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眼睛
葉靜在諸位同門師兄弟中排行十一,年紀雖小,卻由于拜在葉長生門下,自幼輩分極高,門中弟子大多喊他一聲十一師叔或是小師叔祖。在諸位劍冢弟子眼中,這位小師叔祖是一位很溫和良善的人,又加上他在劍道之上極賦靈氣,門中諸位年輕弟子在劍道修為上遇到瓶頸時都願意深夜偷偷敲他的院門。
若是說葉家宗主葉長生是光風霁月宗師胸懷,那葉靜就是山岚明月清風氣質。葉長生也曾親口道,他十二位嫡傳弟子中,葉靜心境最清靜。
如果用兩個字來形容葉靜,那就是無争。
這位素來溫和的葉家弟子這一生都過得平平淡淡,每日清晨起床,讀書習劍,永遠一襲幹淨藍白長袍,永遠一柄清雪長劍。
世人說他殺師滅祖,說他嗜殺成性,覺得他定是個不一般的人物,有一段不一般的經歷。可實際上,葉靜前半生再尋常不過,再平淡不過了,他本只是個一心向道的劍冢弟子,這一生使得是君子劍,行得是君子道。
得知葉長生想拿他煉劍,他月夜提劍入長生閣,其實不是為了弑師,他不過是想解下佩劍物歸原主罷了。這一生所有都是葉家劍冢所賜,都是葉長生所賜,他一直到殺人前一刻都沒有起過一絲大逆不道的殺意。
他一直記得自己是葉靜,葉家劍冢的葉。
直到他跪在殿中,葉長生對他道:“葉靜,身為葉家子弟,我們這一生本就是為了天下而活,為了劍道而活,你一人的悲苦與委屈,與天下相比不值一提。”
葉靜知道,葉靜明白,葉靜也是真的懂。
可當他跪下磕頭說出那一句“如果弟子不願呢”,他才終于明白,到底是意難平。
争執過後,他低頭三叩首,平靜地問養育了他十七年的葉家宗主,“如果弟子願意廢去葉家武功,折去雙手,此生再不入葉家劍冢,能否留弟子一命?”
葉長生那一眼,他畢生難忘。
他說:“你的确是不配做個葉家人。”
葉靜解下佩劍,放在葉長生腳下的那一瞬間,聽見這一句話輕輕在耳邊響起。
十七年的師徒情誼,十七年的君子劍道,一念之間忽然灰飛煙滅。什麽是正?什麽是邪?什麽是仁義?什麽是邪妄?三尺青鋒,一腔熱血,君子立于天地間,活這數十載,求得究竟是什麽道?
葉靜想,世上劍道其實從沒什麽正邪之分。劍在我手,無非是殺與不殺罷了。
月夜長生閣,葉家宗門第四十六代弟子葉靜,一念入魔。
葉長生低身收去葉靜佩劍的那一瞬間,葉靜閉上眼,揚手一劍斬長生。
長生閣中,葉靜持劍卻立,滿袖招搖劍氣,他望着面前的黑衣黑眸的少年,一瞬間似乎又有了那一日的心境。
胡亥抵着殿門,全憑掌中內力撐着葉靜的劍氣,臉色逐漸變得蒼白,整個人一點點往後退。他天資再高,到底自幼生長于深宮,論修為與境界絕對比不過一代劍道宗師葉長生親手教出來的葉靜,他撐了半天已然有些逼近極限。
劍氣四蕩,長生閣裏一片狼藉,葉靜的劍氣也不知道催動了什麽東西,整個大殿都開始轟震。葉靜卻是渾然不覺,望着有些不支的胡亥,擡手用兩指撥出背後另一柄長劍。
張良已然覺出葉靜劍氣的異樣,手按着青玉長笛抵上地面,只覺得地底下浩然劍氣如怒海翻湧。他望向還在催動劍氣的葉靜,猛地扭頭對着胡亥道:“逼他收手,底下有些不對勁!”再這麽下去,這地底下的劍氣能把這座山掀了,到時候這殿中的人一個也逃不了,全都得把命交代了。
胡亥望着葉靜,将喉嚨裏的血腥味一點點咽下去,然後他看着葉靜緩緩擡手催動長劍,劍直逼自己而來。
“胡亥!逼他收手!”張良猛地吼道,聲音已經急得變了音調。
胡亥望着那越來越近的長劍,一雙眼從未有過的陰沉漆黑。就在那劍離他只有半丈的時候,背後一指劍氣斬風而來,直接斬斷了葉靜的長劍。
魏籌一腳踏進長生閣,一手扶上站在殿門處的胡亥的肩,穩住了胡亥被劍氣震開的身形。
“內力不錯啊。”魏籌悠悠道,随意地捏了下胡亥的肩骨。
只捏了這一下,魏籌手下猛地一頓。
胡亥回頭,一眼就看見了魏籌身後的餘子式,他眼睛猛地一亮,将喉嚨裏的血氣壓了下去,“先生。”
餘子式伸手就從魏籌手中扶過了胡亥,胡亥猛地纏着他的脖頸狠狠抱了上來,“先生。”少年渾身都在發抖,失而複得的震顫讓他連聲音都是破碎的。
餘子式抱着他,摸着他的脊背,一點點安撫着他,“我沒事。”他幾乎被少年勒得喘不上氣,卻仍是緊緊抱着少年不肯松手。感受着少年在留他肩窩裏的溫熱氣息,餘子式有種他這輩子下輩子都不想放手的錯覺,“沒事吧?”
