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族長親至

“你在害怕什麽?”她擡頭,時桑正深深的注視着她。

“你在擔心什麽?”她問。

“你只是不相信自己,你只是覺得倘若自己一旦松懈了,就再也沒有往上爬的資格了。”

“你錯了,空諸。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外面傳來陣陣嘈雜聲,天快要亮了。

“你要相信,總有一日,你能站到他們無法企及的高度。你高興,大地回春;你震怒,伏屍百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在那時候,你再想到此刻的猶豫,你會覺得格外好笑。”

時桑将那頹然坐在地上、緊緊抿唇的孩子扶起,她的動作很輕,也很溫柔,卻隐隐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強硬。隔着栅欄,她慢慢将額頭貼上她的額頭,看着那雙淺灰色的瞳孔漸漸靠近自己,近到連彼此缭繞的氣息都能輕易感應。

她沒說話,然後緩緩放開了她,轉身離去。

身後,空諸凝視着她離去的背影,神色漸漸沉靜下來。

很多時候,不是不夠聰明,不夠敏銳。只是因為身在局中,所以被各種限制困住思維。只有跳脫出這個棋盤,殺掉棋手,成為掌棋人,才能真正解開這些謎團。

想要得到這天下,除了必須和兄弟們争得死去活來,用腌臜的手段奪取父皇的歡心外,其實還有另一條路子。只是看,到底有沒有這個膽色,有沒有這個能力,還有,究竟有沒有,承受失敗後果的勇氣。

而這些,空諸從來都不缺。

“我都聽到你跟她說的話了,”走出牢房,時桑脖子上懸挂着的玉龍項鏈的龍眼,突然亮了起來。玉龍猶豫着說:“桑主子,你不覺得……”

時桑的聲音陡然冷了下來:“你的話太多了!”

玉龍打了個寒顫,慌忙閉嘴。從它的角度自然看不見時桑此刻的表情,但以它獸族的敏感,自然不難以聽出,這句話當中劇烈的情緒波動。它跟了她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她這樣。

頓了片刻,時桑的情緒才漸漸緩和下來,她淡淡的道:“元清,放心吧,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我也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不該觸碰的禁忌,我不會去觸碰。”

玉龍元清沉默片刻,才很小聲的說道:“我有點擔心……”

“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所有的忐忑不安,都在這冷冷淡淡的話語中煙消雲散。元清低低的嗯了一聲,雙眼中的光芒重新漸漸黯淡了下去。

從外邊看,依舊是個并沒有什麽特別的玉龍項鏈。至多有識貨的人見到,覺得是件上好的極品玉墜,雕工精細,明顯是出自大家之手。還是難得一見的龍騰玉罷了。

又有誰能想到,這龍騰玉裏封存的,還真是一條上古時代便已經絕跡的龍族呢。

第三次腳步聲響起,來的卻不是空諸想象中的、押送她行刑的執法隊成員,卻是一個她怎麽也想象不到的人物。

這是一個比三長老看上去更顯蒼老的老者,滿頭銀發,神色冰冷。他高傲,冷漠,威嚴。他是一族之長,他是無情的代名詞。在他眼裏,沒有感情,只有利益,利用。

——族長親至。

他雙手背後,仔細的審視着她,他的眼光很尖銳,刺得空諸感覺皮膚一陣生疼。

他冷冷的對她說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也無需覺得委屈。你早就該有此覺悟,身為讀心一脈的一份子,你有用時,宗族會将你視為一切,高高捧起;你無用時,宗族便将你棄之如履,萬劫不複。”

“你的所有一切都是宗族賜予你的,你高貴的身份,尊貴的血脈,無上的能力,這些都是宗族給你的榮耀。不要有一些不該有的想法。每一名讀心族人活着的目的,就是為了宗族付出一切。你的未來如何,取決于你自己的行動。”

空諸微笑,神色平靜,看不出一絲異樣:“族長的意思是,我現在有為宗族付出些什麽的機會嗎?”

族長的眉頭不易察覺的淺淺皺起,空諸此時的反映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一直都知道她在族中的處境,雖并不在意,卻也能料到她心底必然是很委屈的。特別還是在受到這次這樣不公平的待遇後,各種情緒也都該出來了。

他預料到她可能會憤怒,會哭訴。他此番親自前來,就是為了好好敲打敲打她,讓她明白自己的身份處境。卻沒想到似乎根本就沒這個必要,準備好的說辭也都全咽下肚裏了。

她才十六歲啊,不過還只是個孩子,卻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有着這樣深沉的心機,就連族長這般的人物,看着她時,心底都不由得泛上了一層淺淺的寒意。

若不是那人非鐵了心的要她……這樣危險的人物,他絕對要将她扼殺在搖籃裏。

他道:“空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的什麽,把你的那些小心思都收起來!該說的我都說了。想必那些事情她也告訴你了,今天宗族大會上我會當着所有族人的面,宣布這件事情。既然我讀心一脈留不下你,以後該如何,你好自為之吧。好好的聽從那人的命令,她自會教你該如何做。”

這番半威脅半警告的話空諸自然不會放在心裏,選擇性略過一些不重要的,她不解的道:“她的身份很貴重?”

