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在醫院兩人依舊冷淡,幾乎是零交集。祺也不會跟她一起離開醫院,只會在她放假時先回去等她。

如果隔天祺沒放假,早上她會感覺到祺輕手輕腳的起床,安靜的梳洗,然後自己出門。

若硬是要定義她們之間的關係,她會選擇「陪伴」。某種程度上,很親密的陪伴。

兩個人相處的時候,沉默比之前少了許多,除了先前的「專業問題」之外,祺會主動找話題,不是刻意,就是很自然的,那種,朋友之間的交談。

那是在她大學畢業,開始醫師生涯後,很久沒有出現的─朋友間的聊天。

每天在醫院面對許多病人、家屬、護士,還加上比她小的學弟妹,那些不可避免,躲也躲不掉的對話,常常耗盡她所有的社交能量,讓她在放假時,只想一個人安靜的放空,讓被不停疲勞轟炸的腦袋好好休息。

可是她卻不討厭祺的聲音在她周圍。

只是那些關於她的種種,仍舊不在話題內。

她不想談她的事,而祺也知道,那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越來越習慣,放假回家會看到祺的感覺。

這讓她有些焦慮。

「晚上不要來找我,今天我想一個人。」那天中午,她先傳了訊息給祺。

「知道了。」祺的回傳很簡短。

她鬆了口氣,至於祺究竟怎麼想,她倒不是很關心。

終究,她還是自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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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她幾乎忘了玄關燈的開關在哪,因為好一段時間,她回家的時候,家裡都不是「黑」的狀態。

她也好久沒有一個人在放假的前一晚,獨自上床睡覺,陌生又熟悉的氛圍,在她心裡產生了矛盾的感覺。

她不得不承認,她想念祺。

那是在筱容離開之後,第一次,她想念除了筱容以外的人。

個性中該死的倔強使然,她硬生生的壓下了在她認為不該存在的情緒,一個人洗澡,上床睡覺。

這時候她很慶幸,自己選擇了一個可以把所有體力腦力都榨光的職業,即便再心煩意亂,只要碰到床,沒多久都可以沉沉睡去,暫時讓自己逃離惱人的情緒。

但醒來就不是這麼簡單了。

原本應該放空的假日,卻不由自主的一直想到祺,好像,祺成了一個讓她安定的要素。這很不好,真的很不好。

「又要重蹈覆轍了嗎?開始依賴一個人……」她坐在陽臺上,喃喃自語著。

整天,她總是想著祺在做什麼?今天有沒有放假?是不是也跟她在醫院的生活一樣,總是忙到沒時間吃飯?

這些只要一通電話、一封訊息就能得到答案的問題,她卻什麼都沒有做。她只願意承認自己在意祺,沒有其他多餘的,她知道自己是鴕鳥,她一直都是。

只要表現出來,就會成真,然後啟動一連串,不會改變的模式、循環。她這麼告訴自己。

所以,放任自己沉默、孤單的想她,就好了。最後,她下了決定。

承認感情,只對自己。

而一切的煩躁不安,在第二天晨會上,看到祺對她打招呼的點頭微笑後,煙消雲散。

好吧,她喜歡祺。勝過陪伴一些些的喜歡,但就這樣了。

太多,太明顯,只會破壞她們之間約定好的關係。

然後她突然明白,昨天對祺的拒絕,只是她充滿不安全感的「測試」,測試兩個人在關係中是否「越界」。

「妳總是這樣,把所有的事情一一『規定』好。」這是某任情人分手時說的話。

在關係中,她總是不斷的測試,用不同的方法,測試自己在關係中是否還保有「自我」;測試自己的「自由」有沒有被縮減;測試自己是否還像以前那樣「來去自如」……這樣的她,充滿不安全感的她,不談感情,是對的吧。

那祺呢?她是怎麼想的?

