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碧水白衣,誰家少年?
郭衡玉身旁穿着藍色錦袍的小郎君回頭笑道:“我是奇怪,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娘子,怎麽詩裏面透着股頹廢的勁頭呢。”
“山外複有數重山,夢裏未醒還入夢。世間種種掙紮苦,不過春蝶振翅聲。”
郭衡玉匆匆讀了一遍,拉着他道:“除了一個‘春’字應了景兒,還哪裏值得你這狂人一讀再讀?”
“人生苦短,春光也是稍縱即逝,蝴蝶更是只活這麽一季……哎,你拉我去哪兒?”
“拉你去看看對面的風景,你擔心什麽,前五跑不了你的。”
頹廢的詩作者郭碧玉正在橋上,道:“這回真是出了血了。”
墨鴉忍不住笑道:“大娘子怎麽叫出血,是沾了夫人的便宜,自己個兒一文錢都沒花呢。”
“以後整治不要錢嗎?”郭碧玉指着下面,“若要四季不斷人,這園子且有的修整呢,你心裏記下來,派人去收些山裏的野牡丹,不要名品——那樣的咱們收不起,只求數量多、好養活。”
她又指着不遠處的沿河長廊道:“這玩意兒看着風雅,一刮風下雨草葉都直往下掉,裏面也簡陋,要找人重新休憩。那邊的桃花林子下面,就更是了,今個兒是老天爺給臉面,沒下雨,不然下面就是黃泥地,要都用青磚卵石鋪好路才行。”
墨鴉忙不疊的點頭:“大娘子,您怎麽懂得這麽多?”
郭碧玉吃驚道:“這叫多麽?這不是很容易就想到了嗎?”
“那奴婢看見桃林,怎麽只想着以後過來吃桃子呢?”雀兒道。
“你腦子裏只有吃的,自然想不到。”郭碧玉嘴角噙着笑道。
其實她一開始就動了買園子的念頭,這才叫墨鴉将玉錦閣的現錢理了理,這些年七七八八的竟也攢了不少錢——還有好多能換錢的物件。
她心裏有了底,在外面尋了三、四天,才看中了這個地方,原本開春了賣園子的不多,可原來的主人急用錢要賣,郭碧玉并不因為春日詩宴急着用地方就應了,而是磨磨蹭蹭吊了許久,将價錢又壓了壓,才定了契約。
平心而論,這園子她買來的确是占了大便宜了,京郊這樣游春的地方不少,可帶着水的園林卻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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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碧玉回去磨了費氏老半天,死乞白賴的說嫁妝裏少一個莊園,這才從費氏口袋裏掏了錢出來,手腳極其麻溜的花了一日的功夫就将這事兒全套都辦成了,還從她爹郭臯那兒硬是要了幾個小厮打理園子。
自打稀裏糊塗的重新活過,郭碧玉還是第一次心裏有了些底氣。
這份産業,是她自己的。
而且想到這園子已經悄無聲息的有了第一筆收入,她的笑容就更燦爛了。
郭碧玉已經想好了,原本應該自己出的園子錢既然省了下來,要把毗鄰這裏的農莊也買下來,想到這裏她煩惱起來,她缺人啊!
墨鴉是個得力的,可到底是個丫鬟,不好常常往外面跑,以後這些地方都需要管事的打理。
她晃了晃腦袋,道:“走,跟我去陪陪六公主,她不好露面,倒是怪悶的。”
這會兒兩邊伺候的小厮和丫鬟已經将柳枝和絹花都統計好了,分別卷起了數目最多的五首詩,笑盈盈的向橋邊兒碼頭送去。
碼頭處是郭碧玉特意租來的十葉小舟。
這不是關乎于她一個人,所以再多的錢也值得——當然了,這錢還是從公中出呢,她也不心疼,越排場越好。
十舟排成了一列次第而出,碧水之中,舟上一人撐船,船篷裏的人因隔着紗簾,卻看不清楚。
早有丫鬟們為每個彩棚裏的小娘子備好了十朵絹花,道:“這絹花是留給小娘子們擲給小舟上的樂手用的,覺着哪個小舟上的唱誦更合心意,千萬別手軟,拿絹花丢到船上去!”
