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酒錢

酒肆招搖旗下,一老一少相對而坐。老人身後背着一黢黑長劍,眼前綁着一帶紫綢,是個瞎子。年輕人穿着件冷色青衫,腰間別着一支青玉長笛,霜雪風華。

兩人面前的桌案上擺了幾大壇子酒,卻沒有一副碗筷。老人抱着壇子,直接拿竹筒舀着喝,年輕人卻是捏着壇沿,一雙眼盯着面前花白了頭發的老頭,時不時也仰頭喝一口。

自從上了劍冢與葉長生耗着之後,魏籌已經許多年沒這麽喝過酒了,他臉上身上都不可避免濺上了酒,卻是從未有過的快活模樣。握劍的右手在捏着竹筒勺子時舀酒的時候輕輕一顫,魏籌皺了下眉,卻只是頓了一下,随即仰頭灌了一大口,再沒去管些什麽。

張良卻是眼睛猛地一沉,“你的手?”

魏籌伸出五指輕輕摸着眼前紫綢,得意笑道:“還是當年拿劍拿籌的手啊。”

“你受傷了?”張良略微思索了一會兒,肯定道:“玄武山鎮壓湛盧劍氣的時候,你指點胡亥分了神,湛盧劍氣傷了你的心脈。”

魏籌無所謂地甩了把手,“年紀大不中用了。”

張良望着沒事人一樣的魏籌,不知怎麽的,忽然對面前這個拖着他下山的無賴潑皮老頭生出一腔敬佩之情。葉靜毫無顧忌地催動劍氣,自信自己能控制住葉家劍潭萬道劍氣,卻不知道劍潭裏鎮着湛盧。湛盧出世,那一聲清嘯連帶着九鼎都雷鳴不已,可他們一行人卻幾乎沒怎麽感覺到玄武山震動。

這個看上去又髒又無賴的瞎眼老頭,憑着一人之力,一柄玄黑長劍硬是壓了湛盧一頭。若是尋常劍客,絕對當場就是個心脈爆裂而死的下場。天下劍道什麽時候出了個這樣的角色?張良捏着酒壇,半天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是誰?”

頭發花白的老頭抱着酒壇,聽了張良的問題,竟是忍不住輕笑出聲。他是誰?

有多少年沒人問過這句話了?江湖人情涼薄,英雄來來去去,歲月催人老,如今天下還有幾人認得他?還有幾人記得他?

老頭解下背後黢黑長劍,揚手就甩在了案上,一扭頭對着酒家娘子喊了一聲,“再來兩壇子黃泥酒!”

張良低頭看着那裹着油膩布條的長劍,忽然看見老人輕輕撥指,長劍出鞘一寸。

玄黑光澤,劍身之上鐵畫銀鈎兩個大字。

龍淵。

張良猛地擡頭看向面前的瞎子,他幾乎拍案而已,“你是魏籌!”

拎着兩壇子酒的酒家娘子被張良這一聲吓得手中的酒脫手而出,縮着脖子等着的老頭揚手就一道劍氣裹了酒一撈,扭頭看向一驚一乍的張良,噗嗤一聲笑道:“是啊,我是魏籌。”

張良一瞬間竟是說不出話。

三十年前縱橫天下的少年劍道天才魏籌,一柄龍淵長劍名震九州。

大梁第一術師魏籌。數算獨步天下,稷下學宮一人單挑了無數清流學子,一人獨占了天下劍道術數各半壁江山的魏籌!

張良望着面前這個邋遢酗酒、垂垂老矣的老頭,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也算是聽着魏籌傳奇長大的一輩,他怎麽都不能将傳說中清俊的天才劍道少年與面前的這猥瑣老頭聯系在一起。

桌案上還是當年那柄一劍獨斷天下劍道數十年傳說的龍淵,可執劍的卻換成了頭發花白的刻薄老頭,這一幕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許久,心中震撼不已的張良忍不住又問了一遍,“你是魏籌?”

魏籌覺得他要是沒瞎,他定然好好對着張良翻幾個白眼,他的确是老來落魄了一些,可他仍是魏籌,瞎了廢了,他都是魏籌,這事兒誰想抵賴都不成,老天都拿這事毫無辦法。

隔壁的酒家小娘子正在坐在酒壇子邊撲着脂粉,街道上來來去去的人,雨後初夏的陽光照着這泱泱盛世一般的江湖,張良聽着耳邊的叫嚷,望着面前的瞎眼老頭,一個字都難以出口。

江湖如刀,張良如今才明白了那種感覺。

魏籌半天沒聽着張良說一個字,心道這孩子不是傻了吧?他搖頭笑了笑,回身對着那補着粉的酒家娘子道:“結賬!”

