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
溫摩死了很久了。
阿祖經常說,人死後被燒成灰,靈魂會化為青煙升上天空,在那裏與離世的親人重逢。
溫摩曾經深信不疑。
但現在她知道,不是的。
她早就被燒成了灰,靈魂卻絲毫沒有升天的跡象,日日在這株茶花樹下徘徊,看着姜家夜夜開筵席,夫人貴女們在宴後聚在一起,講她的笑話:
“哎呀,這也難怪呀,畢竟是南疆來的嘛……”
溫摩從小生長在南疆仡族,族中以母系為尊,男女走婚,到了京城人嘴裏,就變成了未開化的茍合,以至于每每講到後來的事,論是什麽樣的開頭,必然要提到她的出身。
“勇武侯也是可憐,只會舞刀弄槍,腦子卻是個擺設。仡族女人怎麽可能分得清孩子的父親是誰?他千裏迢迢接回來還不知道是哪一個仡族男子的野種。”
“是呀,一到京城就爬上了姜家大公子的床,啧啧,當真了不得。”
這是最為她們津津樂道的事,溫摩初到京城,就以奔雷般的速度攀上了京城最高的那根高枝——姜家大公子姜知澤。
姜知澤雖然是庶子,但衆所周知,姜家嫡子是個傻子,姜知澤身為庶長子,已經從前代家主手中接管了姜家,是姜家真正的主人。
其過程也是滿城皆知,非常地簡單直接,溫摩爬上了他的床,并且“恰巧”被衆人撞破,姜知澤不得不為她的清白負責。
“——仡族來的女子,天知道還有沒有清白呢!”
她們都這樣說,然後用精巧華麗的團扇掩住嘴,輕笑。
“最好笑的是,她憑空飛上枝頭,竟然還不肯安份,丢下大公子跟人私奔了,啧啧啧,真是不要臉。”
“我聽說,那人還是個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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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哪怕已經聽過幾十遍,貴女們還是露出了驚駭的表情,“天吶,她怎麽做得出來!”
每每說到這裏,往往連團扇都掩不住她們的咯咯笑,活像一群因為找到一只蟲子而興奮的小母雞。
這些平京貴女的人生,就像冬天的烏桕樹一樣寡淡無趣,光禿禿一眼就看得到底,溫摩猜想她們可以笑上十年,直到有人比她更倒黴的笑料出現為止。
“大公子定要把他們找回來碎屍萬段的。”
“可不是?哪個男人受得了這樣的污辱?”
“偏偏他們藏得嚴實,至今下落不明。”
“說不定已對逃回南疆去了。”
“不大像,我聽我家侯爺說,一個月前,伽南國好像找到了一條什麽秘道,蕩平了南疆,這世上已經沒有仡族了……”
華麗的衣裙伫立在茶花樹畔,壓低的聲音散布在空氣中,溫摩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你們都說錯了!
全他媽錯了!
溫摩的神魂在嘶吼,然而這聲音永遠沒有人聽得見。
她沒有去爬姜知澤的床,她也沒有和馬夫私奔,她是死了,被姜知澤活活打死了,燒成一捧灰,灑在了花樹下!
茶花亘久殷紅,紅得就像血,永不凋謝,永遠鎮在她的眼前。
她死不瞑目!
“阿摩,阿摩?”
有聲音從耳邊傳來,像是隔着水面,遙遠而模糊,“你喝醉了,我讓傅嬷嬷扶你去休息。”
這聲音很溫和,很好聽,很熟悉。
好像是……古夫人?
溫摩的眼皮有千斤重,手腳不聽使喚,整個人渾渾沌沌。
有人扶着她走,她每一腳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有人扶着她躺下,她軟綿綿就倒了下去。
屋子裏安靜下來。
枕頭松軟,被子暖和,鼻子裏聞到一縷甜甜的香氣。
枕頭?
被子?
鼻子?!
