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所以說, ”寧寧從地上站起來,最後望一眼不省人事的鏡鬼,“當年喬顏父親犧牲後, 兩族很快展開大戰。狐族應該的确曾以全族之力迎戰, 并使魔修難以招架、元氣大傷,不得不藏入水鏡之陣茍延殘喘。”

——然而要想重創魔修,靈狐必然也損失慘重, 不但耗盡靈力, 還在極度虛弱時被魔氣趁虛而入,堕化成如今這副模樣。

水鏡之陣, 陰陽相生。

寧寧曾向喬顏詢問過陣法一事,小狐貍回想片刻後告訴她:“靈氣為陽,魔道為陰。正派之人能以此陣将魔物困于鏡面中;若是魔族動用此術,亦會讓自身置于水鏡,多是用來躲避敵人襲擊,不失為一種保命之法。”

魔族只能待在陰面的鏡中, 所以這個空間裏不會出現真正的灼日弓。

“琴娘”對此事心知肚明,但由于沒有玉佩,并不知曉目前密室裏究竟是怎樣的情況。

也許會出現一把虛假的弓箭, 那樣喬顏定會帶着它去往陽面, 發現一切真相;

又或者空空如也, 不存在任何理由能夠解釋灼日弓的去向,這樣一來,同樣會引人懷疑。

無論是哪種可能性, 對魔修而言都不是件好事,因此他們才會竭力阻止喬顏取得玉佩,勸她盡早離開。

“奇怪。”

寧寧越想越不對勁:“魔族為什麽會如此在意喬顏?靈狐一脈上上下下那麽多族胞, 怎麽就刻意留下了她?”

“或許不是‘刻意留下她’。”

裴寂冷然道:“而是‘只有她’。”

只有她——

寧寧心頭一動。

大戰之後,狐族與魔族盡是傷亡慘重,好不容易活下來的,也都身受重傷、靈力全無。更不用說魔修們還耗盡僅存的力氣,創造出了這樣一個浩大的鏡面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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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秘境雖是虛構,可看村落裏那些人虛弱不堪的模樣,卻是無論如何都演不出來的。

他們對整個秘境毫不熟悉,加上病弱得連路都走不了,在如此絕望的困境裏,總得有個人肩負起照料全族的責任。

而喬顏就是那個被選中的人。

或是說,一件協助他們恢複的工具。

她自小在秘境中長大,對地形地勢與靈植分布了解得一清二楚,由于目睹了爹爹的去世,在決戰之時高燒昏迷,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恰好能為他們所用。

——當初喬顏也曾親口說過,族胞們重傷體弱,正是靠着她采摘而來的天靈地寶,這才能勉強吊住一條命。

這樣想來,真是諷刺至極。

喬顏一覺醒來,家人朋友全都為了所謂“陣法”重傷瀕死。她只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小姑娘,為了靈狐一脈日夜辛勞,不但跋山涉水、滿秘境地尋找藥材續命,甚至心甘情願冒着生命危險去西山奪取玉佩,誓要鏟除鏡中惡鬼。

殊不知一切皆是謊言,她付出一切保護的,是自己恨之入骨的敵人;拼盡全力想要除掉的,卻是心心念念最愛的族胞。

“如果他們之所以留下喬顏,是為了加以利用,”寧寧壓低聲音,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那她鄰居家的小弟弟,那個大戰時仍是嬰孩的小昭……不就沒有任何理由能被留下了嗎?”

魔族當然不會大發慈悲地贍養孩子,行得通的解釋只有一個:那小男孩同樣是魔修的化身。

但這樣想來,就不可避免地又有了一個新的問題。

裴寂顯然跟她想到了一塊兒,垂眸沉聲道:“其餘魔修仍處于極度虛弱狀态,他卻已能行動自如,與常人無異,這其中或許有貓膩。”

寧寧一想到那小孩看似天真的笑,就下意識覺得心驚肉跳,半晌之後似是想到什麽,有些激動地拉了拉身旁少年的衣袖:“裴寂,你還記得之前喬顏向我們提起那孩子,她是怎樣說的嗎?”

