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四

還沒到城門,馬車便一頓,靠路旁停了下來。

溫摩掀開車簾問車夫:“怎麽了?”

“有貴人。好像是宮裏的。”車夫壓低嗓音,“大小姐,咱們先讓讓人家。”

溫摩在南疆的時候,覺得侯爺已經是了不得的貴人,後來才知道,像溫家這種非世襲的侯爵,在京城根本就排不上號。

确實有一隊人馬正從城門口奔出來,前後皆是高頭大馬,中間一輛華麗馬車,當真是鮮衣怒馬,仆從如雲。

但哪一點證明他們是宮裏出來的呢?溫摩左看右看都沒看出來,便問車夫。

車夫道:“他們的馬都是北狄的大馬,北狄馬可金貴了,咱們家也只有侯爺那一匹而已,還是禦賜的。”

溫摩五歲就進山打獵,對世上的飛禽走獸了如指掌,只有對馬一無所知——南疆到處是叢林,根本用不上馬匹,所以她壓根兒看不出馬與馬有什麽不同,不過這隊人馬精神充足,馬頸下挂着鸾鈴,随從的佩刀錯金嵌寶,确實不同凡響。

“姐姐看什麽?”姜知津湊她身邊,也鑽了個腦袋出來,一看那隊人馬,忽然大叫一聲,“三表哥!”

那輛華麗馬車停了下來,跟着車簾被掀開,露出一張溫文爾雅的斯文面孔,“津津?”

小哥哥好相貌!

溫摩心裏暗暗喝了一聲彩。

姜知澤也是走這般文質彬彬的路子,但他的文雅之下有藏不住的陰冷,望之就如山腰下陰暗處未化的殘雪,讓人心頭生寒。

這位小哥哥卻如初升的朝陽,眉宇之間有怡人的光輝,是真正從骨子裏散出的溫潤,後來溫摩才學會一句話,知道這就叫“腹有詩書氣自華”。

姜知津已經忙不疊跳下馬車,爬上那邊去,大聲控訴:“三表哥你怎麽才來?!我差點被壞人殺死了!還好姐姐救了我!”

姜知津說着向溫摩招招手,“姐姐你過來,這是我三表哥,好多好多姐姐喜歡三表哥,你也一定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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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摩被說中了心事,心說這樣好看小哥哥,誰會不喜歡呢?

車夫卻把車簾放了下來,“咳”了一聲,代她道:“我家大小姐說,只是舉手之勞,二公子不必客氣。家中還有事,我家大小姐要先走一步了,告辭。”

這車夫自從姜知津上車起,臉色就不大對了,這會兒“告辭”兩個字還沒落地,馬鞭就已經揮起,駕着馬車離開。

溫摩上輩子老老實實在家裏待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馬車也沒坐過幾回,還真不知道家裏的車夫這麽有個性。

車夫還教訓她:“大小姐啊,那可是你未來的夫婿,雖說還沒有正式上門,但已經開始議親了,你們怎麽能私下見面呢?還拉拉扯扯同坐一輛馬車,真是大大地不妥。別說您是個侯府小姐,就算是我家的閨女,我也不能讓您這麽着,姑娘家就得有點姑娘家的樣子……”

一直念叨了一路。

溫摩後來才知道,侯府的家仆多是追随過父親的兵卒,要麽因為負傷無法另尋生計,要麽因為戰亂無家可歸,父親全都将他們留了下來,他們看待她不僅是像看待主子,更像是看待自己的孩子。

當時溫摩只有一個想法——

趕快學會騎馬,就不用聽這唠叨了!

三皇子風旭只比姜知津大兩個月,母妃因與平樂長公主前後腳有孕,便自然而然聊到了一起,兩個孩子從小也是一起長大,同別人的情份不同。

“又是姜知澤?”

風旭遞了桃花水浸過的布巾給姜知津,問。

“除了我家大哥,還有誰對我如此關愛,寒食游春都不安生,還要給我助助興?“

姜知津擦了臉,布巾上染上了一抹紅,那是之前濺在臉上的一滴血點子,挺醒目的位置,換成別的貴女大約已經捂着胸口瑟瑟發抖,但溫摩好像完全沒看見,還跟他聊了半天怎麽做雷弩,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南疆的女子,有點意思。”

“她就是溫摩?勇武侯才接進京的長女?”

“唔,她昨晚爬上我的床,今天又來救我,為了接近我這個知名傻子,還真是不遺餘力,且十分地別出心裁,讓人印象深刻。”

姜知津托着腮,語調懶洋洋的,眼神裏半是天真,半是狡黠。

風旭皺眉:“她到底想幹什麽?難道真打算嫁給你?”

姜知津揚了揚眉毛:“我怎麽了?我雖然是個傻子,但長得好看!”

風旭笑了:“是,你姜二公子人傻錢多貌美,舉世皆知。”

姜知津也笑了,指頭在膝上敲了敲,“溫岚無子,爵位又無世襲,我猜他是怕他過身之後,溫家凋零,所以想為女兒尋一處靠山,這一點跟我娘倒是不謀而合。只是要攀附姜家,他也該去攀附我那大哥,怎麽會來找我?”

“難道……他知道你在裝傻?”

“不可能。”姜知津篤定道,“以本公子的演技,姜知澤都沒看出來。我那大哥雖然是個變态,但腦子還是有一些的。”

忽地,車簾微微一動,車上仿佛拂過一陣無形的風,定下來時別人才發現那是一個人。

他穿着黑衣,蒙着臉,和之前刺殺姜知津的人同樣的打扮,只露出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聲音沙啞:“她之前在密林中和姜知澤碰面,姜知澤給了她弩和刀。”

“原來真的是姜知澤的人。”風旭吃了一驚,“無命,你可有聽到他們說了什麽?”

