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六
溫摩找的人叫達禾。
達禾是溫摩三姨的兒子,小溫摩四歲,從會走路起就是溫摩的小尾巴。在仡族,所有姐妹的孩子都是彼此的孩子,溫摩和達禾就是親姐弟。
溫摩進京的時候,達禾一直在後面跟了三天,最後被阿祖派人綁了回去。她曾經以為那個不停掙紮的倔強身影,是她此生見到達禾的最後一面。
可她沒想到的是,達禾就像一只小狼崽,竟然循着路線找到了京城,還混進了姜家,當了一名馬夫。
然後被姜知澤發現了。
溫摩被困在內院,不知道姜知澤對達禾做了什麽,在她死後的傳言中,她和馬夫私奔,下落不明,達禾的結局可想而知,不會比她好多少。
這一世,她一定要護住達禾!
“他大概這麽高。”溫摩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脖子,想了想,又把手掌的位置調高到耳朵,“也有可能這麽高。”
達禾正值長身體的時候,個子蹿得比春天的竹子還要快,上一世她在姜家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和她一樣高了。
“他是南疆人,身邊有一把彎刀,好認得很。”溫摩說着頓了一下,想起上一世見面的時候達禾已然是挽着髻,穿着姜家下仆的衣裳,他千裏迢迢來到京城,也許路上早已經入鄉随俗了也說不定,“也……有可能改了中原人的裝束。”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接道:“大小姐,照這兩條,十年也找不着人。”
“他頭發和我一樣有一點點卷,濃眉大眼的,額角上有道小疤,手臂上刺着一只狼頭。”
這還差不多,略微有一點頭緒。
只是京城數百萬人口,魚龍混雜,要尋一個人外來人實在太難了,手下提議:“要不要報官試試?官府繪了圖影,各處張貼起來,找人比較快。”
溫摩翻了個白眼:“你當是通緝犯人麽?”
另一個道:“那就托姜家試試。浩浩大央,陽為風,陰為姜,大小姐聽過這歌兒吧?暗處再沒有比姜家勢力更大的了。您馬上就要嫁進姜家,他們一定肯幫您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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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大央,陽為風,陰為姜。
浩浩大央,明為風,暗為姜。
浩浩大央,暫為風,永為姜。
溫摩上一世是快成親的時候才聽到這首大逆不道的歌,據說姜家的歷史比大央的皇族風家還要悠久,在風家的太/祖皇帝還在老家當混混的時候,姜家就已經是滿門勳貴權傾天下了。
可現在執掌姜家的是誰?拜托姜家,那不是等于她親手把達禾送進姜知澤手裏麽?!
“不,除了你們之外,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包括家裏人,知道麽?特別是張伯。”
張伯知道,就等于溫岚知道,且張伯比溫岚唠叨多了,溫摩想想就頭大。
“阿摩……”阿娘同着古夫人進來,傅嬷嬷帶着一大群丫環仆婦,屋裏的老兵卒們齊齊回頭。
傅嬷嬷這輩子都沒見過後院裏有這麽多男人聚在一起,差點暈過去。
阿娘的聲音打顫:“阿、阿、阿摩……”
“我就叫他們過來報個尺寸。”溫摩連忙道,“好了,尺寸已經有了,各位都去忙吧。”
待他們離開,阿娘一口氣才喘上來:“我告訴過你多少遍,這裏是京城!不是南疆了!你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同男子們稱兄道弟,混在一起了!”
傅嬷嬷冷冷道:“這可是給姜家看見,這門婚事可就危險了。”
古夫人道:“你們也別太着急,阿摩知道體恤下人,給下人做衣裳,這點就很好。今後到了姜家也得是如此,對姜家的下人也要一視同仁,知道麽?”
上一世自從婚事定下來起,她就是如此這般接受了古夫人與傅嬷嬷輪番上陣的荼毒,時間長達三個月之久。
她們教她怎麽走路才能耳墜晃動的範圍縮到最小,教她怎麽喝茶才能不讓口脂沾到茶上,教她怎麽管理家務,教她怎麽禮敬長輩,教她怎麽管束下人……每每她學到忍無可忍的時候,阿娘就睜着一雙眼睛含淚望着她,裏面充滿殷殷的期待。
這一次,三人帶着同樣的裝備而來,溫摩後退一步,暗暗握緊了拳頭。
感謝上蒼,姜家把日子選在了三月十七!
也就是說這輩子只有再受個十來天的罪就行了!
她可以的!