這個原本她以為自己不在意的問題,又再一次跑進了腦中。

「如果我沒有傳訊息給妳,代表妳有權決定要不要來,而我會尊重妳的決定。」那天她休息的空檔,她傳了封簡訊給祺,祺沒有回應。

但在她抽空回家換衣服休息的時候,卻意外的看到祺睡在她的床上。

她笑了。

「妳怎麼來了?」她坐在床邊,手指輕撫著祺的臉問。

「我……」祺有些驚慌的坐起來,彷彿做錯事被抓到的小孩般。

的確,在她們之前的「約定」中,似乎沒有包含祺可以隨時出入她家這項。

「沒關係,妳繼續睡,我回來洗澡換衣服,休息一下又要出門了。」她說完,輕啄了祺的嘴唇,進浴室了。

「對不起。」祺進了浴室,在玻璃的另一邊說。

「為什麼對不起?」她邊沖水邊問。

「我不應該這個時候來,如果妳想一個人,我馬上離開。」

她輕笑出聲,在醫院總被拿來跟她比較「誰比較冷」的祺,在她面前,卻像被她馴養的小貓,在她的空間,以她為中心的轉著。

「妳為什麼笑?」祺問,充滿不安。

「笑妳啊。」她笑著說。

「我有什麼好笑的?」

「驚慌失措,跟小貓一樣。如果那些說妳是冰山的人看到,不知會作何感想。」她突然覺得,這樣的對話很有趣。

「她們不會看到。」祺瞬間回到冰山狀態,冷冷的說。

「是,沒有人會知道,除了我。」她推開玻璃門,抓起牆上的浴巾圍住身體,在祺的臉上親了一下。

「妳……不生氣?」祺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沒有人會在回家看到無辜小貓然後生氣的,只要小貓不胡鬧。」她拿起吹風機,對著鏡子開始吹頭髮。

「小貓……嗎?」在她身後的祺,低聲的重複。

「妳是貓,貓科動物是不受拘束限制的,妳想來的時候可以來,順便幫我顧家,想走的時候可以走,貓兒總是嚮往世界,這裡可以是妳短暫的避風港,流浪累了的休息站,但要小心,它不會是妳追尋的『家』,因為這裡的擁有者,是另一隻貓,我們,都不該忘了自己是貓。」她從鏡子裡,看著身後的祺說。

「對一隻貓而言,需要的也許從來不是一個家,而是在感覺冷的時候可以取暖,感覺累的時候可以休息的地方,謝謝妳。」祺走向前,從她身後環住她。

鏡子裡的她們,相互依偎著,就算是暫時的,這樣的彼此擁有,也是幸福。

「我睡一下,一個半小時之後叫我。」她轉頭對身後的祺說,睡了。

之後的關係,從陪伴,變成了「豢養」。

但到底是她豢養祺,還是祺豢養她?

不知道,也不重要。

她們一直以這種,介於情人和朋友之間的灰色關係相處。

令她訝異的,她們雙方都對於這樣的情況感到滿足。曾經擔心祺會不滿足的越要越多,最後證明了她的擔心是多餘。

兩個人就這樣,一起在醫院忙碌,有空時相互為伴,到了祺要畢業的一年多以後。

而她,也從R3升上了R4,離主治又近了一步。

「妳為什麼選精神科?而不是內科或外科。」某天,祺趴在床上問她。

「內科、外科太累,我不想。」她想了想之後說。

「但精神科病人的精彩程度,也是很恐怖的吧……」祺回想著之前在精神科實習時遇到的病人。

「所以妳不覺得,那是個有挑戰性,然後也不會累到跟狗一樣的科嗎?」她拉開被子上床。

「妳不會累得跟狗一樣,因為妳是貓。」祺翻身,趴在她身上,吻她。

「也是,晚安了。」她說,天亮她還得回醫院繼續拼命。

實習醫生的最後一天,準時在五點放人是傳統;然後那些小朋友,會拿著相機去找所有「照顧」過他們的學長姐拍照,這也是傳統;最後,被要求合照的老人不得拒絕,是她最受不了的傳統。

幸好這種日子每年只有一天,就是今天。

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這一天,有祺。

看著那些小孩像從牢籠中得到解放似的,瘋狂的,可以說是看到穿白袍的就攔下來拍照。

而那些總是被「冰退三尺」的小男孩,更是趁著今天,把握機會要求合照。

「學姐,可以跟妳照相嗎?」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她轉頭,是祺和另外幾個女生。她笑著點頭。

