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找場子

王贲闖進來時,餘子式正蹲在小廚房忍着頭暈惡心給自己煎藥。

“趙大人?可算見到你了?這些天你上哪兒去了?”鑒于鹹陽最大最繁華的兩家歌姬坊都在餘子式家附近,王贲最近往餘子式家裏跑得特勤,這是個什麽感覺呢?類似于多情的浪子在家吃完糟糠之妻的飯,出門就上紅顏知己的床。

兩個字,忒爽。

餘子式回頭看了眼,那一瞬間心情的複雜難以用語言描述。“你怎麽還在?”餘子式就差直接說“你趕緊給老子滾”了。

王贲穿着件簡單樣式的黑衣,除腰帶外渾身沒有多餘的裝飾,襯着那張小白臉愈發白淨俊秀。往那一站,長身玉立的确是俊俏的好模樣。但是餘子式現在腦子沉得厲害,身體也不舒服,本來就誰都不想待見,更別說那人是王贲了。

“趙大人,你借我點銀子如何?”王贲嘿嘿一笑,一副全然不懂臉面為何物的天真樣子。

餘子式冷笑一聲,“沒錢。”他說着話啪一聲折斷了手中的一片書簡。王贲這個敗家小白臉,竟然在他危在旦夕的生死時候,偷偷倒賣他家的器物換錢去快活!餘子式四天沒回家,一推開房門,發現王贲這喪心病狂的居然把他家大廳搬空了!

搬空了!連帶着他那張三百多公斤的雕花青玉案都沒放過啊!你能想象武成候世子大半夜背着張巨大桌案賊眉鼠眼翻牆的樣子嗎?餘子式瞬間就懂了鄭彬離去前那三緘其口的糾結樣子。

“趙大人你堂堂朝廷重臣,怎會沒錢?彼此都是同僚,大方點嘛。”王贲轉了下眼睛,“不然,等我有錢立馬就還上,你覺得如何?”

“你借錢做什麽?”

王贲眼睛一亮,臉上春意瞬間蕩漾了起來,“歌姬坊裏來了名美人,啧,那模樣那身段,團團的胸翹屁股,一口一個公子叫喚得我心都酥了。前兩天我看着她眉頭一皺,心肝都顫了顫,不就是讓買根金簪子嗎?買了!”王贲說到這兒摸了下鼻子,面含羞澀地瞄了眼餘子式,“結果等本世子下了床,一摸兜,本世子吓得回神了,它竟只是個兜。”

餘子式聽完這段唯美的公子佳人的故事,覺得他胸口的傷更疼了,疼得他完全不想張口說話。講真,他要是王翦,非得手刃了王贲這孽畜不可。

“趙大人?”王贲笑得一臉春光爛漫,那叫一個欲語還休,那叫一個暗送秋波。

“哦。”餘子式轉回頭,往火裏又添了卷書簡,繼續面無表情地煮藥。

王贲見餘子式那副滿頭冒汗燒火的樣子,終于後知後覺的聳了下鼻子,鼻翼下飄過一股淡淡藥香,他皺了下眉,問道:“呦,趙大人你病了?”

餘子式還沒開口,一個精瘦的肩膀就擠到了他身邊,餘子式被推了一把,猝不及防地扯了下傷口,瞬間表情就有些扭曲。他扭頭看向王贲,後者蹲在他身邊伸手就去掀藥罐蓋子,結果被燙得差點跳起來,忙吹了吹手揉了下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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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堆的光在餘子式臉上跳躍不息,顯得他整個人都異常猙獰。王贲咦了一聲,往後縮了縮。“趙大人,你虛火好旺啊。”

“趁着我現在還沒拿鍋,趕緊走。”餘子式一遍遍告訴自己,面前的人是軍閥是高幹是權貴,他爹還是大秦當朝将軍,自己要克制,千萬要克制。

上上下下打量了圈餘子式,注意到餘子式添柴的動作,王贲眼一挑問道:“受傷了?”

