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四

紅燭高燒,為屋內的一切都鍍上一層溫柔的紅暈。

床是百子雕花拔步床,分三層,桌櫃踏腳樣樣俱全,溫摩坐在床上,只覺得裏三重外三重,像一只巨大的籠子。

喜帕阻擋了視線,只瞧得見眼前方寸,但一間洞房裏有什麽,她上一世大約都知道,那時還有一絲緊張和期待,此時她心中毫無波瀾,只想倒頭睡一覺。

頭上的發簪太重,若要卸了,喜娘定然會攔,溫摩悄悄地拔了一支,又拔了一支,趁人不備,塞進被子裏。

呼,腦袋總算輕松點了。

樂聲與喧鬧聲遠遠地傳來,像是隔了許多裏地似的,屋子裏悄然無聲,喜娘丫環們屏氣凝神,只聽得一陣腳步聲并說話聲傳來,溫摩從裏面聽到了姜知津含含糊糊的一句:“……我沒醉!”

喜娘連忙帶着丫環迎上去,門一開,人與聲響一下子湧了進來,扶人的扶人,捧衣的捧衣,斟菜的斟茶,道喜的道喜……屋子裏一下子熱鬧起來,溫摩只覺得身邊的被褥一沉,姜知津被扶到了床上。

然後,一雙靴子停在溫摩的面前,一雙手伸到了喜帕前。

這一幕太過熟悉,讓溫摩恍然覺得自己仿佛還在上一世的噩夢中。

她猛地側身避開這雙手。

“大公子!”喜娘忙笑道,“大公子莫不是也喝多了?喜帕只能由新郎來掀的!”

“津弟醉了,我身為兄長,理應代勞。”姜知澤道。

“哎喲,哪有娶媳婦要兄長代勞的?”喜娘還要再說,姜知澤道,“津弟爛醉如泥,你們打算讓新娘子在這裏坐一夜麽?”

喜娘遲疑一下。別說揭喜帕,多是新郎染病無法拜堂,由兄弟代勞,現在只是揭個喜帕,雖不大好,卻也算不是太壞規矩。

“坐一夜就坐一夜。”溫摩的聲音微微發緊,“我的喜帕絕不會讓我夫君之外的人來揭。兄長請自重。”

新娘子親自開口,姜知澤倒不好動手了,他微微一笑:“弟妹勿要多心。津弟與常人有些不同,我這個當哥哥的,從前諸事都要幫着他,幫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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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溫摩拍拍姜知津的臉,搖搖姜知津,“津津,醒醒,你再不醒,你家娘子的喜帕要給旁人掀了。”

在喜帕掀開之前,新娘子就宛如一件被封印的神物,一聲兒不聲出,一絲兒不能動。喜娘主持過多樁婚事,頭一款遇見溫摩這樣的新娘,心想還不如讓人家兄長掀喜帕呢。

喜娘正要來勸溫摩,姜知津“唔”了一聲,伸了個懶腰醒來,只見一件紅融融的東西罩在溫摩頭上,随手就掀了:“阿摩姐姐,你帶着這勞什子做什麽?”

溫摩頭上的簪子已經拔得七七八八,他這一扯喜帕,溫摩的發髻随之散落,甜馥香氣蓬外四溢,霧一樣彌漫在三層雕花大床之內。

毫無疑問,紅色一定是最适合溫摩的顏色,溫摩也最适合紅色的女人。尋常女人穿紅色,要麽嬌豔,要麽明媚,溫摩卻穿出了一種恢宏的鋒利之感,紅衣在她身上像火焰一樣耀眼,所以看到溫摩的人,都有一種錯覺——好像這身紅衣下一瞬便會燃燒起來。

姜知津看着她,喃喃道:“阿摩姐姐,你怎麽這麽好看?”

“津津也很好看。”

啊,和姜知津成親,比和姜知澤成親真是要愉快一百倍。姜知津今天一身的新郎冠服,大紅緞子上以金線刺繡,衣領與袖口皆綴着渾圓的碧玉與珍珠,一身的珠光寶氣,現拉去典當行,一定能當出一大堆銀子,更兼膚白貌美,眉長眼清,衣飾愈是華貴,容光便愈是盛烈,溫摩忍不住拍拍他的臉,“來,咱們喝交杯酒。”

“嗯!”姜知津乖乖由她牽着坐起來,溫摩看向喜娘,“我們夫婦要行合卺之禮,無關人等是不是該請出去?”