合照、獨照,然後在一群人興高采烈的看著相機裡的照片時,她從祺的身邊經過,順手塞了一把置物櫃鑰匙到祺的手裡。

那是她給祺的驚喜,新的白袍,是她送給祺的畢業禮物。

「謝謝,我很喜歡。」晚上吃飯時,她的手機收到祺傳來的訊息。

「我今天應該可以比較早下班,也許九點以前,如果妳想,可以一起吃宵夜?明天應該放假吧?」她回傳,這應該算是她第一次約祺出去。

「好,我等妳。」看到祺的回應,她笑了,也有精神面對晚上的最後幾個小時。

不過晚上一個病人的突發狀況,還是讓她忙到了十一點才離開醫院。

生離死別,是不管多久都無法習慣的吧。

她好累,開門看到祺的笑,讓她緊繃的神經瞬間放鬆,像是斷了線的人偶,她一下無力的倒在地上,嚇了祺一跳。

「怎麼了?還好嗎?」祺驚慌的把她從地上扶起。

「對不起,今天又弄到好晚。」她充滿歉意的說。

「沒關係,我不在意,真的。累了快洗澡休息吧。」祺讓她坐在床上。

對於死亡,沒有人能做好準備,不管是自己的,或身邊的人,而醫生,大概就是最常要面對死亡無預警來到的人吧。即便死的那個人,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嘿!妳還好嗎?」祺遞給她一杯水,在她身旁坐下,輕聲問。

「嗯。」她輕輕點頭,把頭靠在祺的肩膀上。

「醫院發生什麼事了?要說嗎?」祺握住她的手。

「先讓我洗澡吧。」她站起來往浴室走去。

「陪我,可以嗎?」在進浴室前,她回頭看著祺。

祺點點頭,跟著一起進浴室。

「實習的日子,妳感覺到什麼?」浴室裡,她問著眼前的祺。

「人生無常,什麼都抓不住,所學的永遠不夠。」祺邊幫她沖頭髮邊說。

她靜靜的點頭。

「病人走了,對嗎?」祺問。

她又點頭。

然後是沉默,面對這樣的情況,只能無言。

「憂鬱症,自殺。」簡單的五個字。

祺的動作突然停止了一秒。

「廁所,割腕,護士發現的時候已經救不回來了……」她繼續說。

「妳的病人?」

「還好不是,只是……」

「沒事了……」祺輕撫著她的背。

她緊抱著祺,彷彿打在身上的熱水依舊不夠溫暖。

「當我還是intern時,常會想,第一次面對病人離開,我會有什麼反應……真正遇到時,之前想過的所有反應,都不會出現。我以為看過了病房裡許多病人的離開,到面對時會因為先前累積的經驗,而可以冷靜面對……不過我錯了,我維持了冷靜理智的外表,然後在回家的車陣中崩潰。那是一種生命在妳手中消逝的無力感……八月最熱的時候,可是那天我第一次感覺到什麼叫寒冷……有些情緒、感覺,是不管外表裝得再冰冷、堅強,都無法逃開的。」她看著祺的臉,好似想告訴她些什麼。

「如果逃不開,就勇敢面對吧。我們的堅強,已經夠了。」祺的話,就像解開她心裡那道鎖的鑰匙,瞬間瓦解了她的堅強,她抱著祺,痛哭失聲。

這是她在醫院工作以來,第一次在人前如此用力的哭泣。

祺只是靜靜的陪著她,就像之前她陪著祺那樣。

「睡吧,今天破例讓妳抱著睡。」兩個人躺上床時,祺故意這麼說。

「可惡!偷我的詞。」她笑了。

「有差嗎?不早就是這樣了?」是啊,她們早就是如此了。

「是。」她說完,翻到祺身上,用吻和手指,挑起慾望。

祺像是早就準備好接招似的,敞開自己迎向她,送上自己的唇,原先的藍色憂鬱,瞬間被火紅的激情取代,手指如同點燃慾望的火種,在彼此身上灑下情慾的烈焰,通往心裡最柔軟深處的路是如此熾熱溫暖,讓人眷戀得不捨離開。