餘子式一僵,心想王贲這人眼睛挺毒啊。他剛回頭,王贲卻忽然捉住了他的手,餘子式剛想給他迎頭來一鍋滾燙的藥汁,接着就感覺有人按上他的手。

壓着餘子式的手腕,王贲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銳利,像是藏鋒許久的劍露出一兩寸寒芒,随即迅速消失像是從未出現。他指尖貼着餘子式的脈搏,漫不經心地開口道:“傷挺重啊。”

“死不了。”餘子式抽回手,不動聲色。

王贲淡淡掃了眼餘子式,似乎在打量他的臉色,忽然,他故弄玄虛地湊近了些,“前兩天出了件大事兒,趙大人你聽過沒?”

見餘子式沒反應,王贲唇角上挑,似笑非笑道:“王宮裏跑進去個蹩腳刺客,說是要劫獄,你猜結果怎麽着?”

“死了。”餘子式眼皮都沒動一下。

“趙大人果然大秦忠義之臣,好想法!”王贲笑道,“不過可惜,猜錯了,那刺客竟憑空消失了,你說多奇怪的事兒。”

“哦。”餘子式默默低頭又添了根書簡。

王贲看了餘子式半晌,移開了視線看向那鍋藥,忽然問道:“趙大人,這藥挺貴吧?”

“半錢銀子。”

“你還真挺無趣的。”王贲笑了笑,伸手壓上餘子式的肩,指尖微動就去挑餘子式的青色衣領。

餘子式一把抓住王贲的手,扭頭看向他,眸光森森。

王贲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認了,“給我看看。”

餘子式:……

事實證明,世子殿下從來說啥是啥,不整虛的,他跟條軟骨蛇一樣貼在餘子式身邊,時不時就伸手摸兩把餘子式的胸膛,餘子式臉色都青了。

他胸前一大血窟窿啊!

終于在王贲腆着臉第五次往餘子式胸口蹭的時候,餘子式刷一下把領口拽了下來,随即面無表情的重新穿好。

王贲只掃到一眼,還隔着兩重隐約的白色紗布,他瞬間眯起了眼,接着勾了下唇角,悠悠道:“貫穿傷,好槍法。”

“我替他謝世子殿下的誇贊。”

王贲注意到餘子式語氣的冰冷,反而笑得愈發燦然,“我這是誇你呢,傷成這樣都能從他手底下脫身,本世子佩服至極。”

聽着王贲的話,餘子式忽然皺起了眉,“你知道他是誰?”

“你不知道?”王贲挑眉略顯詫異,見餘子式是真的不知道,他才深了眸子緩緩道:“隴西太守之孫,狄道候之子,大秦破軍第一槍,李信。”

那年輕将士的清冷面容又浮現在餘子式面前,他臉上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心底卻猛地掀起巨大波瀾。

李信,竟然是李信!大秦年輕一輩名将,若不是那天下震驚的一場敗仗,李信後世聲名幾乎能與王贲比肩。據說這位年輕的将軍生平數十戰未曾有敗績,唯一一場敗仗,卻葬送了二十萬大秦兵馬。李氏一門出了無數将領,從先秦到大漢數百年戰功赫赫。

李信一脈,後人中最有名的當是“至今猶憶李将軍”所指的大漢李廣。真正的将門豪族。

餘子式冷靜地看向王贲,“你如何确定是他?”事實上,那天晚上牢獄的事被封鎖了大部分消息,諸人只知道是李斯夜訪大牢撞見了刺客劫獄,細節卻是含糊不清。

王贲眼中有不屑飄過,是世子殿下一貫的目中無人模樣,“六棱形傷口,兵器刺入的位置,力道,角度,除卻李信沒有別人。”

“真是他。”餘子式沉思片刻,覺得有些慶幸,幸而當時轉了劍鋒,真要是失手殺了李信,他上哪兒找個将軍頂上去?

