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五
溫誠沒口子叫冤:“姐姐這話從哪裏說起?我剛接手時,這莊子确實是荒涼無比,但自我接手之後,已然打理得井井有條。爹,您實在不信,可以親自去看一眼!”
溫岚舞刀弄槍慣了,這些瑣事向來是懶得理會,所以才一股腦兒全交給溫誠,他問溫摩,“莊子的事,自然是阿誠清楚些,阿摩你是從哪裏聽來那些話?”
溫摩心說我不是聽來的,我是息親眼看到的。
上一世,姜知澤有事出門,她借口出去巡視一下陪嫁田莊,想趁機離開姜家那個地獄。
但可惜的是,姜知澤派徐廣一直跟随在她身邊。
名為“随侍”,實為監視。
于是溫摩只得去巡視了一遍她的嫁妝。
然後就發現那些人真沒有嘲笑錯,溫誠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精挑細選,殚精竭慮”,把所有不值錢的、荒廢了的、被他打理壞了的財産全部塞給了她。
“進京的路上,我剛好經過了那處莊子,看見樹已經長到田裏,魚塘的草也有三尺高,莊上的房子也都塌了一半。”溫摩望着溫誠,“不知道阿誠弟弟是如何将侯府的田産打理成那般模樣?又如何打算讓那樣的田産一年給我出息個幾百上千兩銀子?”
溫誠漲紅了臉,向溫岚道:“爹,我對天發誓,絕無此事!姐姐定然是看錯了,京郊的莊子沒有八千也有一萬,姐姐坐在馬車上瞟一眼,會看錯太容易了。我自從來到這家裏,每一日都是兢兢業業打理家産,從來沒有一日懈怠過,絕不能将好好的田産治成荒地。爹,您要相信阿誠啊!”
“過繼了麽?叫爹叫得這麽親熱?”溫摩涼涼道,“你是篤定父親不會親自去看是不是?對天發誓,好啊,你就發一個,如果我說的是真的,你馬上收拾東西滾出侯府,永遠不要踏進來一步,如何?”
溫誠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姐姐,你一個姑娘家,怎麽能如此堂而皇之談論之自己的嫁妝?這些事情自有父母兄弟替你做主的……”
溫摩打斷他:“——我就問你,這誓你敢不敢起?!”
她臉上乍然變色,眉目之間鋒芒畢露,溫誠不由自主,後退一步,待反應過來,一挺胸脯,怒道:“姐姐這是信不過我麽?既信不過,我再待在這個家裏也沒什麽意思,爹,娘,恕阿誠不孝,告辭了!”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不必争執。”古夫人連忙拉住溫誠,阿娘也來拉住溫摩,場面有幾分混亂。
溫岚頭疼,“都是為了辦喜事,吵什麽吵?阿摩既然不喜歡那莊子,不要就是了。阿摩,你喜歡什麽,只管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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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忽然想起來,問溫誠:“北裏那家香料鋪子,還有清涼街那家絲綢鋪子,生意可還行?”
溫誠一聽這話大有将這兩家鋪子給溫摩陪嫁的意思,不由大感肉疼。
那可是侯府最掙錢的兩家鋪子,他私下吞沒三成,交到公賬上的收入依然十分可觀,遂道:“那兩家鋪子往年着實還好,可今年香料跌價,絲綢鋪子旁邊又有了兩三家同行,生意也難做了……”
“我就要這兩家。”溫摩道,另點了京城幾處熱鬧地方,“這些地方若有鋪子,我也要。田莊就不必了,或者直接折成現銀也行。”
總之她的目的就是搞錢。
田産出息太慢,鋪子來錢更快,現銀最好不過。
阿娘急得在後面直扯溫摩的手,她這些天向傅嬷嬷惡補中原規矩,知道中原的出嫁女哪怕是暗示要多少嫁妝,或是要什麽嫁妝,都會被人笑話,更別提像溫摩這樣張口直接要的,傳出去指定給人家戳脊梁骨。
溫誠一聽臉都黃了。
這不是拿刀剜他的肉嗎?
