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深夜告別

這次出征北伐,一去就要三年,中途大概也沒有時間回家了。因此,趁着帝京各部整軍以及準備糧草辎重的短短時間,林靖專程快馬趕回了長安一趟。

這天晚上,李好音正在老夫人房裏陪着抄經禮佛,看見林靖突然回來了,眼睛一亮,又想掩飾住她的那點小情緒,裝模作樣地低頭繼續寫着字,裝作沒注意他。

林靖給老夫人請了安,講明了北伐之事。

老夫人沉默了半天,語氣沉重地說:“從我十幾歲嫁到林家,這一輩子,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兒子,現在我唯一的孫兒又要上戰場……我們林家三代單傳,總不能到這兒就絕後吧……”

現在這偌大的一個林府,竟有半邊都是荒的,十分冷清,老夫人就在這樣一方天地裏度過了大半輩子。

她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在訴說着這個家門裏數十年來的等待和離別,李好音擡頭看了她一眼,這時候才看出她這個年紀應有的蒼老來。

林靖走到她面前跪下:“孫兒不孝,讓祖母擔心了。可是,父親為我取名為‘靖’,就是希望我能靖國安民。如今北方百姓受蠻人荼毒,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孫兒不能置之不理。”

老夫人嘆了口氣,說:“我并不是反對你去前線。可是靖兒,先帝在位二十年,北伐五次,甚至禦駕親征一次,都沒能将北蠻徹底打退。你要是一次就解除了永寧這個最大的禍患,那可是一件天大的功勞啊。”

林靖一臉誠摯地看着她,“孫兒在乎的不是什麽功勞,祖父和父親為了北疆平定征戰一生,若孫兒這回真能打得北蠻再不敢南下,他們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老夫人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将他扶起來:“你私下裏調查你爹的死因,當我老糊塗了不知道嗎?連普通百姓都知道‘太平本是将軍定,不許将軍見太平’的道理,前朝皇帝‘杯酒釋兵權’已是極大的仁慈,我想,你也不會不明白。我怕你去北伐,是怕你也被……”

她看着遠處的佛像,出了一會兒神,又壓低了聲音對他說:“我不希望你過度糾纏于此事,就是因為這事情查來查去,結果只可能有一個……可你就算知道結果又能怎樣,你總不能是想……”

話說到這裏,老夫人慈愛的眼裏突然閃過了一絲淩厲之色。

林靖呼吸一滞,當即又恢複了正常。祖母雖然每天在家吃齋念佛,連林府的門都不怎麽出,但并不是完全不聞世事,很多事情上,她比自己還明白。

他不禁猜想,自己從未和任何人表示過內心的意圖,難道竟已經被祖母看出來了。然而這念頭只在腦中一閃而過,就被壓下去了。

他随即波瀾不驚地回答道:“孫兒心裏沒有什麽想法,要是祖母不希望我這樣做,那我不做了便是。只是祖父和父親都以戍邊禦侵為己任,孫兒不能貪生怕死躲在家裏,不然我爹要從地底下跳出來揍我的。”

老夫人拉着他的手,像是見最後一面一樣,仔仔細細地看了他半天,語重心長地說:“靖兒,想去你就去吧,我也不信他姓周的真就以為坐穩了這江山,還敢連你也折在那裏。但是你要記住,自古沒有哪一個皇帝不好猜忌,為人臣的,最怕的就是功高震主啊。”

林靖何嘗不懂得這個道理,他恭謹地說:“孫兒明白,孫兒答應您,等北方平定下來,就辭官挂印,回長安來陪您。”

當晚,林靖連在家休息一夜的時間都沒有,和老夫人匆匆告別過,就要連夜趕回帝京。

李好音将林靖送到大門外,一想到要三年見不到他,心裏就一陣難過。

她拉着林靖的衣角,巴巴地求着他帶她一起走。

林靖不為所動,反倒冷冷地說:“在你說願意為別人做任何事之前,先想想你有什麽能力,能為別人做什麽。戰場不是玩樂之地,我不想帶一個累贅走。現在的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去了除了給人添麻煩,什麽也幹不了。”

當着衆人的面被搶白了一頓,李好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好像被人劈頭蓋臉地潑了一盆冰水,這一番話,讓她從身到心都涼透了。

七八歲的孩子,正是自尊心強的時候,雖然周圍都是林府的這些自己人,李好音也覺得實在被訓得沒臉,瞬間眼睛就紅了一圈。

她悻悻地松手放開了林靖,默默地站了一小會兒,沒再說一句話,也沒再看林靖一眼,一個人轉身回去了。

滿月看她走的時候,一臉慘白,有點擔心,問了一聲:“大人不去看看嗎?”

林靖匆忙間說完剛那番話,也覺得語氣有點重了。他遲疑了一下,看了一眼李好音的背影,還是嘆氣說:“由她去吧。”

說完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李好音一邊往裏走着,一邊強忍着要回頭去看他一眼的沖動。她賭氣想着,如果林靖不叫她,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誰知還沒走過前庭,就聽見外面靜悄悄的大街上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沒有人叫她,他們已經走了。

李好音一怔,眼淚就流滿了整張臉。突然領悟到老夫人剛剛的擔憂,要是林靖真在戰場上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這不就是他們見的最後一面了。他是去為國殺敵的,而自己竟然還這麽不懂事的跟他在這種時候鬧了別扭。

在這安寧靜谧的初春之夜,李好音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離別。

她悵然若失地走進院子,連提燈出來尋她的春晴叫她也沒有聽見,就這樣徑直走進屋裏,把自己摔在床上。

李好音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她其實有許多話想對他說的。院子裏的杏花開了,再過兩個月就有杏子吃了,她的門牙松動了,春晴說她要開始換牙了,她還想給他看看自己學劍的成果。

可她最後什麽也沒說,只挨了一頓罵。

林靖說的每一個字都回蕩在她的腦中,沒有一個字說的是錯的,現在的她确實是個無用的廢物,可她不願意再做一個廢物了。

李好音終于大哭起來,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李好音,你再也不能當自己是個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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