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二十

“在這裏……”

在溫摩按住他的手之前,姜知津露出一個眉眼彎彎的微笑,握住了溫摩腿側的刀柄。

溫摩的腿上束着革帶,彎刀便是插在這革帶中。百褶裙寬大,藏在裏頭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再加上外裳遮擋,誰也想不到姜家少夫人裙子裏藏着一把刀。

“嗆啷”一聲,姜知津把刀拔了出來,一臉開心:“我聽她們說姐姐有把刀,能殺狼,原來是真的!”

溫摩松了一口氣。

同時深感慚愧:津津這麽單純可愛,她怎麽能把他往那方面想呢?她真是太禽獸了。

“小心,這刀可利了。”

溫摩想把刀拿回來,姜知津卻一扭頭:“我不,我要玩。”又問,“姐姐,你進宮了還帶着刀幹嘛?早知道宮裏有狼麽?”

“就是神仙,也想不到皇宮裏會有狼吧?你姐姐我是以前吃過不帶刀的大虧,所以這輩子我死也不會放開我的刀。”

溫摩握着他的手腕,半強迫地剝開他的手指,手指與手指交錯,姜知津明顯感受到了她肌膚的溫度,溫熱的觸感透過指尖,沿血脈經絡直入肩臂,透進心髒,心猛地跳動了一下,整個人有剎那的愣神。

溫摩沒留意,她順利拿回了刀,插回鞘中,交代他:“這刀一碰就會流血,不許碰,知道麽?”

姜知津回過神,乖乖地點頭。

溫摩瞧着他乖巧的樣子,心裏很喜歡,擡手捏了捏他的下巴,問:“射藝比試在哪裏看?你認得路不?”

姜知津自然認得。

只是到了地方,溫摩才發現來早了。

羽林衛配置的是牛角長弓,射程約有200步,但要精準命中靶子,大約在一百步到一百五十步之間,所以靶場十分開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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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役們正在豎箭靶,地上還堆着些雜物工具,尚屬一片亂糟糟的情況。

溫摩抓住身邊一名雜役,問射藝何時開始,雜役回道:“還得有一個時辰,貴人可以申時再來。”

溫摩正要帶着姜知津離開,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幾名羽林衛遠遠地從靶場另一頭走過,其中一人個子略矮小些,一路點頭哈腰,笑得一臉讨好。

竟是溫誠。

溫誠因有承祧之責,溫岚對他也是格外栽培,除了讓他接手侯府賬目之外,還給他在羽林衛中謀了差事,很顯然是希望溫誠能承繼他的衣缽,就算不能當上将軍,好歹也能有個正經官職,能庇護溫氏一族。

按說溫誠有溫岚這座大靠山,在羽林衛應是混得風生水起,坐等旁人來巴結才是,怎麽看起來反倒是他在巴結旁人?

溫摩皺了皺眉:“津津,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

姜知津拉住她的手:“我不要,我要跟着姐姐。”

“那你別出聲。”溫摩道,“誰出聲誰就是小烏龜。”

姜知津立刻捂牢嘴巴,只剩一雙寶光灼灼的眼睛露在外頭,眨啊眨。

溫摩忍不住笑了。

津津真好。有什麽煩心的事,只要看到津津,便覺得煙消雲散了。

溫誠同着那幾人走到了靶場後頭的牆根下,溫摩帶着姜知津從另一面牆繞過去,沒過多遠,就聽到了他們的聲音。

“溫公子,以前就算了,射藝演練只有咱們羽林衛的人,咱們放水就放水,差別也不大,可你今天聽說了沒有?三皇子和姜家二公子要來看呢。”

“就是,姜家那個傻子也就罷了,三皇子可是深得聖寵,眼下東宮未立,三皇子指不定哪天就搬去東宮了,能在三皇子面前露臉,那可是天大的機會。”

“可不?區區一百兩,就讓我們哥幾個放棄這麽好的機會,溫公子你覺得合适麽?”

