦。

水鏡陣法裏的魔族、靈狐一脈的去留,以及最關鍵的灼日弓去處,一切全都置身于迷霧之中,寧寧只能窺見隐隐約約的一角,渾然看不清晰。

喬顏到底是火急火燎的性子,回到聚落後便急忙帶領衆人找到琴娘,一雙耳朵軟綿綿地耷拉下來,簡略敘述了事情的大致經過。

“灼日弓……不見了?”

坐在輪椅上的女人輕咳一聲,柳眉微微蹙起:“怎會……咳!”

說到一半,又擡眸直直望向身旁的女兒:“娘親早就告訴過你,不要去西山冒險,火凰和魔族都不是你能解決的事情——若是自以為是稀裏糊塗,到時候出了意外,那該如何是好?”

“我、我只是想救你們!”

喬顏被盯得心下發急,咬牙道:“水鏡陣法日漸式微,若是魔族有朝一日将它突破——”

“小顏。”

琴娘輕輕握住她冰涼發顫的手:“我們本就是垂死之人,依靠秘境中的天地靈氣勉強茍活,一旦離開此地去往外界,便會很快因靈力衰竭而亡。你聽娘一句話,等諸位小道長歷練結束、秘境門開,你便同他們一道離開。”

這是母女之間頭一回捅破薄薄的窗戶紙,将此事攤在明面上講開。

喬顏哪會答應,當即紅了眼眶搖頭。

“當年我們舉全族之力,都未能将魔族除去。就算你能拿到灼日弓那又如何?”

琴娘繼續出聲:“距離大戰已有數年,想必水下的魔物早已恢複大半實力,只等着破陣而出,以你一己之力,定然無法将其鏟除——更何況,如今灼日弓還不知去處。”

此話一出,喬顏便徹底沒了言語。

寧寧有些擔憂地看她一眼,輕聲問琴娘:“說起這件事,不知您可有眉目?”

女人的臉色比今日白天所見更加蒼白,想必靈力時時刻刻都在消減,已支撐不了太多時日:“灼日弓向來被藏于秘門之內,唯有一族之長能将其取得,在大戰之前,玉佩一直由我夫君保管,後來又被火凰劫去。關于此中內情,我也并不知曉。”

她頓了頓,遲疑道:“或許是魔族施了伎倆将其盜走,又或族裏出了——”

話說到此處,便驟然停了下來。

唯一能抵禦進攻的神弓被盜,如果不是魔族親自動手,那定是靈狐一族中出了叛徒。至于背叛的那人究竟是誰,沒有人能妄下定奪。

“就算神弓仍在,也改變不了分毫局面。”

琴娘又望向喬顏所在的方向,眸底隐約現出幾分決然之意:“娘親已不在乎它的所蹤,只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答應我,不要再以身試險,等秘境開啓之日,便離開此地。”

喬顏咬着牙沒說話,眼眶又紅又腫,強撐着沒讓自己落下淚來。

她等了這麽久,好不容易等來能打敗火凰的仙門弟子,把一切希冀都寄托在那把神弓裏頭,如今所有祈願卻在須臾之間渾然破碎,不得不面臨無比殘酷的抉擇——

要麽逃出秘境獨自生,要麽留下來與族人一起死。

“靈狐一脈在秘境裏綿延千百年,現今突逢大變,若你也葬身于此,便再也沒了傳承。此事事關重大,你先回房靜一靜,多多思忖一番。”

琴娘嘆道:“如今天色已晚,諸位小道長若不嫌棄,便在此處好生休憩吧。”

她說得內斂,寧寧立馬明白這是句逐客令,壓低了聲音點點頭:“我們明白了。”

衆人很快便與琴娘道別,等從房裏出來,喬顏一直處于極度低氣壓的狀态,一聲不吭低着頭。

沒成想剛走幾步,就遇上了意料之外的兩個人。

站在後面推輪椅的寧寧記得,是那個叫做“小昭”的狐族小孩,他們與霓光島交鋒之際,便是這孩子在瀑布下做好了秘門的幻術,以假亂真。

他跟前的少年人坐在輪椅之上,看上去很是俊俏,劍眉星目、薄唇淺粉,滿頭青絲披散于身後,如同漆黑錦緞垂落而下,襯得柔和白皙的面龐愈發蒼白無色。

寧寧很敏銳地察覺到,站在身邊的喬顏渾身一滞,竟是慌了神。

“小顏姐姐!”

男孩咧着嘴向她打招呼,輪椅上的陌生少年同樣颔首笑笑,聲線溫和:“小顏。”

“你們出來散步?”

因為族裏的變故,喬顏不得不強迫自己養成了幹脆利落、毫不優柔寡斷的性子,這回卻少有地露出了拘謹的神色,聲線也是幹巴巴地僵着:“身體好些了嗎?”

少年唇邊噙着笑:“嗯。我聽聞你今日多有勞累,記得好生休息。”

喬顏“哦”了聲,又聽他繼續道:“看各位小道長神色匆匆,我也就不多做叨擾,先行告辭。”

少年說得一氣呵成,喬顏還是點頭,原本豎着的耳朵卻悄悄耷拉了下來。

“哦——我知道了。”

等那兩人漸行漸遠,逐漸離開視野範圍,賀知洲才恍然大悟地拖長語調:“那就是你喜歡的男孩子,對不對?”

喬顏剎那紅了臉龐,轉身背過他的視線,過了好一會兒才頹然靠在欄杆上,用手撐着腮幫子回答:“嗯。”

“你們兩個一起在狐族長大,應該是青梅竹馬吧?”