他乞求一般望向溫岚,“爹,府裏開銷大,若沒有這些鋪子,單靠田莊,恐難支撐……”
他的話還沒說完,溫岚便道:“姜家那邊都是富貴眼睛,阿摩嫁的又是平樂長公主的獨子,嫁妝裏要是沒些個拿得出手的東西,定然是要給那邊笑話。阿誠,你把家裏值錢的鋪面列個單子出來,阿摩挑上的,都給阿摩。”
仡族的孩子是随同母親一起生活,阿舅在大家庭之中扮演的父親的身份,父親反而十分疏遠。若是住得近還罷了,若是住得遠,一年到頭也不一定能見上幾面。
所以,不管阿娘一天跟到晚跟溫摩提起多少遍父親,在溫摩都像是過耳雲煙。來了京城之後,上一世她整日都在後院,一個月也見不到父親幾回,和父親的接觸少得可憐。印象中溫岚似乎總是皺着眉頭,一臉苦大愁深的模樣,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柔和的眼神。
比阿舅的還要溫和,比阿祖的還要溫暖,還帶着一絲歉疚和愛憐。
溫摩此嫁,算是為溫家攀上了姜家,勇武侯府的位置頓時水漲船高,但姜知津是個傻子,犧牲的卻是溫摩一生的幸福。
溫摩知道,這是父親在補償她。
溫誠像被割了肉一樣難受。
在溫誠眼裏,溫家的東西,就是他的東西。雖然還沒過繼,但溫岚只有兩個女兒,兩個賠錢貨而已,難道還想回來分家産嗎?以後這些還不都是他的?
可萬萬沒想到,溫岚竟然要把最值錢的那一份家産全給溫摩當陪嫁。
他急得心如油煎,恨不能掐住溫岚的脖了讓他收回那句話,或是幹脆打死溫摩這個不知羞恥的南疆女子,竟敢自己開口要嫁妝,簡直天理難容!
“不行!”
突然,一聲尖喝,替溫誠喊出了胸膛裏憋着的兩個字。
溫如從屏風後匆匆跑出來,她已經聽了半日,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了,“爹,我是嫡女,她是庶女,你把這些東西都給她,那我将來成親怎麽辦?!”
“阿如!”古夫人低喝,“快別說了。”
溫如一臉急怒:“我不說,就什麽都沒了!再說了,她說得,我怎麽就說不得?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是不是?!”
古夫人道:“快住口。你姐姐是要嫁進姜家,嫁妝多些也是應該的。”
“嫁進姜家有什麽了不起?只有她一個會嫁不成?她嫁的還是那個不中用的傻子,我将來要是嫁給真正的家主,那你們拿什麽給我當陪嫁?!家主夫人的嫁妝怎麽能比旁人少——”
“啪”,溫如的話沒能說完,臉上着了古夫人一巴掌,溫如捂着臉,呆在當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古夫人。
古夫人一臉疲倦,吩咐傅嬷嬷帶溫如回房,然後向溫岚道:“是我教女無方,請侯爺責罰。”
阿娘一咬牙:“姐姐別這麽說,姐姐若教得無方,我便更無方了,阿摩,都是你的錯,還不快跪下!”
溫摩想了想,道:“阿如妹妹說得對,我要把家裏值錢的鋪子都帶走,也不好。這樣吧,鋪子只要個兩三間,但地段一定要最好的。然後陪嫁裏的侍女嬷嬷一個也不用,爹把以前同您一起上過戰場老兵卒給我幾個就好,要能打的那種。”
上輩子陪嫁的侍女嬷嬷一大堆,第二天就被姜知澤調去了別院,也不知道都是個什麽下場,現在她需要一些真正能派上用場的人。
溫岚一怔,古夫人也怔住。
自古以來,就算有新嫁娘争陪嫁,争的也是值錢的鋪面田産,并得力能幹的仆婦,從來沒有像溫摩這樣的。
古夫人道:“孩子,你嫁去姜家,主理的是內院,應該多帶些內院用得着的人手。那些個老兵卒有什麽用?”
