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經過那樣一番折騰, 天色已經快要入夜。

穹頂如同少女羞紅的面龐,于無聲無息間漫上一層暧昧橘紅。天邊的雲朵依舊很少,放眼望去晚霞翻湧如潮, 覆蓋在漫無邊際的明鏡之上。

寧寧身上裹着裴寂的外衫, 手腳全都被罩在寬大的棉布裏。她似是覺得有趣,像演京劇似的興致勃勃甩着袖子,引出一道道浸了香氣的涼風。

她只是腰腹以下入了水潭, 雖然被瀑布濺射了一些水花, 卻也并沒有變成落湯雞;

裴寂則因為那個蹲下的動作渾身濕透,漆黑長發淩亂搭散在身後, 濕漉漉滴落着水珠,像極了攀在脖子上的水蛇,尾巴掃過少年凹陷的頸窩。

不知是因為冰涼潭水還是其它什麽原因,原本在他體內橫沖直撞的魔氣不知不覺間慢慢退去,只剩下十分微弱的餘燼。

身上的淺粉小鬥篷籠罩着一層淺淺栀子花香,讓他想起寧寧身上同樣的味道, 有些不習慣地扯了扯衣角。

“裴寂,你有沒有覺得事情怪怪的?”

寧寧步伐輕快,說話時轉過腦袋看他, 不知怎地輕笑一聲, 遞過來一塊手帕:“把臉上的水擦一擦, 全濕透了。”

裴寂依言接過,語氣很淡:“願聞其詳。”

“首先是灼日弓的下落,這一點大家都知道。”

寧寧吸了吸氣, 把玩着外衫的袖口:“無論是魔族還是靈狐,一旦拿到它,就等同于擁有了扭轉戰局的力量。若是當真被其中一方取得, 怎麽可能到現在也沒有任何消息?”

裴寂耐心聽她講,低低“嗯”了一聲:“按照時間線,喬顏親眼見到她爹在拿取灼日弓的途中遭遇魔族埋伏,玉佩被火凰所劫。在往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它應該都被藏在西山。”

他頓了頓,又道:“之後便是我們将其奪來、霓光島受騙、玉佩回到我們手中,中途沒有任何空出的機會,能讓旁人趁虛而入。”

也就是說,無論是從結果還是作案時間來看,有人偷偷拿走玉佩、盜取神弓的幾率都非常之小。

“然後是喬顏的那位青梅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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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寧點點頭,輕輕勾起嘴角:“喬顏說過,他在那場大戰中弄丢了她送的千絲穗,并且在那之後對她越發冷淡,疏遠得好像陌生人。雖然也可以解釋為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不想與喬顏再有糾葛,但如果摒棄掉這個老掉牙的虐戀情深套路,從最直觀的另一個角度思考——”

她思索須臾,加重了語氣:“既沒有信物,又陌生得不像話,這不就是個從沒見過的人麽?”

這樣一想,褪去自我犧牲與所謂愛情的外殼,這個故事就未免有些過于詭異了。

寧寧細細想來,只覺得頭皮發麻,沉默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之所以刻意疏遠、很少同她講話,就是因為不想被喬顏發現,他只不過是個虛假的冒牌貨——但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除了喬顏之外,那麽多靈狐村民,沒有一個人察覺到他的異樣麽?喬顏真正的青梅竹馬又究竟在哪裏?”

裴寂跟着她的思維走,劍眉微蹙:“會不會是為了灼日弓?只要進入狐族內部,且是與喬顏關系親近之人,一旦她取得玉佩,就有很大機會将它奪來。”

“但據琴娘所說,水鏡陣法絕不會被魔族攻破,他怎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

寧寧想得一個頭兩個大,也頗為苦惱地皺起眉頭:“而且如果真要化身為喬顏親近之人,豈不是與他後來的刻意疏遠彼此矛盾了?”

她說話時雙手閑不下來,一直攥着袖口玩,長衫搭在身上卻并未扣攏,只要裴寂轉過頭去,就會望見少女輕輕貼在胸前的單薄衣料,以及脖頸處白淨的皮膚。

他抿着唇移開視線,不由分說地擡起手臂,替寧寧把外衫扣攏,惹得她發出輕輕的一聲笑。

這聲笑毫無征兆,由于兩人隔得很近,幾乎是清清泠泠地落在裴寂耳邊。

他莫名覺得心口一頓,很快又恢複了與她并肩而行的姿勢,嗓音不知為何沙啞了些許:“……不止他,其他人也有問題。”

寧寧很乖巧地接話:“你是說,琴娘?”

裴寂點頭。

“她對喬顏與灼日弓擁有超乎常理的控制欲,若是以前,或許還能解釋為愛女心切,不願讓她冒險。”

他斂了神色,刻意不去看她直勾勾盯過來的視線:“但後來我們找到玉佩,卻發現神弓失竊,喬顏将此事告訴她時——”

裴寂說到這裏停頓稍許,寧寧則正色接過話茬:“她居然并沒有表現出太過驚訝的神色,并且很快就轉移了話題,好像早就知道我們不會尋得神弓。而且身為族長夫人,靈狐一脈傳承多年的寶物就此失竊,這樣的反應實在不合常理。”

“不錯。”

裴寂點頭,終于定定地與她對視一瞬:“而且你不覺得麽?她對于‘不允許喬顏去陣法另一頭屠滅魔族’的執念,居然要遠遠高于對灼日弓、乃至其它一切事物的執念。就連勸她趕緊離開秘境也是,好像心裏所想所念的,都是決不能讓喬顏與魔族産生接觸。”

——她想隐瞞什麽?為什麽不能讓喬顏去往陣法的另一邊?