喜娘只覺得這位新娘子業務十分純熟,好像比更自己更懂流程,其臉皮之厚、神情之泰然,更是讓喜娘嘆為觀止,她連忙客客氣氣地把姜知澤請出去,又将屋子裏的下人都帶出去。

一人道:“我不出去,我要留下來侍候公子。”

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大約十三四歲的年紀,身上穿着內侍服色,直直地瞪着溫摩,眼睛裏毫不掩飾的敵意。

姜知津從小在宮裏長大,身邊一如皇子們一樣,有內侍服侍。溫摩上一世見過這內侍,好像聽旁人喚他“小金子”,她上一世和姜知津不多的幾次見面中,這位小金子好像确實一直都在。

喜娘勸他:“放心吧,這裏有我呢!再說今天是什麽日子?是你家公子的大婚之夜,你們先在外頭侍候,明兒個再來。”

小金子還是杵在當地不肯走,但到底輕身體弱,由着喜娘帶着人半推半轟地弄了出去,門“哐”地一聲在他面前關上。

“公子!公子!”小金子急得叫喚,“你快讓她們開門放我進去!”

“倒是個忠仆,只可惜忒沒眼色。”姜知澤本已走到廊下,此時回頭道,“別喊了,今夜是你主子洞房花燭夜,再鬧,可就要挨板子了。”

“都怪我那日拉肚子,沒有跟去古王府,才讓溫家這個不要臉的狐貍精爬上了公子的床!”小金子氣呼呼地,“大公子,方才您也瞧見了,那個狐貍精臉皮怕是比城牆還厚,竟然自己拉着男人喝交杯酒!從古到今都沒見過這款的新娘子!”

姜知澤眸色微微轉深:“是啊,我也沒見過……”

他見溫摩的第一眼,就是那片郊外,無意中一瞥,瞧見一個女孩子抱着弓/弩與彎刀下馬車,身段修長,腰肢纖細,臉上雖有一絲沉重,但仍然掩不住眉眼間的鋒利與飛揚之意。

像一只一展翅就能遨翔于九天之上的鷹。

讓人想把她鎖起來,折斷她的翅膀。

越是強有力的翅膀,折斷起來越讓人快活啊。

他回頭看了那扇緊閉的房門一眼,嘴角慢慢地露出一個笑容。

不妨事,這只鳥兒已經飛進了姜家,他還怕沒有機會嗎?

房內,喜娘将白玉單鳳玉合卺杯盛上酒,遞到新郎新娘面前。

杯子造得像一只小小葫蘆,乃是取古禮之意,兩人交杯合完,喜娘将兩只杯子往床前一擲,一只朝下,一只朝下,乃是大吉之兆。

到此,婚禮算是成了。

喜娘帶着丫環替一對新人寬了外衣,将兩人送上床,放下喜帳,然後退了出去。

姜知津今夜顯然喝了不少酒,臉上紅撲撲的,眼神有些迷離,忽地皺了皺眉。

“不舒服麽?你等着,我讓人給你準備一碗醒酒湯……”

溫摩話沒說完,姜知津就從身下的被子裏摸出一樣東西——一支發簪。

再一摸,又一支。

他摸得興致昂然,摸出了一大捧,還摸出了一大把花生蓮子桂圓紅棗等物:“哇,姐姐,這都是你塞得嗎?”

“簪子是我的,吃的不是。”不過摸都摸出來了,溫摩就剝了粒花生吃吃,還分了一半給姜知津。

姜知津接過來,瞧着這個歪在床上、翹着腿、剝花生的新娘子,眼神裏的疑惑一時差點兒沒掩飾住。

溫摩一整天沒好生吃飯,這會兒把早生貴子的幹果們吃了個幹幹淨淨,踢了鞋子:“津津,睡覺啦。”

姜知津歪着頭看着她。

他的頭發已經放了下來,如一匹墨黑的絲緞披在身上,就像是給紅色裏衣上罩了一件黑緞的外袍,紅融融燈光下,眉眼俊美到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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