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壽衣

胡亥站在房間裏等了一會兒,屋子裏靜悄悄的,他随手拿起案上的水壺給自己倒了杯水,水剛注入一半的時候,門咿呀一聲被推開了。他回頭看去,昌平君熊啓正一臉笑呵呵的往裏走,一派仁慈和善的樣子。

“坐啊,怎麽不坐?”熊啓見胡亥一個人站在案邊忙開口道,他走過去盯着胡亥看了一會兒,眼中笑意更深了。“等急了吧?”他拂袖招呼胡亥坐下,自己卻朝着門口走過去,啪嗒一聲輕輕上了鎖,他倒不是不信這少年,只是回回玩到一半就尋死覓活地他一把年紀也吃不消了。上了鎖把鑰匙往兜裏一塞,他這才轉身看向胡亥。

胡亥一雙漆黑的眼盯着熊啓看了半晌,沒聽熊啓的話坐下,他一動不動地負手立在原地,略顯淡漠地問道:“你要同我說什麽?”

熊啓看着胡亥的樣子,少年穿着件玄黑長衣,絲毫沒有讨好迎合的意思,他心中輕輕咯噔一下,問道:“你不知道你來做什麽?”

“不是你說有話與我說?”胡亥下意識皺了下眉。

“不是……”熊啓剛想說什麽猛地卻是煞住了話頭,他心中一瞬間反應過來。自己聲名昭著,這些年臣下“送禮”,其中有一部分少年其實并不知道自己是來幹什麽的,且也非自願,但人都送到了,送禮的與收禮的皆是心知肚明,被蒙在鼓裏的只有那些“禮”了。他心下了然,看着胡亥的目光也微微起了絲變化,這少年的氣質不像是個普通人家出身,倒像是個高門貴胄的公子王孫,更甚者可能是個王族子弟,極有可能他是秦國這些年滅掉的諸國中哪個世家的王族之後。

曾經五陵纨绔,如今淪落至此,熊啓看着胡亥年輕的臉龐,眼中更顯玩味。

“快坐下吧。”他忽然伸手去拉胡亥,“怎麽老是站着,也不覺得累?”

胡亥微微側身避開熊啓的手,再擡眸眼中一片清冷,半晌他平靜道:“不必了,有什麽話昌平君直說。”

熊啓手撲了個空,随即笑了笑,倒也沒說什麽,他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擡頭看着胡亥,頗有興致道:“你叫什麽名字?”

胡亥已經覺出來不對,看着熊啓的眼神也有絲異樣,只是一時之間不知道對方打算幹什麽,最終他選擇了不動聲色,一雙漆黑的眼打量着昌平君精瘦的臉,等着 他說下文。

沒想到熊啓卻是真像要同他談心一樣,笑着問胡亥的年紀與喜好,頗有長輩與晚輩交心的意思。胡亥這時基本已經确定了熊啓不知道他的身份,對熊啓的笑呵呵的問話他也是一字未回。

熊啓卻是絲毫不介意似的,仍是一臉和善地問道:“你原是哪國出來的?三晉還是什麽地方?我瞧着你的口音倒是像鹹陽人,莫不是從小留質鹹陽?”

胡亥極輕地皺着眉,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熊啓的臉,五十多歲的人了,卻是養尊處優地連額上皺紋都不明顯,說是笑得和善,仔細看去,這男人的眼底全是陰冷,像是蟄伏的蛇輕輕吐着芯子一樣讓人寒意陡生。胡亥生于深宮,那裏面什麽樣的人都有,而熊啓給他的感覺是陰毒。

不擇手段,冷漠,殘忍,逢亂必成一代枭雄。

胡亥的直覺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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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啓迎着胡亥的目光,眼中的笑意越發深了,他喜歡這少年,除去這張年輕的臉着實賞心悅目,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這少年的眼中無所畏懼。

“不想說話,要不喝杯水吧?”熊啓忽然來了這麽一句,他伸手從桌上将胡亥那倒了一半的水杯添滿,伸手将那杯子遞給胡亥。

胡亥伸手接過,垂眸看着那澄澈的水半晌,再擡頭看向熊啓他的眼神有少許的漫不經心。在熊啓的注視下,他伸手捏着那杯子,低頭輕輕喝了一口。

一瞬間熊啓的眼中顯露出毫不掩飾的滿意,他伸手撫着手掌,頗為老練地嘆了口氣道:“你和別人不一樣,你倒是真的不怕我。”

胡亥不置可否,伸手将那杯子輕輕噔一聲放在桌案上,“為什麽要怕你?”

