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

巨大的動靜響徹後院,溫摩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門已經被推開,一群貴婦人扶着丫環婆子走了進來。

她們行動間皆帶着一股香風,整個京城有點臉面的貴婦都來了,當中還包括今晚的壽星古王妃。

“這是怎麽了?我還說領着大家看看燈呢,怎麽這裏這麽大動靜——”古王妃一面扶着丫頭進來,一面顫巍巍道。

然後頓住,“這、這是怎麽回事?!”

——一切就和前世一模一樣。

只不過姜知澤換成了姜知津,她從床上變成了床下。

至少不是衣衫不整被捉奸在床了!

溫摩給自己打氣,然後一低頭,就發現經過這一番折騰,衣服雖然沒像前世一樣被扯得袒胸露腹,但已經是領松襟歪,同“端莊”兩個字的隔了十萬八千裏那麽遠。

“我睡了一覺,原想出門透透氣再回去,可頭腦不知怎地稀裏糊塗,就進了這間屋子。”溫摩朗聲道,“我發現床上有人的時候吓了一跳,所以才失手砸了珊瑚。”

溫摩說話的時候,傅嬷嬷再三給她使眼色,要她低頭,低聲,低眉順眼。

但溫摩全當沒看見。

是什麽就說什麽,她再也不要來平京貴女那一套。

衆貴婦們面面相觑,大家都覺得這理由有點牽強。

且大家都是明白人,古王妃親自領着大家賞燈,這邊廂房就出事,時機未免也太巧了些。

在京城上流貴婦圈裏,有一個通行的真理——凡有巧合,必有謀劃。

只是到底是誰謀劃誰,大家還吃不準,只能先做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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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個時候,一名貴婦扶着一位老夫人的手走向床榻,愛憐地拉着姜知津的手:“津津你有沒有事?沒吓着吧?”

這位是姜知津的母親平樂長公主,雖是年逾四十,肌膚依然細膩白皙,身形纖弱,宛如少女。扶着她的婦人是她的奶娘,身上也有禦封的诰命,人稱周夫人。

上一世,這個晚上太過混亂,溫摩驚魂未定,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們,原來她們也在?

周夫人慈祥地問姜知津:“公子可認得這位姑娘?她來找公子做什麽?”

“不認得。”姜知津搖搖頭,即便是女孩子,也很難有他那樣明麗的面容,他的臉上一派天真,“這個姐姐是來找我睡覺的。”

原本還在欣賞美人的溫摩一口老血噴出:“我沒有!”

我是想睡覺沒錯,但不是找你!!

衆貴婦恍然:哦,原來這出戲後面的人是平樂長公主!

姜知津雖說身份尊貴,但誰都知道他是個傻子,且大權已經旁落,這輩子就是個吃喝玩樂的廢人了。

那些略有點出身的貴女,想嫁進姜家,也是沖着姜知澤去的,誰也不會多看姜知津一眼。

而那些甘願嫁給一個傻子的人家,肯定是身份不怎麽樣,鐵了心想和姜家沾親帶故,平樂長公主也看不上。

這一來二去,姜知津都已經二十一歲了,婚事還沒有着落。

大家悄悄打量這位溫家剛接回來的小姐,雖說性子有些粗野,但好歹是個美人,且勇武侯身任羽林衛大将軍,日日伴随禦駕,深得陛下寵信,正是炙手可熱。

姜知津癡傻,平樂長公主将來是靠不住了,所以煞費苦心要為他尋一個能倚仗的岳家,也是人之常情。

這一點一想通,貴婦當中略通透些的,便開口笑道:“恭喜勇武侯夫人了,府上要有喜事了。”

古夫人還來不及答言,平樂長公主微笑道:“這個自然。明日我便請司天監挑選良辰吉日,讓犬子上門提親。”說着,起身過來攜了古夫人的手,“犬子冒昧,不知人事,不過事已至此,本宮會讓他負責的,定不會辜負令媛。”

只有溫摩知道平樂長公主不可能提前設計,但這一招臨場發揮,依然充分展示出了平京貴婦可怕的算計心與控場力。

傅嬷嬷一直緊緊地抓着溫摩的手,預備溫摩再開口就死死掐住她,不讓她再生出什麽妖蛾子——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傳出去已經是聲名盡毀,現在平樂長公主肯提親,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但溫摩沒吭聲。