王贲的視線落在餘子式的傷口處,一雙燦若晨星的眸子有幾分幽深。這人差一點,真的只差一點就死在李信手上了呢。他狀似不經意地擡眸,看着餘子式的側臉,狹小的廚房昏暗髒亂,火光在那人的臉上跳躍,照得那一頭薄汗瑩瑩反光。那模樣竟是不輸給王贲生平所遇之人。他的手微微一動,半晌勾唇調笑道:“趙高,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什麽交易?”餘子式皺起眉,眼中是對王贲深深的不信任。

“我缺十兩銀子買簪子送人,你今日若是借我十兩,知交一場,我去替你把場子找回來。”王贲倒是難得沒了戲谑,堂堂武成候之子似乎是當真很缺錢。

餘子式略微思索了會兒,覺得“找場子”這詞估計是王贲跟自己學的。然後他又思索了一會兒,同意了。

王贲走出門的時候,餘子式聽見那人似乎在自言自語,“邪乎了。”

過了大半天,就在餘子式以為王贲已經離開了時,窗戶上忽然搭了只修長瑩白的手,“趙高。”

餘子式擡頭看去,逆着薄光,黑衣少年慵懶地靠在油乎乎的窗上,面容如玉。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窗上,一只手撐着一柄雪色長槍,那場景一眼看去像是水墨潑出來的。

“怎麽,你後悔了?”餘子式問道。

“不是。”王贲抱着槍,眉頭打着結,一臉糾結躊躇,“本世子許多年沒碰過槍了,用起來沒什麽氣勢,這和本世子一貫的猖狂作風太不契合。你有什麽辦法嗎?”

餘子式覺得王贲就差直接說:本世子是将門豪強,本世子走路一定要帶風!

想了想,餘子式對王贲說道:“你不如在槍上纏幾圈大紅纓,然後肩上綁着混天绫,手上掄着乾坤圈,腳下踩着風火輪,最好再雇幾個歌姬在你身後撒蓮花瓣,抱着‘槍出屠龍’的志氣踏火焚風而去。”餘子式頓了下,“我估計,世子殿下你說不定能拉風到直接飛升。”

那些凡人肯定會在世子殿下你的光芒下顫抖不已。

“……好主意。”王贲驚豔道。

“……祝你成功。”餘子式已經不想多說別的話了。

“對了,李信的長槍有個名字,叫斬雪,你說我該給自己的取個什麽名?最好要霸氣點的,和我氣質要貼切,一看就氣勢壓人的,哎,趙高你不是讀書人嗎?你替我琢磨下。”

“……”

良久,餘子式瞧着王贲離開的身影,心情頗為舒暢,總算把這位中二病晚期患者送走了,十兩銀子換個清靜太值了。他倒是不覺得王贲真能掀出什麽風雨,頂多在李信家門口吼兩嗓子就差不多了。李信身上有傷,而王贲雖然嫖妓喝酒嗜賭,但他還真不至于和一個傷患動手。當然據餘子式估計,不動手倒不是因為世子殿下是個正人君子,而是打贏一個傷患快感不夠強烈。

世子殿下作為未來大秦最閃耀的将星,提兵百萬平莽上,立馬邙山第一峰,平生追求的可是極致的快哉。

然後餘子式失算了。他低估了這一次王贲找茬的決心,世子殿下對于找場子有一種深深的執念,非常之深。

城外軍營。

一騎白馬兜兜轉轉,轉轉兜兜,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軍營大門。馬背上扛着長槍的清瘦少年抹了把汗,暗暗松了口氣,對着那厲聲喝道的士兵揚了揚手中的令牌。

軍營大門打開,少年翻身下馬,閑庭信步地走了進去。

聽見消息趕來的李信瞧見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撸着袖子扛着槍的少年坐在馬槽上,秀氣的臉上難得全是不耐煩。

“世子殿下。”李信與王贲見過,不熟。兩人都是将門之後,都是父輩榮譽滿門,一個年級輕輕率軍四處征戰,一個眠花宿柳風流滿天下,誰也不怎麽看得上誰。李信看不上王贲,而王贲則是誰都看不上。

“咦,你也受傷了?”王贲看了眼李信的肩膀,他一眼就看出李信走路時肩膀的異樣。他皺了下眉。

“也?”面冷的白袍将軍連問話都冷冷冰冰。

“沒事。”王贲把扛着的槍一把插在了地上,随後倚在了上面。“我聽說你槍法不錯,本來想和你切磋一下,可惜了。”

李信身後的将士均是不屑地嗤笑了一聲,王翦四處征戰,他兒子在鹹陽的風流事兒可是這群将士的午夜談資,就連王翦自己手底下的将士,大部分對王贲也都是不屑的。秦國軍人間都傳遍了,王贲是戰功赫赫的大秦老将軍王翦的唯一的敗筆。

這樣的纨绔,與從底層靠着砍人殺人一步步走上來的李信,軍中風評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王贲淡淡掃過這群人,修長的手輕輕摸着長槍,眸如點漆。他忽然開口問道:“李信,你當年一人一槍單挑了多少人來着?”