談話進行到這裏,迷霧似乎已經在逐漸散開了。

寧寧聽見自己心髒砰砰直跳的聲音,深吸一口氣:“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她說:“據琴娘所言,水鏡另一邊盡是金丹元嬰期的魔族,實力不容小觑,所以喬顏才會對水泊那樣忌憚——可我們之前見到的,分明只是個沒什麽威脅的小怪物。以喬顏以弓箭射殺它時熟稔的姿勢來看,想必也曾多次擊殺過‘鏡鬼’,要是真有所謂的元嬰大能,為什麽她會從沒見過?”

一時間兩人皆是無話。

寧寧沉默半晌,忽然又擡頭看他一眼。

這回她眼底沒了笑意,聲線脆生生的:“我有個想法……咱們去附近的湖邊看一看,如何?”

=====

瀑布周邊并沒有多少水泊,寧寧跟着裴寂穿梭在蔥蔥茏茏的樹林,大約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終于找到最近的一面湖泊。

這面湖并不大,倒映着昏沉黯淡的天光,周圍的靈菇已經隐隐散出了光亮,為晚風蒙上一層幽綠色熒光。

寧寧站在湖邊,本打算向前一步靠近湖面,卻被裴寂輕輕拉住衣袖。

他們倆在來之前匆匆換好了衣物,裴寂大概買了無數套款式相差不大的黑衣,身形被吞沒在溶溶夜色裏。

當寧寧扭過腦袋,看見他神色淡淡地搖了搖頭:“我來。”

即便沒有太多言語,他也總是能很快明白她的思路。

裴寂說罷将她向後拉了一步,徑直走到湖泊近旁。

月亮從暮色中探出身子,灑下一捧暧昧的昏黃光暈,在月色與水光裏,湖水中倒映出少年清隽挺拔的影子。

——随即水面猛地一震,一只瘦骨嶙峋的血手自湖中陡然伸出,直攻裴寂咽喉。

他早就有所預料,因而并未露出絲毫驚異的目光,而是深色不變地後退一步,将水底的怪物引上岸來。

這回的鏡鬼與之前那個并無太大不同,仍舊是頭頂禿圓、身形矮小瘦弱的模樣,正龇牙咧嘴地從嗓子裏發出陣陣嘶嚎,讓寧寧想起手指甲劃過黑板的聲音。

她強忍着捂住耳朵的沖動,對裴寂道:“別殺它。”

裴寂本已拔劍出鞘,聞言又将長劍收回鞘中,迅速閃身躲過鏡鬼襲來的利爪,在心裏默念劍訣。

他并未下死手,只見得周身劍氣湧動,旋即白光一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向那怪物的後頸處。

鏡鬼還沒來得及發出一道哀鳴,便喪失意識昏倒在地。

寧寧眸光微黯,下意識握了握拳:“繼續吧。”

于是裴寂又一次走向湖邊。

他們一共試驗了六回,每次裴寂以身為誘餌,吸引而來的都是模樣怪異、實力微弱的鏡鬼,而琴娘口中“為數衆多的金丹元嬰魔修”,卻是一個也沒見到。

其中貓膩再明顯不過。

琴娘在撒謊。

“明明只是這種不值一提的小怪物,她卻信誓旦旦地編造了謊言,讓喬顏無論如何都不要接近湖泊。”

寧寧蹲在地上,細細端詳着鏡鬼的模樣:“這樣一來,琴娘就必定不是出于擔憂她的安危,之所以不想讓喬顏接觸鏡鬼——”

一個念頭兀地閃現而過,刺骨寒意從脊椎徑直蔓延到腦海,讓她不由得遍體發寒。

細細想來,他們對于水鏡的一切了解,都是來源于喬顏。

而喬顏本人所掌握的情報,則是來源于她母親。

靈狐一脈與魔族一夜之間爆發大戰,為了抵禦魔物,不得不以全族之力設下水鏡之陣,将其禁锢于鏡面另一頭。

當年喬顏重病昏迷,對此一概不知,這是琴娘告訴他們的。

靈狐族族人靈力式微,只願犧牲全族奄奄一息的性命,保護喬顏不受魔物侵擾。

喬顏被蒙在鼓裏多年,一心盼望着和大家一起離開此地,因此這也是琴娘告訴他們的。

但如果這些都并非實情,從頭到尾……他們對于那段往事與這處秘境的了解,都是基于徹徹底底的謊言呢?

為什麽喬顏青梅竹馬的手腕上沒有千絲穗。

因為他壓根不是原本的那個人,哪怕有心模仿,也絕不會注意到這種無關痛癢的小裝飾。

為什麽灼日弓下落不明。

因為這裏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秘境,而是由陣法創造的鏡像空間。水鏡能複制所有山水鳥獸,唯獨那一把威力巨大的上古神弓,無論如何都造不了假。

為什麽琴娘會百般阻止喬顏取得灼日弓,讓她不顧一切地盡快離開秘境。

因為一旦喬顏拿到灼日弓,前往水泊的另一面殲滅“鏡鬼”,很大幾率會察覺到蛛絲馬跡,從而明白一切被掩埋的真相——

潭水之下,那些模樣古怪、被喬顏當作怪物毫不留情射殺的生物,才是曾經真正的狐族。

而與她朝夕相處的“同胞”們,才是把狐族屠戮殆盡、披戴着面具的魔。

寧寧早該想到的。

在第一次見到喬顏時,狐族少女曾告訴她,“鏡鬼皆是異變後的魔族”。

可細細想來,魔物已被魔氣侵染,即便走火入魔,也斷然不會變成這種孱弱且怪異的模樣。

唯一能被魔氣影響并産生異變的,只有極度虛弱、靈氣所剩無幾的人與妖。

水鏡之上,秘境之下,用以維系陣法的不單單只有靈力。

還有一場貫穿始終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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