裴寂低頭,一言不發地看她,耐心等待下一句話。

“她說,‘小昭在大戰後身體虛弱得不得了,跟族裏其他人沒什麽兩樣,有好幾次都差點丢了命。多虧他命好,吃了一陣子藥後,終于緩了過來’。”

她說話時指尖冰涼,胸口卻是被心髒沖撞得一片滾燙,随着一步步接近真相,寧寧的語速也越來越快:“既然他也因為大戰而羸弱不堪,狀況理應和其他魔族差不多。之所以能恢複得那樣快,一共有兩種可能。”

寧寧說着朝他比了個“二”的手勢,大概是覺得渾身陰森森的,悄悄往裴寂身邊靠了一點:

“第一,他實力極強,恢複能力比其他魔修快得多;第二,他地位極高,其他魔修心甘情願地将大半藥材獻給他,助他恢複修為。無論是出于哪種解釋,抑或兩者兼有,都不難得出一個結論——那人的身份必定不簡單。”

千算萬算,她之前是無論如何也算不出,幕後boss居然會是那個小孩。

“所以他們才會讓喬顏離開秘境。”

寧寧的思緒漸漸豁然開朗,一股腦地繼續分析下去:“靈狐受到魔氣侵襲,會喪失理智、無端攻擊他人,魔族之所以躲在水鏡裏,直到現在也不敢出去,就是害怕受到此等襲擊。現如今小昭的實力恢複大半,只需等喬顏離開後解除水鏡陣法,再一舉攻下狐族,不但是灼日弓,整個秘境裏的天地靈氣就全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

她說着又有些想不明白了:“其實事已至此,喬顏已經沒了太多利用價值,他們完全可以直接把她殺掉……這麽煞費苦心勸她離開是為了什麽?那群魔修難道還會對喬顏存有感恩之心麽?”

那也太不像他們的作風了吧,又不是在演《魔的報恩》。

裴寂搖頭,沉聲應道:“這一點我也想不通。”

寧寧聽他清越的聲線穿過晚風,本來還在努力思考其中貓膩,忽然呼吸一頓,擡頭直直望向裴寂:“糟糕,賀知洲他們還在靈狐的聚落裏!”

=====

魔修的手段千奇百怪,往往血腥又殘忍,多的是以其他人的性命為引、魂魄為芯,獻祭這獻祭那的惡心法子,被當作祭品的可憐人連起來能繞地球兩圈。

秘境常年不開,那群魔修許久沒見過生人,加之極度渴望恢複靈力,不知道心裏在打什麽算盤,随時都有可能對借宿于此的他們下手。

秘境中不能禦劍飛行,靠雙腿趕路速度太慢,為了防止在此期間發生意外,寧寧在趕回聚落之前特意準備了兩份通訊符,分別傳給賀知洲與許曳,告知二人事情的真相。

至于喬顏……

寧寧不知道應不應該讓她了解一切,若是知道被毫不留情射殺的鏡鬼其實是狐族同胞,那小姑娘一定會當場崩潰。

通訊符抵達賀知洲房間時,正巧許曳在他身邊。

更巧的是,除了他們倆難兄難弟,房屋裏還伫立着一高一矮另外兩道影子。

正是男孩小昭,以及喬顏那位坐在輪椅上的暗戀對象。

賀知洲拖長聲音笑了聲:“哦——原來是晏清公子,好名字!”

寧寧與裴寂不知去了哪裏,這兩位狐族以閑聊為借口,在他和許曳讨論動力勢能加速度時突然前來拜訪。

賀知洲也是這會兒才知道,原來喬顏的青梅竹馬名叫晏清。

沒過多久,就收到了寧寧的通訊符。

當時許曳正忙着捏那狐族小孩的耳朵,賀知洲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将它打開,本以為是封無關緊要的信,結果剛看完第一句話,眼珠子都差點瞪出來——

[除喬顏以外,狐族盡是魔修假扮,切勿與之接觸。]

這句話的沖擊力實在太大,賀知洲強忍着瑟瑟發抖的沖動,看一眼正在興高采烈摸耳朵的許曳。

以及笑得詭異的晏清和小昭。

他努力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看。

如果說前一句話是根重重的棒槌,毫不留情把他砸得頭昏腦脹,那接下來這句就是一鍋馊了的白米飯,不由分說直接往他嘴裏灌,險些把一個大好青年吓到嘔吐。

[小昭身份不一般,很可能是魔修頭領,且實力恢複大半。記得萬事小心,我和裴寂馬上回來。]

……這是個鬼故事吧!

