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十五

溫摩從前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小哥哥,以後大概也不會有了。溫摩撐着腦袋,幾乎是放肆地欣賞着姜知津的美色。

這要是在南疆,不知道會有多少姑娘到他窗下唱歌。

仡族無論男女,俱是能歌善舞,碰到喜歡的人,便在月光下對着他或她的窗子唱歌,歌聲悠遠明亮,溫摩自小便是枕着這樣歌聲入夢,歌聲同風聲一樣,是南疆夜晚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那杯合卺酒的酒氣微微在心頭蕩漾,從小聽慣了的歌兒自然而自然從夢的深處溜了出來,她低聲唱道:“今日正好生歡喜,待我唱與哥來聽……”

她聽過許多哥哥姐姐唱歌,也有不少男孩子到她窗前唱歌,但她自己還是頭一回唱。原來唱歌是這麽回事——歌聲早就浸在血液裏,等到遇見那個讓你歡喜的人,你便不由自主地唱起歌來。

姜知津眸子裏迸出幾星亮光,歪頭瞧着她,一臉笑意。

這天真的模樣讓溫摩瞬間回了神:“!”

她在幹什麽呢?

他還是個孩子!

簡直是禽獸啊!

“睡覺睡覺!”禽獸溫摩往被子裏鑽。

姜知津拉着她,“不要睡,我要聽姐姐唱歌。姐姐唱得真好好聽。”聲音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嬌柔宛轉,曲調也十分簡單,但她眼波微擡哼唱的模樣,卻像是一只小手伸進了他心裏,拔弄着他的心尖尖。

癢癢的,麻麻的。

“我亂唱的。”

“我就要聽亂唱。”

“那不行,我們仡族的歌不能随便唱給人聽,我方才犯錯了,再唱,我阿娘非得來打我不可。”溫摩正色道,“津津不想我挨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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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知津遲疑半晌,終于點頭,“好吧。”

他在溫摩身邊躺下,被褥裏薰得濃濃的百合香,是姜家逢喜事之際必薰的香氣。這香氣裏頭還有一絲清幽的味道,像山林深處的一縷霧氣,帶着草木特有的清冽芬芳,姜知津不自覺湊近,深深呼吸。

溫摩把他這個舉動視作孩子的依賴,像就小貓湊近大貓,小雞湊近母雞,她不由想起了小時候帶着達禾的歲月,細心地替他掖好被子,柔聲道:“津津乖乖睡哦。”

手正要收回來,被姜知津拉住,姜知津道:“要拍拍。”

溫摩只得輕輕拍着他。

姜知津猶不滿足,哼哼:“要講故事。”

這可難到了溫摩。

達禾可從來沒有要求過聽故事,蓋上被子,不出五個數就能睡成一頭小豬。

“嗯,從前有座山……”

才開了個頭,便給姜知津打斷了:“我不要聽這個,這個沒意思。”

麻煩。

溫摩作勢想往他腦門彈一指甲,但看着這張無瑕的面孔,到底還是下不去手。

“嗯,故事啊……”溫摩看着大紅刺繡的喜帳,“我給你講個仡族女子的故事好了。”

“好。”姜知津的聲音興致勃勃。

“這個仡族女子,我們叫她阿姐吧。阿姐和我一樣,在南疆長大,後來才來到中原,聽從父母的安排嫁人。成親的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坐在喜帳下,心裏面有點緊張……”

上花轎前,古夫人塞給她一本小冊子,囑咐她好生學着些。

這一世她直接扔在轎子裏沒動,上一世卻是仔仔細細研究了個遍。

仡族民風開放得多,這些事情她本來就知道些。

姐姐們告訴她,女子的第一次會疼。

不管這個女子平時有多骁勇多堅強,那種疼都免不了。

可那時在喜帳裏等待夫君的溫摩怎麽也想不到,她迎來的疼不是這種。

姜知澤在新婚之夜便撕下了溫文的畫皮,露出底下殘暴的真面目。

“她的丈夫以折磨她為樂,她回門的時候遍體鱗傷,私下向主母訴苦,主母告訴她,中原女子以夫為天,夫君做什麽都是對的,女子都要依從,若是鬧大了,人人都要看這女子的笑話,連娘家都要蒙羞……”

溫摩的聲音裏有一絲澀意,姜知津看着她,低聲問,“她幹嘛不逃?”

“她逃過,但沒成功,被抓回來之後,她再也沒能離開過夫家半步。”上一世的經歷仿佛是一場噩夢,有時候溫摩也會想,那只是一場夢吧?現在夢醒了,她嫁的是姜知津,而不是知澤,一切都已經不同。

“她丢掉了自己的武器,所以不是她夫君的對手,她從前在南疆的時候是最好的獵手,現在在中原她變成了獵物。”

姜知津微微皺眉:“那怎麽辦?”