她斜眼瞧着床上的姜知津,他臉上還是懵懵懂懂,似乎不知道為什麽那個掀他被子找他睡覺的人會被大家圍着,也不知道大家都叽叽喳喳地說些什麽。

又可愛,又乖巧。

可比那人面獸心的姜知澤要強多了。

再說……

溫摩的手在袖子裏一點一點握緊,指尖掐進掌心。

要殺姜知澤,當然是嫁進姜家比較容易。

和前世一樣,回侯府之後,府內激起了軒然大波。

好在溫摩這一世嫁的不是姜知澤,所以省下了溫如的哭鬧,溫摩覺得耳根還是比較清靜的。

溫如小溫摩兩歲,生得和古夫人如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不過古夫人的溫柔持重她是半點也沒有學到,溫摩和阿娘剛進府之初,就聽到了溫如的一聲冷哼,“哼,什麽鄉巴佬!”

溫如讨厭溫摩。

任誰長到十七歲,突然多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姐姐跟自己分衣裳分首飾,都會讨厭。

但今晚溫如和顏悅色的,安慰溫摩:“姐姐,你也別太傷心,他雖然是個傻子,但他長得好看呀。世上想找出一個那麽好看的傻子可不容易呢!再說了,他傻嘛,你還可以照你們仡族的規矩去找別的男人,只要做得悄悄的,他一定不會知道嘻嘻嘻——”

“阿如你胡說些什麽?!”古夫人道,“這也是女孩子家家能說的話麽?還不快回房去?”

古夫人是古王府的旁支庶女,溫岚的正妻。

從南疆到京城的漫漫長路上,阿娘曾經十分擔心古夫人。因為中原常常有好幾個女子共一個丈夫的情形,彼此之間明争暗鬥,絕不容情。

但後來到了京城,她們才知道,這次命人千裏迢迢去南疆接人的,并不是父親,而是父親的正妻古夫人。

古夫人知書達理,性情溫和,是平京貴婦之中人人稱道的典範,即使是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古夫人的毛病。

比如這次赴宴,古夫人帶上了自己的女兒溫如,也帶上了溫摩,一樣衣飾打扮,吃的用的全都一樣,完全不分彼此。

而且姜知澤的真面目一直隐藏得很好,世人都道他是一位溫文爾雅的貴公子,有無數女子為他傾心,非他不嫁,溫如正是其中之一。

上一世溫如得知溫摩要嫁給姜知澤,還絕食上吊樣樣齊出鬧了好幾場,古夫人也是這般喝斥溫如。

溫如丢給溫摩一個幸災樂禍的眼色,格外惬意地扭着腰去了。她對這樁婚事非常滿意,這樣她就成了姜家的親戚,更有借口去找姜知澤了。

這裏古夫人嘆了口氣,先安慰溫摩:“阿摩你別生氣,阿如這孩子被我寵壞了,我替她給你賠個不是。”又向溫岚道,“侯爺,現在可怎麽辦?”

十年前越王叛亂,攻占京城,溫岚那時還只是羽林衛的偏将,但他以一人之力守住了最緊要的西門,護住了聖駕,等來了援軍。事後論功行賞,由四品武官直接封侯,賜號“勇武”。

在老百姓的傳言中,勇武侯是一個五大三粗、滿臉絡腮胡子的壯漢,但事實上溫岚相貌頗為清秀,脫下铠甲的時候,更像一名文士。

他的眉頭常年緊皺,眉心刻着一道深深的皺紋,“事已如此,還能怎麽辦?”

溫摩記得,上一世商議她與姜知澤的婚事時,父親的神情要和悅許多。

當時每個人都以為她攀上了高枝,真心待她的好的人都為她高興,假意待她好的人更要假裝為她高興,府裏上上下下一團喜氣。

這一世新郎官換了一個人,喜氣驟然少了一大半,連阿娘都愁眉苦臉:“這可怎麽行喲?這裏的人成了親就是一輩子,你跟着個傻子可怎麽過?”

根本不會有一輩子。

溫摩在心裏道。

一旦殺了姜知澤,她馬上就回南疆。

“可這裏講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我不嫁也得嫁啊。”溫摩說着,摟着阿娘的脖子,“阿娘,我要是真過不下去了,你要不要跟我一塊兒回仡族?”