胡亥搖了搖頭,看着他笑道:“沒事。”
葉靜望着走進大殿的魏籌,臉上依舊是沒什麽反應,忽然他一揚袖,直接揮出去一袖劍氣,朝着一旁毫無存在感的張良破空而去。
張良正抵着地面穩着底下劍氣的手一哆嗦,看葉靜的眼神瞬間就變了,在他眼裏,此時的葉靜就是他媽的一條瘋狗。他猛地撤手堪堪避開葉靜的劍氣,手剛一離開地面,就覺得大殿轟然一震。
地底下的劍氣,徹底失控了。
那一刻,張良胸口氣猛地一滞,風度徹底不要了,他就想罵一遍葉靜他祖宗。
就在這時,一道雄渾劍氣猛地朝地底壓了下去,一聲清嘯龍吟聲響徹玄武山,魏籌手持龍淵劍,翻手就壓上了長生閣中央玄黑石磚。他朝向葉靜,忽然笑道:“小子,知道劍到底該怎麽玩嗎?老夫今天讓你見識見識如何?”
葉靜廣袖拂過劍尖,反手收了劍,淡淡道:“那就請老前輩賜教了。”
魏籌聽了葉靜的話,卻是嗤笑了一聲,“誰說我同你打了?”他扭頭朝餘子式吼了一聲,“子式,過來!”
被點到名的餘子式一怔,“我?”
他剛說了一個字,葉靜就提劍行了一禮,“那就請賜教了。”
餘子式尚未反應過來,猛地就被一陣巨大力道卷着向後退了一步,胡亥上前一步擡手直接迎上了葉靜袖中劍氣,黑色袖口獵獵作響,他眼中一瞬間憑空沸騰出濃烈殺氣。
葉靜持劍對着胡亥,劍氣絲毫不減,斜瞥了眼正在拿龍淵劍鎮壓地下劍氣的魏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魏籌此刻騰不出手來。這地下騰嘯的劍氣,那可是葉家劍潭上萬把劍的劍氣,同時發作別說掀了這玄武峰,就是平了這七十二小狼牙峰都綽綽有餘。魏籌此時明顯是在拿畢生的劍道修為在強撐,他別說出手了,差一絲就是心脈盡碎的下場。
葉靜再次悠悠擡眸看向胡亥,從容不迫地擡手揚劍。這少年不是他對手,剛對上一招他就知道了。天資不錯,然而欠太多火候。他不慌不忙地一點點催動劍氣。
他在耗竭胡亥的內力。
魏籌鎮壓着地下的劍氣,感受着殿中多道氣息流轉,忽然就氣定神閑了起來。
葉靜啊,你瞧,殺人果然容易成瘾不是?殺心一旦起了,再想收束袖中劍氣就難了。他感受着胡亥的氣息波動,悠悠嘆了口氣,葉靜,該是天絕你葉家血脈了。
胡亥喉嚨裏血氣一點點往上冒,手卻紋絲不動撐着,腳下未嘗退一步。
葉靜望着胡亥越發冷凝的臉色,擡手催動地下的劍氣,輕輕吐出一句話,“收手,我留你一具全屍。”
胡亥一雙眼裏墨色翻湧,喉嚨裏全是血腥味,他一字沒說。他擔心自己一張口全是瘋狂湧出的血。
葉靜的劍極賦靈氣,他的氣息與手中劍氣幾乎渾然一體,葉長生死都想不到的是,他原想拿葉靜煉劍,不料葉靜卻被他煉成了一把劍。人分善惡,劍無正邪,葉靜本身就是一柄劍。所以他毫無忌憚地催動底下葉家劍潭上萬把劍的劍氣,他根本不擔心劍氣會失控掀了這玄武山。
萬道劍氣入我劍袖,殺人屠道,一人足矣。少年一身雪色劍袍立在殿中,雙袖兩道藍色劍紋,踏得是無上劍道,端得是清絕氣質,模樣仍是當年後山小院樹下讀書的葉家小師叔。死于他劍下的九位葉家劍聖,死于他劍下的葉氏宗門弟子,還有那玄武山下六百六塊青石大碑全都記得:葉氏宗門第四十六代弟子葉靜,一劍在手,未嘗一敗。