溫摩神魂一個激靈,睜開了千斤重的眼皮,雙手擡到眼前,傻傻看了半晌,猛地撲到鏡子前。
鏡子裏的人梳着乖巧的雙環髻,即使是才從床上爬起來,發髻也是紋絲不亂——因為出門前傅嬷嬷足足用了兩瓶桂花油,才将她一頭蓬亂卷曲的長發收拾得服服帖帖,全都乖乖貼着頭皮,不敢作亂。
雙眉斜飛,即使是刻意柔化了眉梢,還是擋不住那股飛揚之意,傅嬷嬷一面梳妝一面評判:“啧啧,這股子野氣,遮都遮不住。”
眼睛更不用說了,随時都是烏黑發亮,傅嬷嬷再三告誡她:“千萬不要正眼看人,千萬不要正眼看人。這眼睛亮得跟鷹似的,別把人吓着。不,你最好連擡眼都不要,無論誰跟你說話,你都只看着腳尖。”
是的,她的眼力比鷹還要好,能射中一百步外的蒼蠅。
此時此刻,她的眼睛還是這樣明亮,還沒有變成後來的暗淡無光。
這是十九歲的溫摩,初到京城的溫摩,對一切還充滿好奇和希望的溫摩。
溫摩撫着自己的臉,近乎狂喜。
她,活過來了?!
忽地,她在鏡子裏看到了床畔的花架。
花架上擱着一盆珊瑚。
珊瑚有半尺來高,華美晶瑩,不可方物,在燭光下閃爍着異樣美麗的光澤。
她記得這棵珊瑚。
當初她初到京城,古夫人帶她回娘家做客,她在宴席上喝多了酒,頭昏腦脹,古夫人便讓傅嬷嬷扶她到廂房休息。
可是後來,同樣醉酒的姜知澤被人送了進來,他撲到她的身上,撕開她的衣服,她拼命掙紮,卻全身無力,百忙中一腳踢倒了這只花架,這棵珊瑚砸得粉碎,發現巨大的聲響,引來了衆人。
衆目睽睽之下,她和姜知澤衣衫不整地糾纏在一起,成就了笑話當中最經典的一環——一個來路不明的私生女,不知廉恥地爬上了姜家大公子的床榻。
姜知澤成為了可歌可泣的受害者,第二天就上門提親。
然後在新婚之夜,就用皮鞭将她抽成了重傷,開啓了她為期一年的地獄生涯,如果她沒死的話,那地獄還将更加漫長。
她絕不會認錯這株珊瑚,絕不會認錯這個房間。
這裏就是地獄的入口,噩夢的開端。
身體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只是照個鏡子,便像是耗盡了全身體力,整個人軟綿綿又要倒下去。
她吃力地擡起腦袋,在桌上重重一撞。
“砰”。
劇痛讓整個人都清醒了不少。
她掙紮着推開房門。
哪怕走路搖搖晃晃,随時會摔倒,她也一定要離開這間屋子!
大央有兩位異姓王,一是姜家,二是古家。古王府便是古夫人的娘家,這次是古王妃六十壽辰,王府裏裏外外燈火通明,裝飾一新,長長的游廊下挂滿了燈籠。
穿過游廊就是前院,她要找到自家的馬車,趕緊回家。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溫摩聽到了腳步聲,還有說話聲:“……還有多遠?”
風裏傳來這樣一句,溫摩瞬間繃直了背脊。
徐廣,姜知澤最信任的心腹,信任到,每一次都虐打妻子的快樂的都要與他分享。
燈光已經将人的影子率先投到了走廊上,溫摩無處可躲,推開離身邊最近的一扇門就藏了進去。
“馬上就到了,廂房早就收拾好的,專備着貴客們歇息之用。”
溫摩貼在門縫上,看到古家的管家提着燈籠在前引路,徐廣扶着一個半醉的年輕男子,走在他的身後。
男子看上去一派斯文,面目俊秀,薄薄的嘴角微微上翹,不笑也像是帶着三分笑意,前一世的她只因為副皮相就嫁得心甘情願——畢竟這樣細皮白肉的小哥哥,挑遍全仡族也找不到。
後來她才知道,這人的皮囊有多俊秀,骨子裏就有多殘忍。
上一世,他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握着刀,切開她的咽喉,慢條斯理,輕言細語:“乖乖的,別動,你一動,血就流得太快,一會兒就流光了,就玩不了多久了,知道麽?你可是仡族女子,聽說原本還是未來的族長,對不對?你可不能讓我失望啊。”
血濺上他的面頰,臉蒼白,血殷紅。
宛如地獄惡鬼。
隔着一扇門,上一世的痛苦悉數蘇醒,她的每一塊骨頭都在顫抖,每一滴血都在沸騰。
不是因為害怕。
而是因為憤怒。
因為恨。
她一定會殺了他!