阿娘整個人頓了一下。

溫摩知道她不願意。

這二十年來,她心心念念,都是來京城和父親團聚。

自從那個清秀冷竣的中原将軍闖入她的視線,她就再也看不見仡族男子。她花重金請人教溫摩讀書識字,根據自己似是而非的猜想來教導溫摩中原的禮儀,傾盡全部心力,想在偏僻的南疆養出一個中原的大家閨秀。

其結果當然是失敗了。溫摩剽悍骁勇,比任何一個仡族女子都像一個仡族女子,阿祖甚至想讓她繼任族長之位。

教習嬷嬷第一天教導溫摩的時候,就被溫摩折斷了戒尺,趕了出去。

結果就是溫摩被罰跪祠堂抄《女則》,抄完整本才放出來。

阿娘在門口含着淚,扶她出去的時候,溫摩聽到她們在對着她們母女指指點點,“女兒教成這樣,當娘的也是夠本事了。”

“可不是?不過啊,聽說她們仡族人都這樣……”

溫摩想去找她們算賬,但阿娘死死拉住了溫摩。

“走。”阿娘咬着牙,臉上淚水滑落,“跟我回去。”

教習嬷嬷的戒尺不能讓溫摩聽話,別人的冷嘲熱諷也不能叫溫摩聽話,但阿娘的眼淚,讓溫摩不得不聽話。

她開始聽從嬷嬷的教導,學着做一名閨秀,開始學着用笑容掩蓋華貴衣料下的遍體鱗傷,和阿娘的每次見面她都笑意盎然,人們都說,丈夫打罵妻子是天經地義,妻子做得不對,丈夫自然該打。

可她不明白自己哪裏不對。

重活一世,她終于明白了,不是她錯了,而是這個世界錯了。

溫摩在燈光下注視着阿娘,和京城貴婦紅瓷般的肌膚比起來,阿娘的肌膚明顯要粗糙一些,但深山與清泉養出來的人自有一種郁郁蔥蔥的生命力,和躲在繡房內終日不見陽光的貴婦們完全不同。

阿娘是美的,是仡族最美麗的女子。

“我開玩笑的,阿娘你別當真。”溫摩笑笑,“快睡吧。”

父親的身旁,就是阿娘的幸福之地吧。

那麽,就讓阿娘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吧。

仡族被伽南所滅……

這句話始終像一團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溫摩頭頂,算算時間,大約在一年後左右。

伽南國在大央西南,名義是大央的屬國,但實際情況随時都會随伽南國主與大央帝王的強弱而變化,太/祖曾經說過,伽南像一頭狼,你強大的時候它可以給你當狗,你一旦虛弱,它馬上就會一口咬斷你的脖子。

她必須盡快解決姜知澤,然後趕回南疆。

如果沒有來京城,她今年秋天便會接過族長的金杖,這是她的責任。

首先,她要去找回自己的武器。

京城的初春依然十分寒冷,除了多出一層綠意,一切和冬天好像都沒有什麽差別。

南疆終年潮濕溫暖,溫摩是來中原後才穿上棉衣,這會兒躍下馬車,就覺得寒風長了眼睛似的往她身上鑽,她打了個噴嚏,裹緊了鬥篷。

這一帶風景如畫,綠草如茵,今日寒食,京中有郊游的習俗,不少人沿水邊支了幄帳,呼朋引友,嘻笑玩鬧。

溫摩沒有去水邊,而是下了官道,去了另一頭的樹林。

東面第三棵樹下,埋着她的弓/驽和彎刀。

這是當初馬車入京城之前,阿娘讓她扔了的。

“你看到了,中原女子沒有人會帶着這樣的東西,你不能帶着它們進侯府。”阿娘哀求,“就算我求求你了,府中有大婦,不要給她整治你的借口。南疆是南疆,京城是京城,我們來了京城,就要照着京城的規矩來。阿摩,你要懂事!”

溫摩到底是舍不得扔,便把它們埋在了這片樹林中。

上一世,在姜家她不知道有多後悔,如果帶着這兩樣東西,哪怕徐廣身負武功,也沒那麽容易制住她。

所以重生的第二天,她便出城來挖她的寶貝。

可是挖了半天,竟什麽也沒挖着。

不可能啊。她在山林間長大,絕不會認錯了自己埋東西的地點,而且只有這一棵樹下有翻過來的新土,畢竟她是五天前才埋下。

“溫姑娘是在找這兩樣東西麽?”

溫摩猛然轉身。

她挖得太投入了,竟然沒有發現身後有人。

姜知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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