賀知洲又擡頭看了一眼許曳,聽他歡歡喜喜沒心沒肺地笑:“小昭真可愛啊!哈哈哈看這小耳朵——”

他這回的眼神和之前那次不同,已經徹底淪為看死人屍體的目光了。

“許曳。別看我,別說話,繼續笑,繼續揉。”

看完那封簡短的信,賀知洲仰頭四十五度,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來,随即走到許曳身旁開啓傳音入密:“寧寧來消息,說這些靈狐除了喬顏,全是魔族假扮的。”

如同肉毒素打多後的面部嚴重中毒,許曳的神色瞬間一僵,又聽賀知洲繼續傳音道:“你揉的這小破孩,估計就是當年領頭的首領。”

許曳:……

許曳現在的心情,就好像深夜連輸五十把排位賽,本想點個外賣安慰自己,結果不但沒送筷子,湊合着吃了一半,才發現一團米飯發黴變成了詭異的綠色,最後滿心煩悶地打電話給女朋友訴苦,卻聽見手機那頭傳來好兄弟的聲音。

慘痛之程度,大概如此。

許曳神色複雜,看一看被自個兒捏在手中随意把玩的毛茸茸大耳朵,又望一望小昭天真無邪的臉蛋。

小朋友笑得燦爛,見他神情大變,咯咯笑出聲:“大哥哥,怎麽了?”

咯咯咯咯,你莫不是老母雞成了精。

許曳雖然是個姐寶男,但好歹是個正統仙門弟子,當即接話應答:“沒什麽!我——我就是,好像肚子有點疼。”

對啊!他和賀知洲此時沒有合理的借口離開此地,若是僞裝成身體不适,便可以順理成章地回房了!

許曳飛快與賀知洲交換一個眼神,“嗷”地一聲捂住肚子,五官扭曲成一朵綻放的菊花,顫巍巍伸出手:“賀師兄,我舊疾又複發了……快,快帶我回我房中取藥!”

賀知洲心領神會,把二十一世紀好演員的基本素養貫徹到底,猛地一拍大腿:“師弟!早就告訴過你不要太過操勞,你偏不聽!”

說着扭頭看一眼身旁的另外兩人,滿臉歉意:“對不住,我師弟身體不好,等我們先去他房間取了藥,再來與二位詳談。”

“哦?”

誰料坐在輪椅上的靈狐少年淡聲笑笑,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瓷瓶:“二位莫慌。這瓶子裏裝了專治腹痛的靈藥,只需嘗上五顆,便會有脫胎換骨之效。”

許曳只差當場吐出一口鮮血,在心裏罵了他不知道多少遍,正當絕望之際,忽然見到跟前的賀知洲右手猛地一顫。

這道由右手開始的抖動猶如一條小蛇,逐漸蔓延至全身的每塊骨骼。

但見賀知洲口眼歪斜雙目無神,手腳痙攣不停、渾身抽搐不止,整個人如同被雷電劈中一般,一顫一顫地翻着白眼。

那姿态那眼神,好似風中一匹癫狂的野狼,甚至還加戲給自己配了音,跟九十歲凡人老大爺的聲線沒什麽兩樣:“藥……藥……”

許曳自然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忘捂着肚子,帶着哭腔大喊:“賀師兄!你怎麽也發病了啊賀師兄!別着急,我馬上就帶你回房間拿——”

說到一半,忽然神情驚恐地閉了嘴。

——這裏不就是你的房間嗎!演個棒棒錘啊白癡!

玄虛劍派與萬劍宗的得意門徒當衆飙戲,秘境裏的晏清與小昭冷笑連連,玄鏡外的長老們紛紛對兩個門派投去同情的視線,閣樓裏一時間寂靜無言,很是尴尬。

“二位可知我們前來拜訪的真正目的?”

小昭笑笑,白淨臉龐仍舊充滿童稚與天真的味道,見他們倆停了動作一言不發,很有興致地敲了敲桌子:“我們恰好缺了獻祭的材料……要想恢複修為,人修的魂魄可不能少。”

他居然毫不掩飾地直接挑明了。

許曳心頭大駭,只覺心髒砰砰狂跳,幾乎要躍到嗓子口來。

之前這兩個魔修還會對他們客套幾句,如今開門見山橫刀直入,顯然是不想再繼續假裝,打算直接開幹。

而他與賀知洲,就是頭一批受害者。

“你們應該察覺到不對勁了吧?”

小昭起身向前一步,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可惜來不及了。自我介紹一下……我乃魔君祁寒。”

直至此刻,洶湧魔氣才終于一股腦地陡然從他身後溢出。在這壓抑至極的氣息之下,許曳不禁屏住呼吸,同時也明白了一個事實——

此人的實力超乎想象,他與賀知洲很可能并非對手。

“愣着幹嘛,快跑啊!”