若時桑只是一個普通的蔔卦一脈族人的話,怎麽會至于讓族長這般重視。

族長的臉上略微有了些波動,看了她一眼,沉聲道:“我預言師一族,千年以來天賦第一人!”

空諸神色也有些動容,他說的是預言師一族,自然包括三大分支所有人,除去滅絕的占星一脈外,剩下的兩族嫡系,千年來驚才絕豔者也不在少數。然而就是這些天才的影響下,族長仍是給出了千年來天賦第一的稱號,這明顯表明雖然此時,時桑的實力可能算不做頂尖,但是毫無疑問的,所有人都肯定了她未來的成長高度。

“好好收拾收拾,跟我前去參加宗族大會。”

族長離開,自然有人帶空諸前去洗漱換裝。只是一番收拾下來,看到族長讓人為她準備的衣服時,空諸不由得微微蹙眉。

族規森嚴,族典之上,族人什麽身份穿什麽顏色的衣服都有明确的明文規定。族長銀袍,長老黑袍,十大執法銀劍灰袍,護族武士及嫡系族人紫袍,旁系及附屬宗族白袍。千年以來。無人膽敢逾越。也從未有過例外。

然而此時,擺在她面前的這一套衣服,卻是鮮豔如血的紅袍。

在讀心一脈,這樣的顏色近乎禁忌。誰都忘記不了這些年嫡系發生的樁樁慘案。

血色紅衣,寓意不詳。

空諸的目光在其上逡巡了片刻,很熟悉的材質,是族內慣常用來制作禮服的布料。除了那一身異于常人的血紅,模樣款式,跟其他族人一模一樣。

她實在是懶得去猜那個老狐貍的想法,想必也猜不到什麽。只是心底心底隐隐有了些揣測,卻并不鮮明。她便也不再多說什麽,迅速換完衣服,在護衛的帶領下來到舉辦大會的地點。

龐大的廣場一層層逐漸往上遞增,呈現出階梯狀。倘若從天空上方看,便能夠看到,由這半圓形的廣場,圍成一個标準的半圓錐形。圓錐的中心最尖銳的那點,正由一根直徑十米的通天柱鎮守,站在其下,遙遙往上望去。雲霧缭繞,一眼望不到盡頭,當真如通天一般。以這根通天柱為分界線,左側是連綿的臺階,無盡的房屋。右側是雲霧飄渺的斷崖,斷崖邊緣光滑如鏡,仿佛是被什麽不可思議的力量,利索的劈成兩半。這裏是整個寒川之巅的最高點。

此時,族人基本都已經到齊,按照自己的身份地位圍着坐下。最外圍、也是最低的臺階上,毫無疑問是族中地位最低下的附庸,接着是旁系,然後是嫡系,護族武士,執法隊,十大長老。各種顏色泾渭分明。衆星拱月般,拱衛着最上方通天柱下靜坐的老者。

沒有人說話,仿佛他們都是啞巴般。這裏明明坐了上千族人,卻壓抑的沒有一絲動靜。空諸的闖入無疑是打破了這種平靜。上千道目光齊刷刷的看向她,各種各樣的情緒波動。疑惑,憤怒,不解,憎惡。顯然是不明白她這個今天就要被行刑的宗族罪人,怎麽會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下。

最上方的族長慢慢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聲音低沉的道:“上來吧。”

底下一片嘩然,這次就連上方的長老們都微微皺眉,向她看來。護衛悄悄退開,以他的身份,根本不足以站在空諸的身旁。

面對這衆多目光,空諸臉色平靜無波,她擡步,跨上了第一層階梯。

這裏坐着的,是身穿白袍的宗族附庸和旁系。

第十層,那些壓抑不住怒火,狠狠瞪着她的,是那些曾經連看她一眼都不屑的嫡系。

再往上,眼神異樣的,是族內手握實權的護族武士和執法。

漸漸的,連十大長老都被她甩在身後了。

空諸深吸了一口氣,她已經站在了最頂端。面前是望不到頂端的通天柱。身後的那些人,不管他們有多厭惡她,多恨她,多瞧不起她,此時此刻,也必須要仰望着她的背影!

這種久違的感覺啊。

空諸眼角慢慢彎起,神色一霎那生動起來。極其嘲弄輕蔑的笑容,仿佛這裏的一切、這些人這些事,在她眼中,都不過是一場可笑的玩笑。一場用來博取主人一笑的滑稽猴戲。她在族長身旁坐下。轉身的那一剎那,臉色依然古井無波。仿佛所有情緒,都不曾出現過。

她的心底壓着太多不為人知的情緒,呈現在別人眼中樣子,只是她想讓他們看到的模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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