“好勒!”那略有姿色的酒家女子将銅鏡把腰間一塞,回身就笑着迎過來,掃了眼桌子,報了個價。

魏籌戳了戳張良,“拿錢。”

張良一瞬間蒙了,“什麽?”他看了眼抱着酒壇子不松手的魏籌,又看了眼貌美的酒家娘子,脫口而出,“我沒錢啊!”

魏籌手裏的酒壇子差點沒拿穩摔地上,他扭頭看向張良,“你穿着這麽好的衣裳,如何會沒錢?”魏籌下意識覺得是張良不想付錢,深吸了口氣,和善地笑笑,他好聲好氣地勸道:“我剛怎麽說都是救了你一命不是,救命之恩,你們江湖中人……”

魏籌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張良打斷了,“我真沒錢,這衣服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物件了。”說着他将錢袋掏出來,倒出來三枚銅錢,滾了兩圈還掉地上去了,張良忙伸手去撈。

魏籌的臉色微微一變,随即聽見一聲陰陽怪氣的女子聲音,“沒錢?”

那抹了一半粉的酒家娘子伸出手一掌拍在了案上,砰一聲響,魏籌與張良下意識一哆嗦。

“等等!我們有個朋友很有錢!”張良在那女子張口罵街前猛地握住了她的手,摸着她的手,咧嘴笑道:“小妹你先別急啊。”

魏籌立刻應聲道:“對對對,我們當中有個當官的人很有錢!”

……

餘子式帶着胡亥到了酒肆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一老一少兩個窮鬼蹲坐在臺階上正翹首而盼,其中一個老無賴的手裏還死死抱着一只酒壇子。

夕陽西下,酒旗招展,那酒家娘子卷着袖子抱着手,笑問餘子式道:“你就是他們那有錢又當官的朋友?”

講真,那一刻餘子式的确很想同那酒家女子說:不,大姐,我不認識這倆貨,你收了他們下酒算了。

一旁的胡亥望着餘子式陰沉的臉色,嘴角忍不住輕輕上揚,他從袖中掏出一枚精致的錢袋,輕輕放到張良的面前,回身拽上餘子式的袖子。

“先生,走吧。”他輕輕道。

餘子式看着一臉乖巧溫馴樣子纏在他身邊的胡亥,心道你也不是什麽善茬,你瘋起來還不如街上那倆丢人的,剛在山上你逼我的時候,老子可沒見你這麽乖巧柔弱。

所以他這到底是造了什麽孽?餘子式望着胡亥漆黑的眼睛,覺得人生真是多艱,逼人老淚縱橫。

“先生,我餓了。”胡亥卻像是什麽都沒覺得似的,對着餘子式淡漠的眼神,一雙眼裏全是深深笑意。

餘子式看了胡亥一會兒,最終還是在少年露骨的溫柔眼神中敗下陣來,一邊轉身往外走一邊漠然問道:“想吃什麽?”

“都可以。”胡亥不着痕跡地牽住餘子式的手,一雙眼黑漆漆的,見餘子式臉上沒什麽反應,他大着膽子扣住了餘子式的手,一點點攥緊了。

餘子式權當自己是死的,他什麽都感覺不到,剛走了一段路,他忽然頓住了腳步回頭看去。

人呢?

張良和魏籌怎麽沒了?還是說這倆壓根沒跟上來?

胡亥觀察了一會兒餘子式的臉色,猶豫片刻後,輕聲道:“先生,銀子好像給多了,我剛看見他們又回去酒肆了。”

餘子式冷冷掃了眼胡亥,後者一雙眼裏立刻全是無辜,餘子式免不了心中又是一塞。胡亥卻對餘子式的陰冷氣場渾然不覺,他甚至輕輕笑起來,“先生,我們先走吧,他們喝到沒錢了,自然會找上門來的。”

餘子式望着胡亥那乖巧模樣,心中狐疑重了些,他媽的,自己以前是瞎了嗎?以前怎麽沒覺得胡亥這樣子特別狡黠陰險呢?一雙漆黑的眼睛藏去了鋒芒只剩下逼人的靈氣,看上去好像挺乖巧,可是他望着自己的時候,媽的,那情緒心思根本一覽無餘。

感情胡亥現在對着他連裝都懶得裝了,而他也居然真給這小子蒙了這麽些年?