耳邊傳來賀知洲的聲音,許曳倉皇擡頭,一眼就看見了他伸來的手。

祁寒此時已經變做了青年男人的聲線,身形亦是愈發高大魁梧,聞言不屑冷嗤道:“想跑?沒門。”

他說話的同時伸出手去,試圖打斷兩人手與手之間的對接,于是玄鏡之外,所有長老都目睹了這千年難得一見的場面。

如同命運的邂逅,緣分的牽連,如果前生五百次回眸換來今生一次擦肩而過,那他與賀知洲的前世,一定是兩根纏在一起的超級麻花。

緣,妙不可言。

賀知洲在即将抓住許曳手臂的瞬間扭過頭去直視前方,以接力賽運動員的姿勢做好了預備動作;

而魔君祁寒在同一時刻伸出右手,好巧不巧,恰恰落在兩人的手掌之間。

一時間十指相交,難舍難分。

——救命啊!賀知洲他一把拽過魔君的手掌,甩着舌頭就往外跑了啊!!!

仙門弟子竟對魔君做出這種事,男人看了會沉默,女人看了會流淚,玄鏡之外男默女淚,如同開了一場哀悼會;

屋子裏被莫名其妙留下的兩個人面面相觑,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許曳:嘎啊?

晏清·槍版:哎呀?

許曳過了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幽幽望向身旁臉色蒼白的少年人:“那個……我記得,你好像靈力盡失、手無縛雞之力對吧?”

兩。級。反。轉。

晏清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冷笑,端的是高潔傲岸、冷傲不羁。

随即咬破嘴皮,從唇邊溢出一縷殷紅鮮血,神情痛苦地捂着肚子,直接就躺在一旁的木桌上,開始不斷抽搐:“藥……給我藥……肚肚疼,不吃就死了,死了……”

——看來他學習能力挺強,這居然還是他們倆之前的結合版。

=====

“這這這,”玄鏡外的林淺看得目瞪口呆,“這該如何是好?賀知洲為人雖然的确那個了一點,但怎麽說也是玄虛劍派門下的弟子,這樣下去必然會沒命的!”

她所言不假,賀知洲直到現在也沒發現自己拉錯了人。

畢竟在他的認知裏,拉錯小手這種事情發生的可能性趨近于零,更何況在場的除了許曳,只有一個小孩和一個渾身無力的病人,無論哪個都不可能陪他跑得這麽虎虎生風。

而那位魔君哪裏見過此等騷操作,似乎也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滿臉懵地被他拽着跑到屋外,一直沒發出半點聲音。

賀知洲跑得有如老狗,舌頭甩得老高,面目尤其猙獰;身後的祁寒好似被拖拽在後的麻袋,目光裏是肉眼可見的震驚與茫然。

兩個人一前一後,硬生生跑出了私奔的架勢,奔向最遙遠城鎮,去做最幸福的人。

“沒事的許曳!你別怕,那些魔修必然傷不了我們!”

賀知洲一邊跑一邊氣喘籲籲地安慰:“我們這種愛笑的男孩,運氣往往不會太差。”

這要是以前,許曳肯定會一本正經地回應他。

但這會兒不知怎地,對方居然只是沉默片刻,繼而低聲笑笑,說出了一句讓賀知洲永生難忘的恐怖臺詞:“你回頭看看,我到底是誰。”

這好像,不是許曳的聲音。

賀知洲心頭重重一跳,遲疑着停下了腳步。

在轉身回頭的瞬間,從嗓子裏發出行将就木、如同抽水馬桶一般的倒抽氣。他,愛笑男骸,運氣還真不是太差。

而是驚天地泣鬼神、宇宙無敵級別的非常之差,一個“太”字都不足以形容。

他的眼淚從眼眶裏高壓噴射射爛大氣層,嘴角下垂的弧度刺穿地心,一時間靜默無言,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跟前這男人生了一張全然陌生的、戾氣十足的臉,笑容竟然該死的甜美。一雙三角眼微微上挑,舔着嘴唇陰恻恻道:“笑?你在教我做事啊?”

而賀知洲五官扭曲,嘴巴眼睛在圓形與波浪形之間左右橫移,堪稱量子嘟嘟唇,薛定谔的五官,連笑聲也格外與衆不同:“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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