好奇寶寶許曳跟着接話:“怎麽感覺如此生疏?”

“我喜歡他,他對我沒興趣呗。”

喬顏借由手掌的支撐昂起頭,望向湛藍如洗、宛如明鏡的天空,瞳孔裏盡是黑沉沉的色澤,像是一潭幽暗沼澤,令人透不過氣:“尤其是大戰之後……他原本還會溫溫柔柔地跟我講話,大戰後卻刻意與我拉開了距離,變得冷漠許多。有時我們倆就算見了面,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跟陌生人沒什麽兩樣。”

寧寧熟讀古今中外各大虐心巨作,狗血喝了一盆又一盆,只覺得這劇情聽上去格外耳熟,輕言細語地安慰她:

“或許他并非讨厭你,只是由于自己靈力全失、連走路都是問題,不願拖累于你,讓你在他身上花費太多心思和時間,所以才故意疏遠——這樣離別的時候,也不會覺得有多麽傷心。”

“我才不要這樣的‘故意’。”

喬顏哽咽一下,撫摸上手腕的一串碧綠穗條,硬撐着繼續道:“娘親也是,總想要替我決定這樣那樣的事,可我壓根就不願那麽做——他們總覺得是為了我好,可我不怕死掉的。”

一時間沒人再說話。

五個各懷着心思的年輕人一并站在長廊之上,看天邊夕陽西下,被遠山吞噬橘紅色的朦胧餘晖。

四下安靜極了,最終還是賀知洲小聲開了口,試圖笨拙地轉移話題安慰她:“喬姑娘,你手上這個就是千絲穗?挺漂亮的。”

她曾經說過,自己也給喜歡的男孩子送過一條,可惜對方并不用心,不知什麽時候将它弄丢了。

這回許曳終于有了話語權,一本正經道:“這個我知道!當初我給師姐買過一盒口脂,她收下時嫌棄得不得了,以後也從沒拿出來用過。”

他不知想到什麽,嘿嘿笑了聲,耳廓泛起淺淺的紅:“但有次我去她房間,居然發現那個盒子被很小心地放在書桌上,每天一回房就能看到的那種——所以你不要太傷心,說不定他偷偷摸摸把它藏着,時不時拿出來看呢。”

許曳說不下去,兀自捂着臉低下頭笑,臉龐紅成一片。

這句話一出來,神情變化最大的并非喬顏,反而是裴寂略顯局促地抿了抿唇,眼底陰翳更濃,一言不發地低下頭去。

寧寧自然不會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随着喬顏走到欄前,用手撐着臉頰問她:“喬姑娘,等秘境開啓的時候,你打算怎麽辦?”

喬顏沉默許久,終是搖了搖頭。

=====

衆人勞累一天,約定明日再一同探尋灼日弓的去向,今晚先好好休息,恢複精力。

寧寧左思右想總覺得奇怪,在屋子裏怎麽也閑不下來,于是出了房屋,打算獨自透透氣。

傍晚時分的整個秘境都蒙了層淡淡血色,天氣跟渣男一樣冷熱不定。

白日的暑氣未消,把樹葉與青草的頂端揉成皺巴巴的模樣,像是垂垂老矣的病人,怎麽也提不起力氣。

唯一清涼些許的,只有瀑布之下。

寧寧本打算去那裏乘涼的。

沒想到剛走到水潭旁,便猝不及防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裴寂穿着黑衣站在瀑布前方,飛濺的水霧織成細密的白網,将他整個人都籠罩其中。

站在潭邊遠遠看去,只能隐約見到他五官模糊、身形纖長的漆黑影子,那腿長得,随便劈個叉,都能把她天靈蓋給劈沒了。

水光倒映着天邊血色,細細望去時,竟有絲絲縷縷的黑氣自他身後溢出,恍若盤旋而上的蛇或藤蔓,陰冷詭谲、悄無聲息,寧寧只不過遙遙相望,心頭便不由自主猛地一顫。

對了,原著裏曾經一筆帶過,裴寂在秘境之中魔氣複發,便只身入水,試圖用潭水的涼意緩解魔氣焚身。

然後——

這段經過實在寫得流水賬,還沒等寧寧想起後來發生了什麽,就聽得腦海裏猛然響起一陣滴聲。

那樣熟悉,那樣迷人,如同閻王爺在半夜勾了她的魂。

[叮,任務發布!]

[你在秘境中探尋許久,竟在水泊中見到了死對頭裴寂!裴寂魔氣纏身,想必意識不清、極度虛弱,想起他曾經讓你吃過的苦頭,你下定決心要一雪前恥。

本打算趁機偷襲,想起玄鏡外的長老們,忽然靈機一動,改了主意——

若是所有長老都見到他魔氣發作、傷及同門,那定會是一出好戲。]

[請按照原文劇情,走進潭中接近裴寂,擾他心性,引之入魔。]

“等、等等!”

寧寧望一眼水霧裏少年纖瘦的影子,急急問道:“現在?!”

這招傷敵一百自損八千,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啊!

以他們兩人的關系,她定然不會狠下心傷他,要是裴寂一個不留神,長老們所見的就不是什麽“魔氣入體傷及同門”,而是“花季少女死如煙花之絢麗,于瀑布前炸成血花”。

系統應得毫不猶豫:[現在,立刻,馬上。]

寧寧:呵。

你這磨人的豆漿機,閉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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