得出結論的餘子式心中很不爽,吃飯的時候那一身濃烈的寒意幾乎要憑空刮出霜雪來。胡亥捏着筷子望着一言不發的餘子式,忍不住偏頭思索了一會兒。

先生的心思,瞬息萬變,真的很難捉摸啊。

吃完飯,胡亥收拾碗筷,餘子式也沒有什麽虐待秦國王室公子的自覺,一個人坐在院子裏讀着鹹陽來的書信。書信是早上有人送到他歇腳地方的,他現在才得空拆開看了,出乎他意料,這一封倒不是王平或是鄭彬寫的。

這封信落款是徐福,可惜徐福不像他爹一般博古通今,徐忽悠算是小半個文盲,餘子式只掃了一眼就認出來這信是徐福口述蒙毅執筆的。

滿篇大部分都是徐福在控訴,在他離開鹹陽的這些時日裏,廷尉大人是如何針對徐大老實人如何折磨威脅徐大老實人的,一封信寫的那叫聲淚俱下。

餘子式覺得蒙毅也是不容易,難以想象徐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坐在蒙毅面前哭天搶地時,蒙毅拿着筆會是如何的心境。

說來對于徐福與李斯之間的愛恨糾葛,餘子式也真沒什麽辦法,廷尉大人看徐福這個在秦宮混吃等死還蠱惑秦王的騙子實在太不順眼了,沒事想起來就陰兩把,路上撞見了就是連吓唬帶威脅,廷尉大人鐵血聲名太煊赫,徐福又是個膽子小的,說白了就是一個字,慫!兩人對上的場景簡直就是大秦鐵血重臣碾殺江湖騙子的屠宰場。

廷尉大人整徐福,那就跟貓抓着老鼠玩兒一樣,真玩死了倒不會,就是虐着玩。餘子式對此也沒辦法,李斯又不是真動手,餘子式除了讓徐福自己學着堅強點真是沒一點別的辦法。這整件事兒唯一讓餘子式覺得稍微安慰一點的就是,蒙毅如今掌管煉丹術師事宜,有蒙毅照看着,徐福那慫貨到底不至于被廷尉大人給吓傻了。

餘子式想着低頭又看了眼那信,覺得興許離吓傻也差不遠了。想了半天,他還是決定給徐福寫封回信。

剛将信放在地上,他回身去屋子裏拿筆墨,一起身就看見胡亥站在他身後,那樣子像是站了許久。餘子式看了他一眼,淡定地往屋子裏面走。

“先生。”胡亥忽然在餘子式走過去的一瞬間拽住了他的袖子,他偏着頭,一雙眼幽幽的,“誰的來信啊?”他掃過地上的書信,視線幽靜。

“徐福的。”餘子式倒是答得很大方,“我現在去寫封回信,你自己回房間早點睡吧。”餘子式覺得自己還算良心未泯,他到底沒忘了胡亥身上還有傷。

“先生。”胡亥手上微微一用力。

餘子式回頭看向胡亥,少年的眼睛在夜色中極為漂亮,幽幽一點光。餘子式原本只是掃了他一眼,不知怎麽的忽然就挪不開步子了。少年安安靜靜地站在牆邊,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就只是用一雙幽幽的眼睛看着餘子式,那樣子溫馴到了極點。

餘子式不自覺伸手摸上胡亥的頭發,心中輕輕倒吸一口涼氣。

胡亥這雙眼太撩了。

撩得他手和心一起發顫,都說百煉鋼成繞指柔,餘子式從前沒相信過,今天他真的信了。他一點點加大手中的力道,面色卻依舊淡漠,“你拉着我做什麽?”

胡亥似乎渾然沒有察覺到餘子式扯着自己頭發的力道在一點點加大,扯着餘子式袖子的手依舊不放,他忽然笑道:“先生,我能親你嗎?”

少年笑起來的那一瞬間,餘子式明顯感覺得到自己的手一抖,他盯着胡亥看了很久,終于狠狠吐出兩個字。

“閉眼!”