溫摩早就想好了,朗聲道:“我聽說姜知津和長公主住同一座院落,內院裏的事自然是長公主做主,我大約說不上什麽話。姜家富可敵國,國庫裏的銀子也未必有他家的多,就算我鋪面帶得再多,恐怕也入不了姜家的眼。唯一可以自矜的,便是父親勇武無雙,忠肝義膽,我帶着父親的老兵卒,是要姜家時刻記着我們勇武侯府是以軍功封侯,、要他們不敢輕忽了咱們侯府。”
溫岚有幾分震動,望向阿娘,點頭道:“阿摩不愧是仡族女子。”
阿娘心中最大的芥蒂,大約就是嫌自己出身仡族,擔心自己配不上溫岚,此時聽得這一句,眼眶頓時紅了。
溫摩倒沒想到還有這意外之喜。她只是知道溫岚一生最驕傲的就是自己憑血肉拼出爵位,遺澤家族,所以特地拿來說事兒而已。
溫岚道:“阿摩,你放心,我會為你挑選一批追随我最久的戰士,他們就是我侯府的名頭,絕不會讓你在姜家受委屈。”
“謝父親!”溫摩趁熱打鐵,“我想和父親一起挑選!”
古夫人道:“這個,舞刀弄棒的,怕有危險……”
“罷了,讓她來吧。”溫岚看着溫摩,輕聲道。
溫摩長身玉立,比一般女子高得多,也比一般女子更英武。二十年前他初到南疆,見到與中原女子截然不同的仡族女子,她們美麗、強大、磊落,不為世俗規矩所羁絆,讓年輕的他由衷心折。
眼前的阿摩,即使是在仡族女子當中,也是最美麗、最強大、最磊落的那一個吧?
她是他的女兒,可她才來到他身邊不久,很快便要嫁往別人家中。
父女二人相處的時光太過短暫,她想做什麽便讓她做什麽吧。
溫摩跟着溫岚,在前院考校老兵。
他們的年紀大約在三十四歲上下,年紀最大的是那位車夫,已經五十了。
車夫姓張,人稱“張伯”。張伯自告奮勇:“大小姐初到京城,性子莽撞,我願意跟大小姐過去,防着大小姐出什麽亂子。”
溫摩:“……”
第一個不想要的就是你,我可不想帶個爹在身邊。
結果溫岚一臉動容,拍拍張伯的肩:“老大哥,我就把阿摩拜托給你了。”
張伯抱拳:“侯爺放心,我就算豁出這條命,也會好好護持大小姐的!”
溫摩:不是……我還沒說要呢!
溫岚道:“阿摩,過來見過張伯。你張伯在我初入伍之時,是我的伍長,一直以來都是他照應我,還救過我的命。”
張伯:“侯爺快別這麽說,想當初侯爺天縱英雄……”
溫岚:“唉,那時年輕……”
兩人感慨地話起當年,溫摩知道這位張伯大概是甩不開了。
上一世裏她和溫岚的接觸極少,無論是同古夫人還是同阿娘,溫岚的話都不多,沒想到跟同袍在一起,溫岚有這麽多話說。
溫摩在站在溫岚的身後,看着他兩鬓微微白了些許頭發,恍然地發現,父親年紀大了。
他原來并不是阿娘嘴裏那個英俊潇灑的少年英雄,他已經老了,開始喜歡懷舊。
好在除了張伯,底下挑出來的人都是一個賽一個的靠譜,他們當中有些人一直保持着在軍中早晚操練的習慣,身上的腱子肉硬得像鐵一般,溫摩用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上前捏一捏摸一摸的沖動。
另有一些人退了伍便過起了居家日子,但看得出來體格不錯,舊日本事都在,只要再練上一段日子,身手定能找回來。
溫岚可以說是毫不藏私,把府中最有力的一隊人交給了溫摩。
溫摩道:“諸位,你們和我一樣,都是勇武侯府的人,不管我嫁到哪裏,除了勇武侯府,我們不用聽任何人的差譴。記住,哪怕是姜家的主人,也不能命令你們!”
衆人齊聲道:“明白!我們只聽令于侯府,聽令于大小姐!”
“很好!”溫摩道,“凡跟我去姜家的,月俸加兩倍,事情辦得好,我另有重賞!”
衆人的聲音更響亮了:“依大小姐之命!”
衆人解散後,張伯神情頗為複雜地點點頭,向溫岚道:“大小姐若是個男的就好了。”
溫岚嘆了口氣,又笑道:“在仡族,人們是生了個女兒更開心。”
溫摩對他們聊什麽毫不在意,第二天便尋了個由頭是要給這些人做身吉祥衣裳,要衆人報上各自的尺寸。
真實目的,是召集他們,為她找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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