“有一次,她的夫君讓她送毒藥給另外一個人,她沒有送,自己吃下了那碗有毒的羹湯。”唯一的遺憾是,那毒藥發作得太慢,她到底還是在姜知澤的刀下斷的氣,沒能自己死個痛快。

她對姜知津省去了那些血腥的細節,以免吓着小孩子:“于是她就死了,死後被燒成了灰,灑在花樹下。她的夫君對外說她跟人私奔,不知所蹤,她在死後還聽到許多人在罵她,笑話她。”

姜知津感覺到她的聲音發澀,她的手在微微發抖,隔得一層被子,那種顫動依然傳到了他身上。

“姐姐?”他的聲音微微訝然,這次不是故作天真,确實是心中驚異,“這真的是故事嗎?”

為什麽聽上去這麽真實?

難道除了溫摩,還有一名仡族女子從南疆來到京城,并死在一場被安排的婚事裏?

那是誰

“是故事。”溫摩強自按下心頭的痛楚與恨意,告訴他,也告訴自己,“它就是個故事。”

說完她翻身下床。

“姐姐別走!”姜知津叫道。

溫摩沒走,溫摩只是開了離床最近的箱櫃,拿出她的刀和弩,抱上床,放在枕邊。

姜知津好奇:“為什麽要帶它們睡覺?”

“它們會保護我們。”溫摩道。

姜知津點點頭,拉拉她的手:“姐姐,再講一個吧。這個故事不好聽。”

他喜歡她的手在他掌心留下的手感,溫暖、潔淨、修長。

姜知津一直知道做傻子有很多好處,比如現在,他可以十分“天真”地把玩着她的手。

但做傻子也有壞處,比如他只有七歲,除了拉手以外,他什麽也不能做。

“唔,确實不怎麽好聽。”溫摩道,“那就再給你講一個,還是一個仡族女子,她還是在京城成了親,不過這一次,她的夫君又好看,又可愛,又送她燒雞,又送她香囊,待她好得不得了……”

姜知津笑了:“我知道了,這個夫君是我!”

“哎呀,那我說錯了。”溫摩微笑,“這個夫君不單又好看又可愛,還十分聰明呢。”

這一夜,新房裏的笑聲不斷,擴散在靜谧的深宅之中。

第二天,溫摩在姜家醒來。

同樣是姜家,姜知澤的屋子清冷蕭索,仿佛每一件家具都散發着寒意,姜知津這裏卻是各色奇珍擺放得琳琅滿目,又錯落有致,窗前瓶口裏插着怒放的海棠花,映得一室皆春。

溫摩向來是早睡早起,昨晚雖睡得晚,并不妨礙今早醒來。見姜知津還在睡,她輕手輕腳下了床,放下帳子。

帳子一放下,姜知津便睜開了眼睛。

晚上他是抓着她的手睡的,絕不是他貪戀女色,而是抓着她的手,不論她要做什麽,他能在第一時間發現——對,絕對是這樣。

此時手裏空了,擱在枕上,枕頭是大紅緞子,如水一般柔滑,他的手在上面蹭了蹭……阿摩的手指,便是這樣滑的……

不知怎地,這床便有點賴不住了,他也爬了起來。

小金子立即帶着人上來伺候,一面擰了布巾給姜知津擦臉,一面仔細觀察:“公子,晚上那外狐貍精可有欺負你?”

“……”姜知津一頓,“誰是狐貍精?”

“嗐,就那個!”小金子朝窗外呶嘴。

姜知津扔了布巾,推開窗子,就見溫摩穿着紅色裏衣,正在練刀。

春日的陽光淡淡地灑在她身上,她整個人仿佛一團明亮的火焰。

“不要臉!傷風敗俗!有傷風化!”小金子低低地罵,眼睛裏快要冒出火來,“衣衫不整,成何體統?真是丢公子的臉!”

“我的臉呢?”姜知津認真地問,“丢哪裏了?快點去幫我找回來。”

公子樣樣都好,大多數時候都是個乖乖的小孩子,就是偶爾會犯起傻子本色,很不幸,現在又來了。

小金子雖然久經風雨,此時還是遇上了新的挑戰,苦着臉道:“公子,您的臉就在這兒呢,您摸摸看。”

“不是,這不是我的。”姜知津睜着一雙眼睛天真道,“快去,你說有人把我的臉丢了,不找回來就不許回來見我!”

小金子只得愁眉苦臉地去了。

姜知津趴在窗上,瞧着溫摩,自己都沒發覺,自己嘴角帶上了一絲笑意。

院子裏,丫環們捧着衣裳,着急地勸:“夫人,您好歹先穿上衣裳呀!”

溫摩道:“難道我是光着身子?”

“哎呀,裏衣哪叫衣裳?”

“是呀,您這樣可真要惹人笑話的,傳出去多不好呀。”

“大清早不穿衣裳不梳洗就來耍刀子,這這人家還要以為夫人您瘋了呢!”

被人笑話?溫摩笑了一下,這種事情她可以說是很有經驗了,“我夫君是傻子,我是瘋子,倒挺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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