從前征選羽林衛,一要出身高貴,二要一表人材,所以羽林衛走出去一個個鮮衣怒馬,英挺不凡,經過十年前越王一役,皇帝長了見識,知道光好看沒有用,這才狠下去廣征勇士,不論出身。

但也因此讓羽林衛裏進了不少地痞流氓。

比如眼前這幾人,一個個高大威猛,敲起竹杠來卻是熟極而流,顯然不是第一次幹了。

溫誠咬咬牙:“那就每人再加三十兩,不能再多了。”

“嗐,三十兩夠幹什麽的?”為首那人肩寬腿長,比溫誠高出一截,懶洋洋揮了揮手,“算了算了,咱們還是使點真本事,好生演練,萬一入了三皇子法眼,指不定就飛黃騰達了。”

說着,向幾人一使眼色,幾人附和着他,轉身就要走。

“每人再加五十兩!”溫誠掏出一疊銀票,“再多我也沒有了!”

幾人止住腳步,轉回來,接過銀票,為首那人笑道:“兄弟們不是差你這點銀子,實在是看你可憐,不是溫大人親生的,溫大人也沒教你什麽真本事,難為你倒替溫家着想,不想堕了溫家的名聲,兄弟們着實敬你是條漢子。”

“我的苦你們哪裏知道,”溫誠長嘆一口氣,他到溫家是為繼承家業的,沒想到還要被逼着學這學那,他“我在溫家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裏裏外外,田畝鋪子,哪樣不是我在操持?父親大人他也不是有意不教我,說到底還是他老人家公務繁忙……”

為首那人一聲長笑:“你還真是孝順,說句不好聽的,溫大人老啦,也不過是在我們面前擺擺樣子罷了,還能有多少真本事?自古長江後浪推前浪,羽林衛大統領的位置,也該換個人坐坐了。”

“哼!”

牆根後,有人冷哼出聲。

“誰?!”幾人戒備地拔刀,溫誠縮在衆人身後。

溫摩冷着臉,牽着姜知津走了出來。

幾人認得自小在宮中長大的姜知津,雖然他們打心眼裏不拿這傻子當一回事,但面上的功夫還是得做,紛紛行禮:“見過姜二公子。”因聽說今日姜二公子進宮謝恩,身邊這位女子身形高挑,身穿吉服,想來便是新娘了,又行禮:“見過少夫人。”

“溫誠,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父親有沒有教過你?!”溫摩直接忽略了那幾人,目光盯着溫誠,無法壓抑胸中的怒氣。

上一世,她最最羨慕的人不是溫如,而是溫誠。無數次她在學規矩和女紅的間隙裏,有事無事也要經過幾遍花園,因為每天清晨,溫岚都會在花園教溫誠武藝。

箭術、槍術、馬術……溫岚把溫誠當成兒子般教導,想把自己一身的本令盡數傳授給他。

不知道有多少遍,溫摩在心裏幻想,如果她是溫誠就好了。

就可以跟着父親射箭、舞槍、騎馬,被悉心教導,着意栽培,而不是被關在房間繡那永無止境的嫁衣。

溫誠見此事有人偷聽,已經然亂了方寸,再發現偷聽的是溫摩,更是慌了:“父、父親教沒教我,關你什麽事?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還想回來管溫家的事不成?”

“我今天就要管一管,怎麽地?”溫摩的目光掃過那幾人收裏的銀票,“溫誠,原來你就是這樣給侯府當家的,原來你居中私吞的銀子是用來幹這種事。”

羽林衛人數衆多,不論是射藝、刀法、槍法還是馬術,皆是分賽制,六人一組,每一次淘汰三人,勝出者可以進入下一輪,第一輪被淘汰的要加強訓練,溫岚在這點是鐵腕,據說那強度能讓八尺大漢也要淚眼汪汪。

溫誠将自己這組的人全部收買了,無論是哪一個和他對陣,都會讓他勝出,這就是這樣,溫誠才在溫岚面前混了個過關。

“你、你不要血口噴人,這些銀子都是我自己的!”溫誠急紅了臉,叫姜知津道,“二公子,你趕快帶你夫人走吧,她一個婦道人家怎麽好在這麽多陌生男子跟前露臉?”