熊啓聽完胡亥的話,噗嗤一聲忍不住笑出聲來,“對對,說的對!”他看着胡亥,一雙眼越發亮了,他喜歡看着人恐懼的樣子,掙紮的樣子,尤其喜歡他們垂死時眼中的顫抖,可是越是這樣,他越是欣賞無所畏懼。

“對了。”熊啓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忽然開口問道:“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麽會在這兒?”

“你說有話與我說。”胡亥的目光輕輕掃過熊啓的臉,聲音淡漠。

“不是,我說的你出現在這兒,你有沒有覺得哪兒不對勁?”熊啓笑道,“我覺得你是個很聰穎的人,你就沒有懷疑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或者說帶你來這兒的人為什麽要帶你來這兒?”

“我在這兒,因為你說有話與我說。”胡亥還是一貫的平靜淡漠語氣。

熊啓笑得頗有深意,“你倒是絲毫不懷疑帶你來這兒的意圖,你很信任他?我看你不是想那種容易輕信別人的孩子,你看上去似乎要更謹慎小心一些。”

胡亥不為所動地看着熊啓,這話聽在一般人耳中也許會對餘子式産生懷疑,但是胡亥不一樣,他心中是一片澄澄清明。

“你為什麽那麽信任他?萬一哪天你發現他只是在利用你,或者說在生死之際他會毫不猶豫的棄下你,你想過沒?”熊啓一邊算着時間一邊繼續游說,他當了近三十年的政客,他知道所謂說客和縱橫家的那些小把戲,他時常也玩得興致盎然。

對于熊啓的這番話,胡亥只雲淡風輕回了三個字,“他不會。”

熊啓覺得這事兒變得越發有意思了,他忽然很想看見這少年發現真相時臉上的表情,摧毀一個人的信仰,比折磨一個人來得更有興趣。比如他路上玩的那少年,那弟弟到最後的時刻仍在掙紮抵抗,渾身是血卻仍是死死盯着他,他知道那少年在等他的哥哥與他的雙親來救他,于是熊啓打開了門,當着他的面把他哥哥拖了進來,雙生子的父母臉色蒼白地就在門口看着,卻是一個字都不敢說。

那一瞬間,那弟弟的眼神由恨變為死寂的一瞬間,熊啓覺得再多的阿谀奉承錢財尊榮都帶不來那一瞬間他的愉悅,熊啓忍不住又回憶了一遍,然後悠悠擡頭看向胡亥。

胡亥本來一直站着,忽然卻慢慢扶着桌案坐了下來,他伸手握着那水杯,擡頭看向熊啓的眼神一瞬間閃過殺意。

熊啓想着也是時間快到了,他伸手從兜裏掏出一包剛倒水時扔進去的藥,對胡亥笑道:“燕地的一種藥,不傷身,別擔心。”

胡亥除了眼神一瞬間的陰沉,臉色倒是沒變,他扶着那桌案一動不動,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哦,忘了同你說。”熊啓一副恍然回神的樣子,對着胡亥笑道:“趙大人将你送我了。”

胡亥嗤笑了一聲,略單淡漠地看了眼熊啓,甚至連嘲諷都不屑。

“你為何不信?你自己也覺出不對了,可是你看有誰來找你嗎?”熊啓慢慢站起來,不慌不忙地走到胡亥身邊,伸手将他手中的杯子拿下來端在手上,“不過也沒事,你也不必覺得有什麽難過之類的,畢竟難過的日子還久着,你我天下人都是這麽過來的,你也不必覺得委屈,想着為何不是別人偏偏是你。”熊啓蹲下身,伸手輕輕觸上胡亥的臉,“其實都一樣,誰都一樣,活着本來就是件讓人為難的事。”