無命的聲音沒什麽起伏:“徐廣內功深厚,我不能靠太近,什麽也沒聽見。”

“原來如此,勇武侯不傻,他攀附的确然是姜知澤。”姜知津嘴角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他生得明麗,唇紅如蛇信,微微眯了眯眼,“這下就一點兒也不奇怪了,她爬床,救人,就是為了讨我歡心,得到我的信任,然後,替姜知澤找到暗衛令牌。”

“姑母清早就入宮,跟父皇商議你的婚事,如此看來這個溫氏你萬萬不能娶。”風旭皺眉,“我先回去讓司天監挑個遠一點的吉日,想辦法拖延婚事,然後在那之前一定要想法子毀了這樁婚約!”

“那怎麽行?”姜知津伸了個懶腰,抓了只錦墊過來,軟綿綿靠上去,“趨吉避兇的都是聰明人,傻子可得學會趨害避吉啊。越是來對付我,我越該歡歡喜喜搶着要才行。”

司天監的吉日很快測了出來。

三月十七,上吉。

六月初八,吉。

臘月廿五,大吉。

平樂長公主和姜知津毫不猶豫地:“三月十七!”

消息傳到侯府的時候,侯府上下都吓了一大跳。

貴人們的婚事,光是議親,就要問名、蔔吉、納征、文定等事,迎娶更是大費周章,長則三年,短則一年,少于半年,都顯得太過急躁,這下倒好,從議親到婚禮竟然連半個月都不到!

古夫人來請阿娘商議婚事的時候,阿娘正為溫摩取了刀弩回來的事情訓溫摩,溫摩一臉沉痛地道歉,誠實地認錯,但堅決不改。

上一世,她已經用生命為代價明白了一個道理:獅虎絕不能卸下自己的爪牙,人絕不能放下自己的武器,無論是人是獸,強大都是最好的自我保護。

阿娘見古夫人來了,便掩口不說了,古夫人告訴兩人婚期的事,嘆道:“按理,着實太急了些,可長公主已經到陛下面前求了旨意,再過一會子,聖旨只怕就要下來了。咱們實在沒法子,也只得如此了。唉,說起來也不能怪長公主操之過急,那樣的事情傳出去實在不好聽,早些把事情辦完,流言便也沒處傳了。”

南疆男女看對了眼,只需要對天地父母告明一下,便可以結成夫妻,生兒育女,前後費時一天的,都算是極為隆重的婚禮,大多是兩邊說一聲,夜晚男子便可以來女子樓下,做成夫妻了。

因此阿娘實在無法理解古夫人的愁意,她對于中原習俗原比溫摩上心,道:“我對這些不大懂,聽說這些都是由主母打理,那就有勞夫人了。”

古夫人道:“按理确實是我來操辦,但有道是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你們南疆或許有什麽規矩跟這裏不一樣,總是要注意一下為好。”

阿娘忙道:“不必,不必,入鄉随俗,全依這裏的規矩就好……”

阿娘的話沒說完,溫摩便道:“謝夫人體恤,南疆的風俗确實與中原迥異,沖突了也不好,夫人要商議,便同我商議吧。”

說着,拉了古夫人便走,她手上力氣大,古夫人幾乎是給她拉得腳不沾地。

阿娘急道:“誰讓你去的?你快放開夫人!哎你慢些兒!”

溫摩經歷過上一世的婚事,知道照中原的規矩,待嫁的女子應該一心一意待在閨房繡自己的嫁衣,外加送給新婚夫婿的鞋襪,對婚禮嫁妝的別說商議,哪怕不小心聽到一句兩句,都要羞紅了面頰趕緊去洗一洗耳朵,以免壞了自己冰清玉潔的名聲。

溫摩上輩子就很不解,明明她的婚事,她竟然說不上話?作不了主?這算哪門子規矩?還講不講道理了?

上輩子她被阿娘壓着,磨圓了自己的棱角,把自己縮進一個名為“閨秀”的殼子裏,哪怕過得再難受,也不敢有怨言。

可這一世,她才不幹呢。

上一世她的嫁妝聽上去雖然多,但田俱是薄田,鋪子也皆是不掙錢的,甚至還有兩間已經典進了當鋪,婚後第二天就有當鋪的人上門說理。

為此她在姜家沒少受嘲笑。

當然,別人之所以敢嘲笑她,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她在姜知澤面前不受寵。可這嫁妝要陪就陪,不陪就不陪,她也并沒有争什麽,為什麽要拿那些不抵用的東西來糊弄她?

廳上,溫岚正在和一名年輕男子說話,男子生得圓圓臉,一臉笑相,是溫岚的侄子溫誠,論輩份是溫摩的堂弟。

溫岚是溫氏族中最顯赫的一支,卻膝下無子,所以族人們極力勸說溫岚過繼一個侄子繼承香火,并紛紛極力推薦自家的兒子。

這位溫誠就從其中脫穎而出,來到侯府,雖未去祠堂正式過繼,但已經在侯府待了五年,府內是古夫人操持,府外的田産店鋪及其他各樣事務,都是溫誠幫着打理。

此時嫁妝的事情便也是他幫着溫岚出主意,溫摩進廳的時候,聽他從拿着田契說道:“這片田有兩百畝,依山傍水,年産豐厚,莊子上還有魚塘,每年光是魚也有二三百兩的出息,山上還出好筍,把這處莊子陪過去,姐姐定然有面子……”

“我不要這個。”溫摩踏進廳來,“這處莊子的地荒了快有三年了吧?魚塘也早給填了,你上哪兒養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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