姜知津笑眯眯:“我夫人長得這麽好看,為什麽不能露臉?”

這一句話獲得了在場所有男子的一致認同,溫摩是美的,不同于京中貴女那種或清冷或嬌柔的美,溫摩的美像一把鋒利的刀,寒光閃閃,又像一團火,明亮耀目。

這幾人都是街巷混混出身,絲毫沒有學會貴介公子含蓄的那一套,他們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打量着溫摩,就差沒有當面吹一聲口哨。

一般女子面對這種目光,多會是羞紅了面頰落荒而逃,溫摩的視線卻是不避不讓,盯住為首那一個:“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小人陳山海。”

“想要推倒前浪,口氣不小。”溫摩說着轉身走向靶場,扔下一句,“過來,讓我看看你的本事。”

這一句,既利落,又傲慢。

說話時頭也沒回,風吹起她的袍角,華麗中有一種奪目的鋒利。

姜知津瞧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和之前她揮刀殺狼時一樣,他的心又冰涼,又滾燙,滋味難以言喻,只想喝一大口烈酒。

那些詩人遇上動人詩情時想浮一大白,估計就是這種感覺吧?

陳山海和同伴們互相看了一眼,都在眼底看到了一絲促狹趣味,在跟上溫摩腳步之時,陳山海還湊在溫誠耳邊低語一句:“你這姐姐有些意思。”

溫誠可管有沒有意思,他後退一步,想跑。

姜知津高聲道:“小舅子你要去哪兒?”

溫摩回頭,道:“你要是敢跑,這事兒我馬上告訴父親。”

溫誠咬牙:“你到底想怎樣?!”

溫摩冷笑:“不怎樣,就想跟你玩個小游戲,不過,等我料理了他,才能輪到你。”

靶場上的雜物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溫摩從架子上取了一把弓,試了試弦,陳山海笑嘻嘻問:“少夫人,這是要跟小人比試射藝?”

“敢比麽?”

“哈哈。”陳山海笑了一聲,拿起了弓。

靶場上的線劃在一百五十步,那是弓箭的有效射程,這個距離內命中率會大為提高,但陳山海一直走出了兩百步外,才扣箭上弦,箭尖疾如閃電,一支接一支,三支同時紮進靶心。

“好!”幾名羽林衛紛紛喝彩。

“有點本事。”溫摩點點頭,“為一百五十兩銀子就肯輸給溫誠那個廢物,你對得起你這份手藝麽?”

這話讓陳山海微微一頓,那信心滿滿的驕傲底下滑過一絲澀然,轉即便換成玩世恭的笑意,“習得文武藝,賣于識貨人,溫公子肯出錢,我就肯賣,公平買賣,當然對得起。”

他把弓塞到溫摩手裏,“大小姐,好好回姜家去當你的少夫人,溫誠的事你別摻乎了,這是男人的事。就算你去告發,我的弟兄們嘴都很硬,只要我們絕口不認,你又能怎麽樣?”

他不打算跟這位貴女多費話,雖然她好看得與衆不同,但那付高高在上的模樣同旁的貴女并沒有什麽兩樣,他說完轉身就走。

然後就聽得身後三下弦響,一下比一下密集,同時響起的,還有那弟兄們的抽氣聲。

這幫跟随他一路從清涼坊打架打進皇宮當差的弟兄,什麽場面沒見過?此時卻站得一個比一個呆,眼睛睜得一個比一個大。

陳山海回身。

兩百步外,另一只箭靶上,插了三支箭。

和他的一樣,三支箭全部命中靶心。

但和他的不一樣,這三支箭,每一支都剖開了前一支,三支箭密簇族炸開十幾瓣,像一朵盛開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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