薛八娘瞟了一眼,道:“輕飄飄的,怎麽丢啊?咦?”她手裏掂着的絹花,下面其實拴着青色穗子穿起來的一串兒通寶。
她輕笑了一聲,譏諷道:“郭家的娘子們就是有錢,也犯不着這樣顯擺。”
這話的聲音大,可是周圍的小娘子們早就在自家丫鬟的陪同下行到岸邊的石階上,手裏拎着絹花、趴在欄杆上叽叽喳喳的說笑,就算是周圍有人聽到了薛八娘泛酸,也只是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便轉過頭去。
郭美玉就在衆人中間,聽着旁邊相熟的閨中密友七嘴八舌的恭維她心思巧妙,只淡淡一笑道:“就是圖一個樂子而已。”
可她心裏卻并不高興——這樣的安排,大姐姐為什麽不跟她說?若是她費盡心思做的詩不曾進入前五,該有多丢人!
因不知道對面評出來的是哪五首,所以小娘子們猜來猜去的,越發的興奮、忐忑不已。
小郎君們那邊又何嘗不是?
聖上擅樂,許多佳作名篇也有不少著名的樂師和歌者傳唱。
最開始的時候是佳作難求,很多詩賦大家也只允心儀的歌姬或者歌者唱其詩作;到了現在,很多名動上京、甚至天下揚名的樂師或歌姬,也不是随便什麽人的詩作都唱的!
以仇十郎為例,便只唱聖上的詩作。
哪一個文人不想自己的作品傳揚開來?可平心而論,這些小郎君們和小娘子們的詩作,想要被人按曲傳唱還欠着火候呢!
郭碧玉這個安排,着實是讓北岸都興奮起來,小郎君們湊到廊邊,眼中都是興致勃勃的神色。
六公主戴着緯帽,在郭碧玉的陪同下沿着河岸邊溜達。
“這玩法好,回去我要告訴我父皇。”
過了一會兒,六公主又道:“你這玩法雖然好,我還是不要告訴我父皇了,要不然他說不定天天帶着一群歌姬和嫔妃玩這個。”
郭碧玉抽了抽嘴角。
一聲驟急的琵琶聲從第一艘小舟上響起,密密麻麻的如同滾珠一般,兩岸都安靜了下來,坐在暖閣裏的夫人們笑吟吟的聽着曲,不多時就聽見有歌聲傳來。
“……細雨如織覆宮城,催開天水兩樹花。”
北廊那邊便一陣呼哨和鼓掌聲,此起彼伏的道:“是子石兄的!”
随着這首詩作唱完,琵琶聲漸消,在似有似無的尾音裏,“淙”的一聲,琴音起自第二艘船中。
“春風冶游至,微雨過柴扉……”
小娘子們那邊立刻熱鬧了起來:“是你的,是你的!”
柳四娘臉色微紅道:“我是不是應該把絹花都擲給這艘船啊?”
“不行!不行!說好了要全聽完的!”
柳夫人看柳四娘露了臉,臉色也極好,道:“難不成這法子也是大娘子想的?”
費氏看了一眼李氏,笑道:“她們姐妹兩個折騰,我和弟妹是不管的,誰知道她們從哪兒淘換來的主意,也太鬧騰了些!”
“我家過幾日也要辦春宴。”柳夫人聲音低了些,“是我大女兒出嫁前想和平日素來交好的娘子們再聚一聚,到時候恐怕要把大娘子這主意拿過去用了!”
“看您說的,這玩法外面早就有了,只是挪到這春宴上,又不是她自己個兒想出來的!”
費氏見柳夫人頻頻示好,自然也要有所回報,道:“到了江南,若是寄信回京,您家自然是有專人往這邊兒趕路送信,若是一時不方便,就交到聚時珍帶過來,聚時珍也定期有人來往于江南和上京之間,有車隊和護送的,倒妥帖些。”
柳夫人笑道:“我記下了。”又和費氏聊了一會兒,聽到夫人們都在恭賀梁氏,便知道梁氏的小郎君杜實春果然拔了頭籌,也恭賀道:“真是讓人羨慕,你還說實春傲氣,人家也有傲氣的本錢!”
梁氏爽快的高聲笑起來:“你們正經該羨慕的是郭二夫人呢!一雙子女都教養的這般出色!”
郭衡玉拿了第二,郭美玉則是拿了個第四名,李氏含笑道:“哪就那麽好了?”
