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八
那是一頭灰狼,強壯矯健,單從這撲出來的角度與速度,在狼群中應是頭狼的地位。
溫摩沒有動。
她一身華美的吉服,立在空曠的院中,面對迎面撲來的巨獸,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姜知津站在小樓之上,只覺得她那身紅衣耀眼到刺目的程度,金色的釵環在陽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
為什麽不動?
為什麽不逃?
敢同姜知澤合作,自願被安插到他的身邊,難道會被一頭狼吓呆?
這裏地勢甚高,被安排作羽林衛的望樓,望上設有驽機,長箭可以洞穿三層牛皮,姜知津的目光落到了那架弩機上。
風旭同他從上一起長大,對他的神情再熟悉不過,微微吃驚:“你想救她?”
不。
姜知津在心中用力地回答。
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是姜家嫡子,生來就是要追逐一樣名為“權勢”的游戲,這場游戲中,一國、一城、一家,覆滅起來都只不過指掌之間,何況是區區一條人命?
她若是姜知澤的人,死了正好省他的事。
她若不是姜知澤的人,留在他的身邊也是有風險,畢竟她有妻子的身份,同他朝夕相處,難保他不會露餡。
所以,她死在這裏,對他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可是,撐着頭在床上朝他微笑的溫摩……低聲唱歌的溫摩……手持弓/驽救他的溫摩……他的腦海像是變成了一盞絢麗的走馬燈,每一幀畫面都是溫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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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短短一瞬,異常難挨。
在溫摩這裏,時間已經和風一起變慢。
狼撲過來的動作也變慢。
她看清了狼眼中的兇惡,看得到狼牙的尖利,空氣中獸類的氣息驟然加重,重到這股腥風撲面。
“嗆”然一聲,她一掀衣擺,拔出了刀。
雪亮的刀光切向灰狼的頭頸,灰狼嘶吼一聲,避開了要害,迅疾落地。
這一刀只帶下了幾縷狼毛,溫摩有點遺憾。
灰狼大約也發現這個人類難纏,喉嚨裏低低發出嘶吼,緩緩繞着溫摩轉圈,像是伺機尋找溫摩的漏洞。
溫摩一手抓着刀鞘,一手握着刀,緩緩挪動腳步,刀鋒始終正對着灰狼。
姜知津怔了一下。
他跟溫摩一道入宮,竟沒發現她衣裳底下藏了刀。
那麽長一把彎刀,怎麽藏的?
他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緊繃的臉色陡然放松了下來,嘴角甚至隐隐有了一絲笑意。
阿摩,你到底還能給我帶來多少驚喜?
風旭冷眼旁觀,發現了一件事:“你不想她死?”
姜知津還沒回答,忽然眼角餘光瞥見一道影子以極快的速度從獸柙內撲了出來。
還有一頭狼!
這兩頭狼仿佛是合謀布局,前一頭狼牽住溫摩所有注意力,後一頭狼趁溫摩不備由後蹿出,溫摩背朝着大門,根本防無可防。
前一頭狼趁此之機,猛撲上前。
兩狼一前一後,同時撲向溫摩。
溫摩只有一把刀,根本不可能擋得住兩頭狼!
姜知津在望樓上将這一幕盡收眼底,剛剛放松的心驟然收縮,沖到驽機旁,正待将那頭狼一箭穿心,就見明亮陽光下,溫摩向前踏出一個弓步,右手彎刀斬向前面那頭狼脖頸,左手刀鞘猛力抽在後面那頭狼的腰身。
兩聲嘶鳴幾乎是同時發出,兩頭狼轟然落地,濺起一片煙塵。
姜知津手扶着弩機,徹底愣住了。
視線凝固,心仿佛也随之凝固。
偌大皇宮,偌大天地,這一個瞬間,他的眼裏心裏只有那個在煙塵中持刀的紅衣溫摩。
久久不能回神。
溫摩頓也沒頓,提着刀直踹開大門。
外面宜和正帶着宮人們聽動靜,見她出來都吓了一跳,宮人們愣了愣才曉得上前護主,被溫摩一腳一個踹開。
宜和生平頭一次感覺到了恐懼:“你、你幹什麽?你別亂來……你要是敢傷了我,父皇不會放過你的——啊!”
她的威脅還沒說完,衣襟就落進了溫摩手裏,溫摩扯着她,輕飄飄地就好像扯了件衣裳,直接将她扯進獸柙中。
宮人們驚叫連連,紛紛湧上來,院中的兩頭狼卻讓她們卻步,一頭狼死得噴了一地的血,另一頭狼卻沒死,還在吃力掙紮,眼看就要站起來。
“不要!不要!不要!”宜和尖聲,臉色已經白得沒有半點血色,只知道叫着這兩個字。
但很快她連這兩個字都叫不出來了。
溫摩直接把她的臉怼到了狼臉上。
粗硬的狼毛紮着宜和的臉,尖利的狼牙就在眼前,腥臭的狼嘴裏還噴出一陣陣熱氣,宜和公主大腦一片空白:“啊啊啊啊啊啊啊——”
“害怕麽?”溫摩按着她的頭,“害怕就對了。記住這感覺,這就叫恐懼,你讓別人去死的時候,別人心中的就是你此時的心情,懂麽?”