“你想幹什麽?”胡亥盯着熊啓的臉,最後問了一遍。

“活着太過艱難,你我自然要尋些樂子。”

熊啓伸手去解胡亥的腰間扣子,還沒碰到衣料,胡亥忽然擡手猛地翻身起來,借勢直接将熊啓整個人撂在地上,黑色衣擺随勢展開,他一腳踏上熊啓的胸膛,伸手利落地扯過一旁桌案上的水杯扣在了他臉上,腳下微微用力随即就聽見一陣細碎的骨頭碾碎的聲音,熊啓下意識的嚎叫聲被水杯堵住全成了悶哼,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盯着胡亥,瞳孔幾乎疼得失去了焦距。

少年玄衣騰騰,身側随意垂下的手十指瑩白修長,随着他的動作,掩在黑色外衫下的內衫袖口露出半截殷紅的赤雲紋。

那抹殷紅入眼,熊啓一瞬間像是被震住了,疼痛都似乎一瞬間消失,他看着胡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胡亥淡淡道:“你不是問我名字嗎?秦王十六子,胡亥。”

熊啓震驚地連反抗都忘了,唯獨只會瞪大眼,像是要把眼睛凸出來一樣死死盯着胡亥。

伸手從桌上拿了只幹淨杯子,胡亥從容不迫地給自己倒了杯水,踩着熊啓的肋骨的腳卻沒有絲毫松開的意思,很不巧,他與這位大秦昌平君一樣,都有點嗜殺的陰僻性子,他也喜歡折磨人,也喜歡看着人垂死時眼中的絕望與掙紮。

輕輕淺啜了一口杯中的水,胡亥這才低頭看向熊啓,他漠然問道:“你會武?”

下一刻熊啓眼中猛地一寒,他不再暗自養精蓄銳,直接毫不猶豫地擡腿,同時手以極快的速度朝着胡亥的踩在他身上的腳襲去。熊啓是個文臣,但是他也是個将軍,帶過兵打過仗,封大秦昌平君。

胡亥手中的杯子應聲而碎,他輕輕松手,無數的碎片夾雜着狠厲氣勢筆直朝着熊啓的眼睛而去,熊啓的瞳孔猛地放大了,直直盯着那些逐漸逼近的晶瑩碎片,透過碎片那少年正漠然垂眸看着自己,一雙眸子裏暗色無邊。

就在碎片即将紮進熊啓眼睛的前一瞬間,胡亥伸手輕輕撈了一把。

熊啓猛地閉上了眼,卻只感覺到冰涼的水落在他臉上。他聽見少年近乎漫不經心地說話聲,“只是試試而已。”熊啓猛地睜大了眼,眼中的怒氣第一次幾乎沒能掩飾住,肋骨的碎裂帶來的痛楚極為清晰地傳來,他渾身都壓抑不住地顫抖,卻死死壓住了喉嚨裏的吼聲。

胡亥望着他一瞬間扭曲的臉,淡淡提醒道:“昌平君,你還未曾向我行禮。”

熊啓感覺到少年腳上力道的細微變化,臉上臉色也不知是該怎麽形容,半是發青半是蒼白,他咬牙片刻,平靜道:“參加殿下。”

胡亥的眼中一片清清冷冷。他輕輕擡手,将袖子理好,把那半截殷紅的赤雲紋重新埋了回去,等到處理完畢,他才重新俯視熊啓,眼底的淡漠讓傾軋朝堂近三十年的熊啓都覺得不可自抑地輕輕顫抖。

“你剛想幹什麽?”胡亥漠然問道。

熊啓已經意識到出亂子了,腦子正在慌亂地搜尋自救的辦法,臉上看上去雖尚顯平靜,實則全身已經疼得冷汗直冒。聽見胡亥近似問責的話,他一瞬間抿緊了唇,腦海中一片涼飕飕的空白。