“尤其是二娘子,我是真喜歡這孩子,要文采有文采,要品貌有品貌,又懂庶務,啧啧啧……”
這會兒杜家娘子也崇拜的看着郭美玉道:“二娘子真是厲害,人美,性格也好,詩文做的也好,還能張羅起這麽大的春宴。”
雀兒則看着自家主子郭碧玉道:“大娘子,我記得你也送了詩啊。”
郭碧玉道:“我只是随便寫寫,充數的。我這麽忙!”
“可是,大娘子,二娘子也很忙,人家的詩作別人都說好。”
“閉嘴。”
六公主再度響亮的笑起來:“哈哈哈哈,你也有短處啊!”
郭碧玉原本就因為不得不陪同六公主聽不到歌聲而強顏歡笑,而今恨不得将多嘴的雀兒千刀萬剮,苦着臉道:“民女的短處很多,這些風雅事,民女做不來。”
六公主道:“我看你這套安排,挺風雅的。”說完了又補充道,“很拿手。”
郭碧玉只得厚着臉皮道:“謝六公主誇獎。”
這會兒杜實春的詩作已經唱完了,小娘子們手裏的絹花早已經擲到了小船上。
郭碧玉遠遠的看着撐船的人一五一十的報着數。
六公主見她神情緊張,問道:“下面還有什麽?”
郭碧玉依依不舍的将目光扯了回來,道:“回六公主,得花最多的那個歌者,最後還會獻歌一曲。”
“啧啧啧,你家這春日詩宴,若是換成哪個世家來辦,這能最後獻歌的歌者怕是要出名了。”
郭碧玉也知道單靠郭府的春宴,還不夠,可日子也還長着呢!
她笑道:“六公主請往那邊看,那位拔了頭籌的人已經出來了。”
其他九艘小艇已經撐回了碼頭,河面上只留了那一葉舟船,緩緩的撐離了岸邊。
那個拔了頭籌的人剛剛撩開船篷上的紗簾,立在了船尾處,兩岸在這時難得的安靜了下來。
那也是個和岸邊的小郎君們年齡相仿佛的少年,他發絲整齊的束在腦後,一根竹簪簪起,人在水中央,并不太能看真切他的面容,但卻讓人覺得這少年一定姿容極佳。
他站穩之後,便擎起長笛放在粉紅潤澤的唇邊,潔白纖長的手指在長笛上舞動,笛聲如同随着這一泓流水宛然流動,又如天上流雲自在飄搖。
一曲吹畢,他才将長笛斜斜握在胸前。
此時微風拂過,淺白綠色的發帶不時的拂在他的臉頰上,他卻渾然不覺。
他的目光看着前方,遠處有層層山巒,近處的岸邊桃花陣陣,微風帶動無數彩棚幔帳飛舞,裏面有聆聽的人群。
他似乎有些緊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開口吟唱。
“雲起雲有落,山近山複遙。
不知風波裏,可有故人行?
相逢道珍重,臨別贈歌聲。
春月秋霜幾重幕,
花間流連處,來尋前生碎夢。”
他用最澄澈的聲音吟唱着,舉手投足間有着不自知的美好氣度。
仔細地傾聽,那是一種能讓迷醉的歌聲,仔細的觀看,那是一張能讓人迷戀的容顏。
小河兩岸,桃林下,長廊邊,無數人投去贊賞的目光,又有人竊竊私語,在互相打聽着這是誰家的樂班,竟然有這麽一個出衆的少年樂師!
郭碧玉眼睛微澀,看着船上的揚羽。
這歌怎麽那麽巧,恰好唱到了她的心坎上!郭碧玉重活到了現在,揚羽,其實是她的故人,更是恩人……可他卻不知道。
她随意潦草而寫的“夢裏未醒還入夢”,是她這輩子最清晰的描述。
前世碎夢是有的,卻絕不是缤紛豔麗的花間,而是如同黑暗惡臭的地獄。
而今她和揚羽在這輩子相逢,她想要替揚羽做的又豈止是一聲珍重?
只有他沒有拿到的賞錢,便要用一船的絹花賞賜來彌補;他曾經無端收到的羞辱,便要用今日的衆多人公認的贊賞去掩蓋。
這才只是一個開始。
郭碧玉望向水面,嘴角自信的揚了起來。
波平如鏡,花落如雨。
碧水白衣,誰家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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