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顫語心雪

紅色的寶石在陽光下反射出華麗的光澤。

菱形的寶石,裏面的紅鑽仿若液體,連接吊墜的部位是兩條交頸項纏的金蛇。

小小的,卻非常精致。

花九堇坐在外廊,手心把玩着脖頸裏的吊墜。

這是太後之前送給她的。

皇太後已經走了,在留下一句交代後。

讓她:不要涉事太深,盡快回去。

她好似看穿了什麽似的,好似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語氣,便也格外随意。

花九堇沒明白傾薇顏讓她不要‘涉事太深’是什麽意思,只是她也盡量聽從她的意思,少在花裏弄走動。

她……有意也好,無意也好,都在盡量遵從皇太後的喜好。

暫時,她也不想深究這樣的做法是對是錯,是好是壞。

只是有時候,慣性地去做一件事,不去思考的感覺真的很好,思考就像是在洪流裏站穩,甚至是逆流而上,太累。

而且,因為從小就被皇太後帶在身邊的緣故,她依賴她。

原諒她的懈怠。

關于魚娘,大多的事情還是交給下屬去做,她便安安靜靜地等着她們的彙報。

皇太後徹底索取了她之後,她疲懶了起來。

她靠坐在椅子裏曬着太陽,感受不到暖意,積雪還是厚厚地将世間掩埋起來。

精致的下巴藏在狐貍毛的領子裏。

手指細長而白皙,自然下垂着,淡粉色的指甲板看上去形狀完美又可愛。

花裏弄後山。

莉莉絲領着刑天俊和仕鳴陸等幾個高大男人在搜尋賢長歌的蹤跡。

刑天俊帶頭下水,順着水道游到了另一邊。

他們在水道另一邊上了岸,從雪地裏刨出了好幾具被掏空了內髒的屍體。

狡猾的魚娘。

當真是狡猾至極。

刑天俊他們上了岸,凍得瑟瑟發抖。

除了找到被魚娘殘害的屍體,只剩下又一座高大的山丘堵在他們面前。

沒有任何出路,只有原路返回的冰冷水路。

仕鳴陸又刨出一具屍體後站起身來,濕漉漉的身上都凍成了幹脆的冰渣。

随着他起身的動作,落下一串冰渣子。

尤其是他光着的腦袋,更是覺得冷。

他走到淺灘邊,轉身看了看彎腰記錄的刑番閣部下。

積雪的淺灘上壘起一小堆,一小堆松軟的雪,都是刨屍體刨出來的。

屍體即便沒有辦法運回去,但他們也要做記錄,以此估摸出魚娘的數量,或是兇殘程度。

她們唯有将每一次的發現都記錄下來,長久以往才能對某一類生物或某一件事情形成越來越詳細,越來越準确的概念。

刑天俊擡起頭來,正好對上仕鳴陸的目光。

他站起身走過去。

在他們面前的是一片寬闊的水域。

水域的面積望得到盡頭卻蜿蜒遠去。

對于人類來說,望得到盡頭的距離已經是人力難為的地步。

“有什麽想法?”

刑天俊比仕鳴陸高出了半個頭。

“我想游過去探探……”

身為小隊負責人的刑天俊,沉默了一會。

他的聲音低沉,“魚娘特地選了一個如此刁鑽的地方作為她們進食的地方,狡猾如此……她們順着水路不知道游去了什麽地方,又在什麽地方安巢。”他眯了眯狹長的眼眶,“你能游出去多遠?失去了長歌,我們都心痛,但不應該用這種方式,忍忍……”

刑天俊捏了捏他的肩膀,轉身繼續記錄。

仕鳴陸站在原地,捏緊了拳頭,渾身緊繃。

他的情緒是如此的激動,他壓抑情緒的行為又是如此的隐忍。

賢長歌對于他的意義與別人都不一樣,對于他來說是人生導師一樣的存在。

他剛來刑番院落的時候,帶領他們的就是賢長歌。

她對于院裏的兄弟姐妹都有着非凡的意義。

如果說花閣主是他們的精神引領,那賢長歌就是行動上的引領了。

而這種感情在仕鳴陸身上尤盛,無關男女愛情,只是對一個人行為處事的擁護與愛戴。

對于賢長歌蹤跡的搜尋一直在繼續。

後山的入口太小沒有辦法搬運木船,她們便花費人力物力将木材帶進去,在裏面将木筏做好了,帶着人,劃着漿去搜尋蜿蜒的水域。

下水的活兒便交給了男子,大冬天的便辛苦他們了。

刑番院落的兄弟姐妹們知道了這件事,大家都閉口不言,沒有人去猜測賢長歌會不會已經死了。

花姐也對這個話題避而不談。

只是井然有序地安排一批又一批的搜尋隊伍去尋找蛛絲馬跡。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打探玉桂和秀憐行蹤的下屬傳來消息。