而實際上,胡亥是真的在詢問,沒有一絲的摻假,他在問熊啓剛才到底想幹什麽。眼見熊啓不應,胡亥腳下的力道緩緩加重,只是一瞬熊啓幾乎就倒吸一口涼氣,為了防止痛呼他差一點就将自己的舌頭咬下來,額頭陡然冒出一片鬥大的汗珠。

“你剛想幹什麽?”胡亥再次平靜問道。

“……剛才,剛才……”熊啓在胡亥的注視下顫抖着唇,半晌他咬牙道:“媾和。”

胡亥的眼中有一瞬間的情緒起伏,像是靜水底下掀起無數的深流,輕微而浩蕩。原來,男子與男子之間也可以像男女一樣,他臉色微微發白,像是被一個禁忌許久的忌諱擊中,又像是諱莫如深中聽聞了一句無人敢提的谶言。

“你再說一遍。”胡亥猛地加重了腳下的力道,情緒一瞬間有些異常的起伏,他冷冷看着熊啓握緊的手,眼中一片清明與淡漠,“感覺到一絲內力,我就廢了你。”

“媾和。”熊啓艱難地松開雙手。

胡亥平靜望着熊啓半晌,終于緩緩擡起腳離開了熊啓的肋骨。力道消失的那一瞬間,熊啓立刻坐起來,卻由于牽動了傷口猛地拽緊了領口,眼前一片發黑。

下一刻,胡亥拂了下衣擺低身,右手食指與拇指準确的壓上了熊啓的喉骨處,狠狠朝後一撞。那一下去勢之快,熊啓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就失去了知覺。胡亥看着地上臉色蒼白的精瘦男人,他不由得想,沒有人提醒過這位昌平君嗎?他這身錦織的華服真的像極了壽衣。

想着,胡亥扣着熊啓喉骨處的兩指不斷用力,他不喜歡匕首,他喜歡這種親手殺人的感覺,只要再輕輕用上最後一點力道,他手下這塊骨頭必然粉碎,這個所謂的昌平君也會忽然消失在驿舍中,無聲無息,沒有任何人會發現他的屍體,更不會有人發現真相。

胡亥的眸子裏依舊是冷靜的權衡與漠然,就在最後的那一瞬間,他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沉思片刻,他慢慢收回了手。

……

餘子式從尉缭家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然暗了許久,想起尉缭和他說的事,他下意識又是輕輕皺了下眉。站在太尉府前許久,他終于朝着一個方向走去。

天色太晚了,向秦王上報昌平君抵達鹹陽的消息已經有些遲了,不如明日再來。餘子式在鹹陽宮前站了一會兒,回身往另一座宮室的方向走。

胡亥的宮殿大門敞開,餘子式徑自就走了進去,一擡眼就看見院子裏小羅在點燈,飄搖的燈火映着她秀氣的臉,竟是出人意料的動人。餘子式走上前去,問道:“小羅。”

小羅刷一下回過頭來,“趙大人?”

餘子式點點頭,“是我,今日殿下怎麽樣?”

小羅略顯疑惑地皺了下眉,“殿下不是随大人你出去了嗎?”

餘子式聽了小羅的話忽然一怔,“你什麽意思?殿下沒回來?”

“我一直在院子裏待着,沒瞧見殿下回來啊。”小羅也是一頭霧水,擡了下手裏的燈,“我還擔心殿下回來太晚院中昏暗,給他在院子挂了幾盞燈啊。”

餘子式有些反應不過來,“你說他一天都沒回來?”

“是啊。”

一瞬間餘子式的心就涼了,他忙把白天的事梳理了一遍,猛地想起最後一眼看見胡亥還是在驿舍,在昌平君那兒。下一刻他猛地縮了下瞳孔,回身朝着宮外就走。

小羅被他的突然的動作吓了一下,忙喊道:“大人?你上哪兒去?殿下不是出事了吧,大人?”

餘子式猛地回頭看向小羅,“回去,不要說話,在院子裏等着。”夜色中,他的聲音像冰渣子一樣落地有聲。

一出宮門,餘子式直接就去了驿舍,他臉色有些難看,直接推開那些上前詢問的侍衛,二話不說大踏步往熊啓的房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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