只是在這種情形下,想再把手下召進來詢問就有點難度。
好在她院裏掃地的媳婦是其中一個老兵的妻子,夫家姓劉,叫劉嫂,她趁着沒人的時候悄悄告訴溫摩,衆人照着溫摩的要求,找是找了幾天,但全無頭緒,沒有收獲。
溫摩也知道以京城之大,單單要尋一個人,着實是大海撈針。
可那是達禾,就算是大海撈針,她也得撈去。
“我家的說他們人手這夠,這麽找去,不知道要找到什麽時候,他告訴我一個地方,說大小姐可以去試試。”
那地方叫“得意樓”。
溫摩知道得意樓,确切地說,京城就沒人不知道得意樓的,那是清涼街最好的酒樓,王公大臣們都愛下的館子。
但大概只有極少的人知道,得意樓還兼賣各種消息,據說只要付得起價錢,得意樓能告訴你皇帝哪一天駕崩。
對溫摩來說銀子不成問題。
問題是,她出不去。
比如這會兒才和劉嫂說了幾句話,傅嬷嬷就板着臉走進來,問:“大小姐今日的刺繡做了沒有?”
當然是……沒有。
溫摩無奈地拈起針線。
她的手射箭握刀樣樣來得,閑時還能翻瓦修橋打井蓋房子,偏偏拿這根小小的繡花針沒辦法,光是捏住它就要費九牛二虎之力,還要它找準了地方戳下去,更是難上加難。
溫摩繡了半天,繡得心頭窩火:“我又不是嫁過去當繡娘的?能不能別繡了?”
傅嬷嬷道:“姜家自然有針線上人供大小姐使喚,但新郎的鞋襪乃是新婚之夜給出郎君的禮物,每一個新娘都得親手做,夫妻才能和美。”
溫摩撇撇嘴:“就我這手藝,做了他也不會穿呀!”
“穿不穿是姑爺的事,做不做卻是小姐的事。”傅嬷嬷目上光銳利地一掃,“這幾針又錯了,拆了重來。”
溫摩肚子裏一聲哀嚎。
好想知道自己上輩子是怎麽熬下來的。
“賜婚的聖旨已經下來了,陛下命禮部協辦婚辦,并且要親自為姜家二公子與大小姐主婚,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榮耀。到時候太常寺的人肯定也要來,婚禮全程都有宮裏的人盯着,您說您要是送給一雙歪歪扭扭的鞋襪出來,還不要給人家笑話死……”
傅嬷嬷的聲音叨個不停,溫摩卻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趁之機,“婚禮之前是不是還是先提親?”
傅嬷嬷道:“這個自然。雖說時間緊,但過場一個也不能少,不然怎麽說得過去?”
溫摩微微一笑,十分配合地開始拆線重來。
三月初八,姜知津上門提親。
溫家高朋滿座,賓客如雲。
重生之後,溫摩才知道中原的嫡庶之別有多大,上一世姜知澤來提親的時候,雖說京中泰半貴人都來了,但少了風氏皇族的宗親們,場面就要差好多。
這會兒整個侯府上上下下紅燈高挂,彩袖招人,前廳後院分男賓女客招待,熱鬧非凡。
領着姜知津上門的人是昭王,昭王同陛下及平樂長公主皆是一母同胞,感情深厚,聖眷尤隆,自身也是弓馬娴熟,和溫岚私交不壞,這次奉聖命前來提親保媒,昭王在席上和溫岚喝得暢快淋漓,賓主盡歡。
姜知津規規矩矩地向未來泰山大人敬了酒,便乖乖跪坐在席位上,身姿挺拔,望之如芝蘭玉樹,端得是一表人材,只是……沒有片刻便提着酒壺細瞧上面繪的吉祥如意石榴圖,連酒從壺嘴裏灑了半身也不知道。
溫岚看着,半是滿意,半是嘆息。
滿意者,除了太子,天下間再也找不出比姜家嫡子更尊貴的人了,阿摩嫁進姜家,當能一世無憂,且還有餘澤庇護溫家。
嘆息者,自然是夫婿笨笨傻傻的,阿摩受委屈了。
昭王當然知道溫岚的心意,心中知道這也是人之常情,誰願意把女兒嫁給一個傻子呢?一面讓人扶姜知津下去更衣,一面向溫岚道:“陛下說好久沒辦喜事,對這些婚事可是着實看重,前兒個還在禦書房問我給侄女什麽诰命好,我說都是自家人了,那還不是什麽好就給什麽哈哈哈!”