她們在京城外圍的一個破四合院裏找到了找到了兩具屍體。

好像是玉桂和秀憐。

二進四合院已經廢棄了。

前院的屋架在風吹日曬的腐蝕下斷裂,瓦片碎了一地。

中央的天井雜草瘋長。

莉莉絲雙手戴着薄薄的手套,蹲着,将那兩具屍體翻來覆去地研究。

她金色的長發用一根銀色發箍簡易地綁在身後。

半露的側臉,線條優越,是西洋的天使。

“變成了這樣,還能辨別她們的身份嗎?”

花九堇站在莉莉絲身後。

“可以。”

莉莉絲頭也不回。

幹癟的屍體,既不是人類的模樣,也不知道是什麽的模樣。

“貍生,魚娘的本體有記載嗎?”

花九堇又轉頭去問百貍生。

“沒有太詳細的。但應該是有魚尾,長鳍,長蹼。”

花九堇:“……”

巧了,這兩具屍體還真沒有魚尾。

所以,難道不是?

如果是的話,是誰将魚娘擊殺的,還弄成這副模樣,好像被精怪吸了精氣一樣。

“有蹼,有鳍……”莉莉絲檢查完,站起身來。“這兩具屍體是玉桂和秀憐的魚娘沒錯了。她們的路線和打聽到的一致,至于身體……雖然有些出入,但不排除擊殺她們的人用了特別的手法導致。”

花九堇點點頭。

她已經繼續讓人去四處打聽和玉桂和秀憐有關的人了。

除此之外,她們在沒有線索的情況下什麽都做不了。

婁心萱走了。

走得悄無聲息,還把賢長歌帶走了。

百貍生沒心沒肝地跑去通知莫觀音“你的真愛跑了,還把你長歌姐當零嘴帶走了。”

莫觀音當時就怔住了,好像沒明白百貍生在說些什麽。

等她反應過來,只能束手無措地歇斯底裏。

她到底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成熟,沒有那麽理智。

花姐的意思是把莫觀音帶回刑番院落,養着,等到她死的一天。

皇太後都說了沒法子救她,花九堇即便是有心,也天命難違。

然而莫觀音不願意走。

她整日待在婁心萱的房間裏,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地等死。

由于心境的變化,由于絕食的狀态,莫觀音的身體每況愈下,越來越差,生命流逝得更加快。

原本還有兩個月的活頭,突然之間縮短成了兩個星期。

一心求死,攔也攔不住。

生命是消耗品。

她的真愛留她在這裏,任她一點一點地走到生命的盡頭。

可能她的真愛沒有來吃掉她的內髒是對她癡心的愛的唯一一點仁慈。

但這點仁慈,在花九堇看來值得觀音哭上一哭。

花姐每天都會去看一看莫觀音,跟她講一講今天搜尋賢長歌的情況。

怎麽樣的情況呢?