迷濛的眼神,煽情的叫喚,兩人在床上交纏的身影,取代了心裡盤踞不去的陰霾。

在祺給她的溫柔中,喧囂擾攘的世界平靜了下來。

「下禮拜畢業典禮,妳可以來嗎?」祺吻著她的頸子問。

「要值班……但也許可以去看一下。」她想了想。

「我要代表致詞。」祺說。

「我會抽空過去。」她想了下那天的行程。

「如果真的很忙,也沒關係。」

「我知道了。」她說,然後枕著祺的手,睡了。

畢業典禮的那天,是不會有人忽略的。

從醫院外充滿賣花的小販,還有那些穿著碩士服在醫院各個角落拍照的學生、家長,沒有人不知道今天是「畢業典禮」。

她也想起了自己畢業的那天,她也是致詞的那個,爸媽一大早就在家裡著裝打扮,然後提前一個多小時到達會場,深怕錯過什麼似的……

她突然覺得,自己該要去祺的畢業典禮。

看了看錶,她火速決定了接下來該做的事。

幸好,今天不用看診。

到護理站問了護士每個病人的狀況,盡可能快速但是依舊仔細的完成例行的巡房。

然後快速的打電話到花店訂了花,留了祺的電話,要花店在畢業典禮結束時送到會場給祺。

匆匆趕到醫院大禮堂時,剛好是祺在致詞。她在禮堂最後的角落,用手機拍下了在臺上說話的祺,突然有種驕傲的感覺,就好像當年自己在臺上一樣的驕傲。

祺致詞完之後沒多久,她on-call的手機就響了,她別無選擇的,只能離開,急忙回到病房,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還好不是什麼嚴重的事,但處理好時,畢業典禮也結束了。

她把手機裡那張她從禮堂最後面照的,有些模糊不清的相片傳給祺,「我聽到了,妳很棒。花收到了嗎?」

「收到了,沒想到真的是妳送的!我很開心有人為我來參加畢業典禮。」沒多久,祺就回傳了。

螢幕裡的句子讓她心頭一緊,那幾個字所傳達出的孤單,竟是如此的強烈。

「六點在停車場等我。」她決定晚上要請生平第一次的「病假」。

「妳不會蹺班了吧?」當她出現在停車場時,祺劈頭就問。

「當然沒有,我有請假。」她說,兩人一起上了車。

「要去哪?」

「吃晚餐,上次宵夜沒吃成,補妳一頓晚餐。」她們開車離開了醫院,到了郊外的餐廳。

停好車,她主動牽了祺的手,眼角瞄到祺臉上出現了笑,她也笑了。

「恭喜妳畢業。」在兩杯香檳送上來時,她主動舉杯。

「謝謝。」祺有些害羞的難為情。

那個晚上,對她們兩個人來說,都是個難忘的夜晚。好像又有些什麼,在不知不覺中,悄悄的改變了。

「接下來還要準備考試……人生就是不斷的考試啊……」祺趴在她身旁說。

「妳可以的,不用擔心。」她對第一名畢業的祺,沒有一絲的懷疑。

「也許,擔心的是考完試之後的事……」祺若有所思的說。

「考完試之後?不就PGY?妳還要再來精神科一次呢!」她看著祺。

「嗯,到時還會在妳下面嗎?」祺反問她,嘴角有了一抹不懷好意的笑。

「到時候不知道,但現在,妳在我下面。」語畢,她翻到祺身上。

兩個人的默契不用言語,一切自然流暢的,用最赤裸、直接的方式呈現,誰也不需要偽裝,在慾望面前,當個臣服的凡夫俗子,放任自己享受著對方加諸自身肉體上的歡愉。

「我會很想念在妳下面的時光。」祺趴在她背上,留著汗,微微發喘的吻著她。

她沒有說話。

「考完試還有一年啊……希望我能平安順利度過。」祺在她身旁躺下,看著天花板說。

「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不用想那麼多。」她說,當年她也是在這樣懵懂及些許的慌張中,一步一步的前進,直到現在,依舊如此。

「是啊,現在想這麼多也沒用,睡覺吧。」祺說完,伸手關了床頭燈。

註:PGY─Post Graduate Year,全名為「畢業後一年期醫師一般醫學訓練」,新科醫師們必須用一年的時間再次跑完全部科別,完成PGY之後才能選科成為住院醫師(Resident,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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