三人很快走出門縫狹窄的視野,正是前往她剛剛離開的那間廂房。
但她已經不在那兒了。
這輩子都不在了。
溫摩緩緩起身,手腳依然軟綿綿使不上力氣,她扶着床畔坐下,開始回想她到底喝了什麽酒。
在南疆的時候,半壇重陽酒能醉倒三個大漢,她一個人能喝一整壇,第二天還照樣能進山射獵,箭無虛發,沒理由因為席上幾杯酒就暈成這樣。
酒裏……有藥?
溫摩捧着腦袋,遲鈍地回想。
可誰會向她下藥呢?
她一個剛從南疆來的私生女,人生地不熟,能得罪什麽人?
昏昏沉沉的腦袋實在經不起這樣龐雜的思索,溫摩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掀起被子往床上一躺,打算睡一覺再說。
這一倒,才覺不出對。
身下的被子并非純然的松軟平坦,中間鼓起了長長一片,軟中帶硬,硬中帶軟,枕起來的感覺十分不壞,這是——
“……唔……”黑暗中,被窩裏傳出一個含糊的聲音,帶着濃濃的睡意,“別動……”
假使溫摩手腳利落,這會兒一定已經跌到床下去了。
酸軟的手腳替她維持出了鎮定的假相,溫摩慢慢地轉過臉,看到被子一動,從裏面探出一張臉來。
屋外的燈籠光芒從窗紙上透進來,變得格外溫柔和朦胧,像暈黃的輕紗籠罩在室內。溫摩先看到的是一頭她做夢都想擁有的、最貴的緞子一般的長發,然後是一張比玉還要溫潤精致的面孔。
姜知津,姜家唯一的嫡子,原該是天子驕子,接任家主之位,但七歲那年生過一場大病,心智永遠地停在了七歲。
上一世,在溫摩之前,他就是京城最知名的笑話,人們一般稱為“姜家那個傻子”。
現在,他迷迷糊糊擡起頭,看着半躺在自己身的溫摩,揉了揉眼睛,“姐姐,你幹什麽?”
即使是滿臉睡意,他整個人也如同海棠着雨,明豔欲滴,溫摩恍了恍神才撐着想起身,但腿腳不聽使喚,一不小心,碰倒了床邊的花架。
淡淡光芒下,花架上的珊瑚向地上倒去。
在紮耳的脆響聲中,溫摩的靈魂發出長嚎——
為、什、麽、每、個、房、間、都、要、放、珊、瑚?!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
順便接檔文求收藏。
《吾皇》
姜雍容知道自己是史上最無能的皇後,皇帝獨寵貴妃,她的寝宮從成親第一天起就成了冷宮。
她唯一一次行使皇後的職權,是在叛賊攻下皇城之時,準備以死殉節。
可惜最後時刻,被勤王的援軍救下,沒死成。
救她的人看上去比任何人都像叛軍賊首,卻是皇家流落在外的骨血,也是未來的新皇。
風長天當了二十多年沙匪,突然有一天跑來當皇帝,十分不習慣。
每天要看許多奏折,還要花費許多時間去選後妃,且一直被催着生孩子。
他不想幹了。
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了姜雍容。
一個女人。
一個美麗的女人。
一個美麗的、會幫他看奏折的女人。
一個美麗的、會幫他看奏折、還自帶一個兒子的女人!
很好,他不單可以不用自己看奏折,連兒子都不用自己生了。
就是她了!
群臣:陛下,姜氏是先帝的皇後……
風長天:先帝不是死了嗎?
群臣:小皇子是先帝和前貴妃之子……
風長天:很好,随朕,朕是先先帝和前前貴妃之子。
姜雍容:我不說話,我就靜靜看着這場鬧劇怎麽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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