一無所獲。

有時候花姐也一言不發,搬了個椅子坐在床邊。

她身子斜斜地對着床頭的位置。

床頭旁邊正好有一扇小小的木窗,不太小,大約能鑽進來一個人的大小。

花姐來的時候總是将窗子打開一只手掌大小的縫隙,好方便她将目光落出去看看窗外壓着積雪的禿樹。

純白的雪總是能讓她心神平靜。

她走的時候總是将窗子阖起來,但又不卡死。

莫觀音已經瘦得脫形了,皮包骨頭。

花姐還是頭一次見識到真正的‘皮包骨頭’。

真醜。

但她也不大好意思跟莫觀音說“你現在可真醜”。

她是真的很生氣,莫觀音把自己弄成這樣一副樣子。她也想說點話,做點事刺激她。不能只她一人受刺激。

眼下的莫觀音在刺激她,溜出她眼皮子的魚娘也在刺激她,摸不着蹤影的賢長歌也在刺激她。

誰都在刺激她。

可是看着這樣的莫觀音,她總覺的不太道德。

便抿緊了紅唇,一聲不吭。

這日,花姐又來了。

檀香小椅子一直擺在床邊,朝着床頭的位置。

花姐動作輕柔地走到床頭,将窗戶打開了手掌寬的縫隙。

禿樹上的積雪一如既往,顏色純淨,也沒有被破壞的痕跡。這和路上的積雪又不一樣,路上的積雪都被人踩得髒髒的,痕跡淩亂,看着真糟心。

她退回來,坐在椅子裏,雙手搭在扶手上,垂着纖長的細指,可真優雅。

她被皇太後一頓日日夜夜的收服後,氣質翻天了似的,再也不像以往,急切地求愛,急切地表現,急切地引人注意。

她又美,又柔,又嬌,媚得就想黏人。

黏誰呢?皇太後。

最好呢,皇太後能每天剝光了她,走哪都抱着。

她便軟軟地依靠在她懷裏,輾轉承歡。

“後悔嗎?”

她如水般勾人的眸子透過那一條縫隙,望着外面的積雪。

房間裏暖暖的,暖氣想從窗戶縫裏逃出去,寒氣又想從外面鑽進來,兩股氣息碰頭,鬥了個你死我活。

莫觀音蒼白的嘴唇動了動,沒有聲音。

花姐讀出來了,是‘不悔’。

“嗯。”

只是她的‘不悔’,也要她們這些外人承受一些後果。

這可真不公平,怎得這種事都還要拖家帶口。

‘篤篤’兩聲。敲門聲。

“花姐,有消息……”

門外莉莉絲的聲音聽上去怪怪的。

“明日再來看你。”

她起身,往外走去,開門,關門。

走的時候,忘記把窗戶關上了。

花姐走後,留着縫隙的窗戶吹進來一絲冷風。

外面禿樹上的積雪突然掉了一大塊。

莫觀音死氣沉沉的眼珠子動了動。

……

“什麽消息?”

“我們找到看見和玉桂和秀憐打交道的人了……”

“嗯,他看見了什麽人?”

“……”

莉莉絲的神情古怪了起來,還有點害怕的意味。

“那個人說,是一男一女。女的像閨閣大小姐,提着個小皮箱,衣着華貴。男的像個富家老爺,戴着金絲眼鏡,穿着西裝,拄着銀色蛇頭的拐杖……”

丹朱。

白稚。

花九堇抿住了紅唇,她的表情瞬間難看了起來。

妩媚的紅唇被她克制地抿成了一條直線。

沉默良久。

“知道他們去往哪了嗎?”

“已經派姐妹弟兄們去追了……”

她語義吞吐,未說出來的話是‘應該追不到……’

她們和丹朱和白稚交手過,知道她們的厲害。

當初若不是皇太後出手,她們誰也逃不掉,唯有喪命的份。

眼下的事情沒有個頭緒,卻牽扯到了她們倆人身上。

動機不明。

謎團層層。

看來這事情短時間內是讨要不出個說法了。

“我們回去吧,你叫人來把觀音擡走。”

莉莉絲轉身去叫人,她們開門進去。

轉瞬,莉莉絲又跑了出來。

“花姐!觀音不見了!”

“怎麽會,我剛才進去她還在床上。她現在這個身體狀況,自己也起不來……”

花九堇蹙了蹙眉,走進房間。

床上唯有淩亂褶皺的床鋪。

沒有人。

腐爛的味道還彌漫在房間裏。

長指搭在她床邊椅子的椅背上,她目光自然而然地望了出去,禿樹的積雪掉了一大塊。

小木窗開着。

仍舊開着。

只是她只打開了手掌寬的縫隙,是誰……

她側了側臉,“你們開過窗戶?”

“沒有。”

“……是我開的。”花九堇接口,“觀音本也沒多少活頭了……那叫了人便走吧,回去了。”

莉莉絲沉默了一下,應好。

她們都回到了刑番院落,日子又相安無事了起來。

只是院裏的任務調配作出了些改變。

花姐撥了一隊人繼續去追蹤丹朱和白稚的路線,找不到便繼續找下去,找到了邊按兵不動繼續跟着。這是她的吩咐。

她又撥了另一隊人低調地去花裏弄後山的水路搜尋。

休息适度,搜尋不斷。

不能停。

其餘的人,日子還是繼續過。

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憤怒和心痛,都随着又一場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掩藏了起來,沉沉地落在心髒深處,等着破土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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