終于,葉靜食指點上劍柄,一點浩然劍氣,嘯出山海氣勢,直逼面前的黑衣少年而去。
胡亥眼見那道越來越逼近的劍氣,時間仿佛都慢了下來,劍氣驟然而下,他沒能收住勢,胸口生生受了這一道劍氣,退了數步猛地單膝跪在地上。他擡手就捂住了口,血卻仍是順着他的指縫瘋狂溢出。
“胡亥!”餘子式剛喊了一聲,忽然就被瞬間躍起的少年卷過來壓在了身下。
胡亥生生受了葉靜淩空而來這一道劍氣,将餘子式護在了身下,他臉上滿是血污,一點點砸在餘子式的臉上。胡亥根本不敢說話,他擔心他一說話血會全部噴在餘子式的臉上。
葉靜望着這一幕,手中動作絲毫不頓,殿中的長劍被他驅動,一瞬間全部震出呼嘯劍氣,他揚手就将劍氣聚集起來朝着地上的兩人就砸了過去。
胡亥分明是感覺到了,但是根本避不開,他渾身都沒有力氣,用盡全力扯出一抹笑,俯身輕輕對着身下的餘子式道了一句,“先生,對不起。”話一出口,少年口中的血就瞬間染紅了餘子式青色衣襟。
對不起,先生,我真的殺不了他。
餘子式怔怔看着身上傷成這樣仍舊死死護着他的少年,這個豁出去命也要将他護在身下的少年,這個滿臉都是血但是笑得極為澄澈幹淨的少年,心中某處像是被狠狠擊穿,酸楚與灼熱一瞬間灌滿胸膛,他尚來不及說一句話,胡亥閉了一瞬眼,撐着地的手一瞬間壓碎了地上石磚,生生受了葉靜這一道千鈞劍氣。
“胡亥。”餘子式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幾乎發不出聲音。來不及,像是所有都來不及了,未說完的,未做的,全都要被生生截斷。
什麽是生死,生死本是一念。
餘子式看着胡亥緩緩睜開的漆黑眼睛,呼吸都滞了一瞬,他此生見過所有的光亮與絢麗,遠敵不過少年眼眸如星。他直到這這一刻才終于徹底相信,這個少年喜歡他,喜歡到願意将心一點點掏出來小心翼翼放在他手心,卑微且怯懦,坦蕩而無畏。
就像一直隐在雲深霧缭之下的懸案真相,終于大白于天下。
胡亥緩緩撐起身體,望着餘子式怔住的臉,伸手一點點狠狠擦去餘子式臉上的血跡。
不行,不能就這麽死在這兒。身下這個男人還沒承認喜歡他,這個男人身上還沒有自己的味道,這個男人的世界自己尚未真正闖進去,這雙淡色的眸子才剛剛映入自己的身影。
不能就這麽死在這兒,他還有餘生一筆債要向他讨回來。
魏籌一直在暗中感受着胡亥的氣息波動,此時終于輕輕笑了下。
興許是太多年過去了,因為無人征服過無人提及過,世人如今都忘了,這葉家劍冢數百年前葬了柄黑色長劍。
春秋第一相劍師風胡子曾稱此劍湛湛然黑色也,是一只漆黑的眼睛。天子之劍,非帝道之人不能手執,故葉家先祖以隕鐵玄石長封此劍于葉家劍潭之下,鎮以浩浩萬劍。
歐冶子鑄湛盧,一劍成而九州氣運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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