這算是皇家對溫摩的補償。溫岚起身謝恩,口稱:“當不起。”
後花園裏衣香鬓影,公主郡主們穿着最時新的春裝争奇鬥豔,這個圈子憑溫如的身份一直混不進去,沒想到往日這些高不可攀人物全到了自己家,還拉着溫如一口一個“阿如妹妹”,把個溫如樂得暈淘淘地,酒都喝得比平時多些。
古夫人溫言道:“阿如,你頭發有點松了,快回去理理妝吧,莫要失禮。”
溫如知道這是母親嫌她跳脫得有些過頭了,要壓一壓她的興頭,她只得聽話先退出來,“哼”了一聲,“娘也真是的,管我管得這麽嚴,那個鄉巴佬都爬上人家床了,也沒見她管一下。”
丫環道:“小姐何必生氣?等将來小姐嫁給姜家大公子,場面定然比今天還要熱鬧。”
這話哄得溫如開了心,拿團扇敲了丫環一下:“還是你會說話……”
丫環便忽然變色,拉着她避到一旁,溫如一轉身,就見一道修長人影走近,笑嘻嘻向她行了個禮:“這位姐姐,請問新娘子在哪裏?”
溫如之前也見過姜知津幾次,但都是遠遠瞥上一眼,且視線很快就會轉到姜知澤身上去,此時細看,才驚覺姜如津肌膚如玉,眉眼生光,含笑的模樣比此時春日的陽光還要耀眼些,整個人忍不住呆了呆。
還是丫環道:“二公子,你走錯地方了,這裏是後院,你來不得的。”
“這裏是後院麽?”姜知津笑得更開心,“那我可來對啦,他們都說新娘子在後院呢。”
丫環哭笑不得,正待說給他聽,溫如拉住了她,道:“我告訴你,你往南走,進第二個月洞門,再進最西邊的小院子,便可以找到新娘子了。”
“謝謝姐姐!”姜知津開開心心地去了。
丫環道:“哎呀,小姐,成親之前他們兩人是不能見面的,他傻,你怎麽也同他胡鬧呢?”
“你懂什麽?”溫如白她一眼,跟着拿團扇掩住嘴笑,“她們南疆的女人一個個性烈如火,咱們的規矩是不是能見面,她們才沒這個規矩呢!不然她怎麽嫁得進姜家?到底是姐妹一場,我這是在幫她,弄不好,今日一晤,她能珠胎暗結,後半輩子不就有靠了?”
今日的客人是為溫摩而來,但作為婚事的女主角,溫摩只在前面出去見了一下族中長輩以及客人裏頭較有身份的年長貴婦,羞答答地行了個禮,略說了幾句話,收了一堆見面禮,然後便被妥妥當當地送回來了。
傅嬷嬷告訴她:“大小姐是要準備婚事的人,按理是不能抛頭露面的,大小姐就在屋裏好好練針線吧。”
溫摩細聲細氣地道:“是。”
傅嬷嬷怔了一下,教導了這麽多天,還是第一天見識到成效,大感不習慣,臨走的時候還回頭望了溫摩一眼。
溫摩文文靜靜地坐在案邊穿針引線。
是不是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傅嬷嬷問自己。但這個念頭轉瞬即逝,作為女主身邊的管家嬷嬷,今天傅嬷嬷可謂是忙到飛起,拎着衣擺急匆匆走了。
小院安靜下來,所有丫環媳婦都在宴席上幫忙。
溫摩确認院門關上,立即起身,脫了外頭的寬袍大袖,露出裏面修身的窄袖袍子。
袍子是阿娘憑着想象在南疆做的,可以說是整合了南疆與中原衣袍的精髓,既有南疆衣袍的修身貼合,衣擺又和中原的一樣長及腳面。
阿娘到了中原之後才發現自己的想象出了很大的差錯,這件衣服就被收在了箱底,一度還想扔了,還好溫摩留了下來。
這裏是侯府最裏頭,翻過一座牆,便是一條小巷,隔壁是昌慶伯府,這條巷向來是寂靜無人的。
院牆有點高,好在牆旁邊有棵大槐樹,最邊上的枝桠離牆不遠。
溫摩兩手抱着樹,往上一蹭。
“新娘子!”
身後忽然傳來興高采烈地一聲,跟着有人飛奔過來,在下面抓住她的腳踝,仰着一臉好看得不像話的臉蛋,睜着一雙驚詫的眼睛,“你這是要逃婚嗎?”
溫摩:“……”
不是,沒有,你別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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