“世子殿下,還是早點回去吧,這支軍隊不在武成候麾下。”李信回頭看了眼諸人,諸人一瞬間全部噤聲,他這才回頭看向王贲,“按軍規,原是不該将你放進來的。”

“那我若是不走呢?”

“世子殿下何必。”

王贲笑了,他伸手握住插在地上的槍,微微一用力拔了出來,他拿着試了下手,果然太久沒用,有些生疏了。那一頓一卡的動作落在在場諸人的眼裏,覺得像是在看一幕新奇的鬧劇。這位世子殿下明顯更适合歌姬坊溫柔鄉。

王贲掂量了兩下,回頭看向李信,“知道本世子這槍的名字是什麽嗎?”

“不知。”李信倒沒有和在場其他人一樣毫不掩飾地嘲諷,只是也下意識帶了些偏見看王贲,并未覺得這位纨绔有所異樣。他已經在思索要不要通知武成候家來領人了,相比較于莫名其妙的王贲,李信倒是更為擔憂武成候的聲名,作為一個将士,他對武成候發自內心地尊敬,不想傷這位聲名赫赫的老将軍的面子。

而王贲明顯就把他爹的面子看得很輕,準确來說他大半生都在以丢他爹面子為樂,他拍了拍那槍杆,笑道:“這槍叫通天威靈顯赫六合斷魂槍,比起你那‘斬雪’如何?”

死一樣的寂靜之後,李信也沒說什麽,擺手讓人把這位世子殿下請出去。

幾個士兵上前朝着王贲走來。王贲随意地轉了下手中的槍,對自己受到的冷落頗不滿意。“李信,我看上了你的绶印。”他拿槍指了指李信,“今日本世子若是贏了你,你把你的绶印交給我如何?本世子忽然發現當将軍,看上去也挺有意思的。”

李信正打算回身離開,一聽這話終于回頭正眼看了眼王贲。

王贲想起自己那老頭的念叨,眸子驟然璀璨起來,眼中慵懶散漫一掃而空,風吹起他獵獵黑衣,槍色如雪。猖狂了一輩子的世子殿下拿出在歌姬坊包場的氣勢,橫槍而立。

“當日你武校場一人單挑百人,今日本世子不用內力外加翻個番,試試單挑你這帳下兩百人,若我贏了,你當場交出手中将軍绶印,卸甲脫白袍,如何?”

桀骜無匹,嚣張至極。

交出将軍绶印,卸甲脫白袍,那是降将的下場!

“何須兩百人!我一人足矣!”面對這種近乎侮辱的挑釁,李信身後猛地響起一道怒極的聲音,李信還未來得及阻止,一黑甲将士已經出列。

“一起上吧。”王贲也挺趕時間,他還得抓緊時間回去換了銀子買簪子呢。

李信原想喝止,卻在瞧見王贲伸手握槍的動作時一瞬間沒了聲音,他的眼中騰起一股極強勢的銳利,他盯着王贲,後者正對他淺淺笑。

沒了李信的制止,憤怒的士兵紛紛站了出來,一瞬間軍營群情激昂,憤慨至極。王贲不過一個靠着父輩出頭的纨绔子弟,有什麽資格在軍營裏撒潑?這裏的人為各個為了家國抛頭顱撒熱血,他王贲算什麽?

王贲看着一擁而上的諸人,緩緩握緊了手中長槍,他閉了一瞬眼。

“來吧。”

再睜開,瞳孔猛地綻出瑰麗光芒,他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眉眼掃卻三千醉,氣壓江城十四州。

李信的臉色已經徹底變了,他盯着王贲眼神晦暗不明到了極點。

黑衣的少年斂了狂狷,神色從容往前踏了一步,手往輕輕前一送,槍走游龍,驚起千軍破陣第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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