宜和眼淚鼻涕都流出來了,她聽到了溫摩的話,她想狠聲教訓溫摩一頓,可她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喉嚨像是壞掉了,腦子根本管不住它,它瘋了似地尖叫着,停不下來。
溫摩皺了皺眉,把她拎起來一點,“我說,你聽到沒有?”
離開那頭狼,宜和總算恢複了一點理智,尖聲罵道:“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我要讓父皇将你淩遲處死——啊啊啊啊啊!”
她的頭再度跟狼頭貼到了一處,更可怕的是那頭狼仿佛恢複了一點力氣,嘶吼着要站起來。
風旭轉身就要下樓,姜知津拉住他:“別走,好戲還沒完。”
風旭沒好氣:“那是我妹妹!她要殺了她!”
姜知津微微一笑:“放心,你看,她真要殺人,你妹妹早沒了。”
“公主!”宮人們慌了神,試圖來拉開溫摩,溫摩彎刀一揮,刀尖還滴着狼血,登時讓宮人們齊齊止步,只敢大聲罵溫摩以下犯上,并歷數大央種種酷刑,讓溫摩等着一一去嘗遍,短短一炷香/功夫裏,溫摩身上就多了無數罪名,三族都被夷了七八次。
還有一些老成些的宮人連忙找了羽林衛來。
羽林衛可不會被一把刀吓住,他們人多勢衆,一個個撲上去,壓也把溫摩壓死了,但溫摩刀鋒一轉,将刀尖對準了宜和,“誰再敢動一下,我就劃花她的臉。”
“你敢?!”宮人大叫,“她是公主!你要是敢動公主一根頭發,陛下一定會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這句罵過三遍了,能不能換個新鮮點的?”溫摩淡淡道,“這公主要拿我喂狼,要不是我運氣好,這會兒躺在這裏噴一地血的就是我,你說我劃花她的臉,算不算過分?”
狼血順着刀尖,滴到宜和臉上。
宜和已經快瘋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啊啊啊啊!”狼頭又動了。
風旭對這唯一的妹妹寵愛之深,不遜于父母,再也看不下去,姜知津卻不放他下樓,道:“宜和已經被寵得無法無天,正缺一個人來管教,這是個好機會。”
風旭道:“宜和要被吓死了!”
姜知津忽然笑了,笑得有點特別。
“你笑什麽?”
“我是笑你我這樣的人真是奇怪,看旁人的生死輕若鴻毛,像是看破一切的神明;看到自己關心的人有險,卻同樣是心急火燎,和一般的凡夫俗子無異。”
“你這人,這時候還有功夫說這個!”風旭掙開他,匆匆走向樓梯。
“風旭。”姜知津在樓上叫住他,“信得過我的話,就別去。”
風旭回頭。
樓梯低,從這個角度,姜知津高出許多,逆光而立,當真如同一位神明。
他怎麽可能信不過姜知津?
還是從幼時起,他就被這位小他兩歲的表弟深深折服,折服于姜知津的頭腦與心機,更折服于姜知津的眼光和手段。
他站住了腳,一步一步走了回來,恨恨瞪了姜知津一眼:“要我眼睜睜看着親妹妹被別人欺負,也不知道你是傻子還是我是傻子。”
姜知津微微一笑,攬着他的肩:“嫂嫂教訓妹妹,乃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沖下去才是傻子呢。”
小院中,宜和的嗓子已經快喊啞了。
溫摩氣定神閑,瞅着她快受不了了,就把她提溜起來,問:“知道錯了麽?”
宜和堅貞不屈,死不悔改,破口大罵,于是又被塞了回去。
那頭狼也是可憐,差不多快要直起身子站起來,溫摩就拿刀鞘在它腰上補一記。
狼是有名的銅頭鐵骨豆腐腰,腰身乃是最大弱點,一擊之下登時倒地,被迫和公主頭蹭頭地相互摩擦。
公主嫌狼臭,狼說不定也在嫌公主香,香得它一邊掙紮一邊打噴嚏。
“我要……我要殺了你……一定……要殺了你……”
不知第幾次被提溜起來,宜和嗓子發啞,眼神已經找不到焦距,“等我父皇來,我一定要讓他殺了你……”
“別等了,你父皇不會來的。”溫摩道,“你以為這幫宮人敢去找皇帝?你讓他們怎麽說?公主要讓狼吃了姜家少夫人,現在正被姜家少夫人抓着跟狼貼在一起?皇帝一來,你害我的事可就瞞不住了,你這麽能害人,腦瓜子不可謂不聰明,那就趕緊想一想,是你害死我的罪名大,還是我讓你和狼玩一玩的罪名大?”
宜和不是不知道這一點,只是真的給溫摩吓傻了,此時眼睛回了一點神,露出一絲畏懼的神色。
溫摩瞧她這眼神,心想,差不多了。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大喝:“溫摩你在幹什麽?!”
溫摩心裏“咯噔”一下。
是父親,以“忠義勇武”聞名的溫岚溫侯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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