胡亥剛一閉上眼睛,餘子式扯着他的頭發猛地用力,将人狠狠按在了牆上,擡手掰起他的下巴就吻了上去。腦子轟一聲,強烈的刺激讓餘子式心跳驟然加速,不得不承認,偶然把君子的皮剝下來,當一回禽獸,感覺真挺痛快的。

餘子式感覺到胡亥輕輕環上自己後背的手,腦海中忽然想起白天的事兒,他眼神一銳,手上猛地用力,反手按着胡亥的鎖骨将人狠狠壓在了牆上,胡亥沒想到餘子式下手這麽狠,一聲悶哼後擡眸看向他。

“先生。”

餘子式一雙眼裏清冷無比,仔細看卻萦着若有若無的暗色,他淡漠問道:“什麽感覺?”

胡亥其實連指尖都在顫,卻一點點擡起手,餘子式下意識覺得他要掙紮,幾乎沒怎麽猶豫就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別動。”

他略顯淡漠的聲音剛響起來,胡亥的手就穩穩搭上了他的肩,少年一字一句笑道:“先生,真的挺疼的。”

餘子式聞聲下意識眯了下眼,接着就感覺到胡亥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猛地用力,他猝不及防地往前傾,胡亥直接掰着他的肩吻了上來,少年唇舌貼上來的那一瞬,餘子式覺得他完了,真栽胡亥手上了。

沒人能做到讓他瞬間失控,胡亥做到了。

衣冠楚楚了一輩子,一瞬間就禽獸不如了。餘子式伸手就扯下胡亥的手,直接壓在了牆上,他伸手順着少年的脖頸往下就去扯少年的衣襟。

剛聽見一道細微的衣料碎裂聲,餘子式耳邊忽然響起一道叩門聲。他立刻睜開了眼,眼中一片清明。胡亥回頭看去,月色中門被人踹開了,他剛皺了下眉,忽然覺得肩上傳來一陣巨大的力道。

張良敲了半天門沒人應聲,深呼了一口氣,一腳踹開了門,半扶半拖着魏籌往裏走,結果一擡頭就看見餘子式依着牆冷冷望着他。張良一愣,“你在啊?”

“嗯。”餘子式點了下頭,臉上沒什麽表情。

“你在……那你聽見我敲門為什麽不開門?”張良扶着魏籌,微微喘着氣,很是疑惑地問道。

“我沒聽見你敲門。”餘子式淡漠地掃了眼累的快斷氣的張良,“他怎麽了?”

張良将魏籌往肩上扶了扶,輕聲道:“喝多了。”

餘子式點點頭,依舊是一臉的淡漠,不說話了。

張良不知道怎麽的,總覺得餘子式的樣子有些奇怪,但是他又說不上來,四下看了眼也沒什麽異樣,他對餘子式道:“那我先扶他進去睡了。”

“嗯,去吧。”

張良看着站在牆邊一動不動的餘子式,見他挺空的,本想讓他過來搭把手,但是不知道怎麽的在餘子式的目光下愣是沒說出口,半晌他說了句,“那我走了。”

說完,張良一個人哼哧哼哧地扶着喝得快斷氣了的魏籌往屋內走。

等到張良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盡頭,胡亥才扶着走廊欄杆從地上站起來,他從柱子背後走出來,望了眼張良遠去的方向。

“你沒事吧?”餘子式看了眼胡亥,他剛将人往柱子後藏的時候,好像聽見一聲悶哼。

胡亥搖了搖頭。

餘子式看了他一會兒,伸手替摸了下他的頭,“磕着了?”

胡亥猶豫半晌,還是點了下頭,那眼神真的有些委屈了。

餘子式看他那樣子,默默替他揉了一會兒,半晌又伸手将胡亥被他撕開的衣領收拾了一下,他的眼神很複雜,半天不知道說什麽好,最終淡漠說了句:“明天給你買件新的。”

胡亥望着餘子式欲言又止半天,等了半天結果等來這麽一句,他直接伸手就扣住了餘子式的肩用力一掰,語氣已然有些低沉了,“先生。”

餘子式也不知道說什麽好,沉默半天,他猶豫地問道:“兩件?”

胡亥手上忽然用力,扯着餘子式的肩一掰,直接狠狠吻了上去。餘子式眼神一深,摸着少年頭發的手顫了顫,倒也沒推開胡亥,他能感覺到胡亥現在很不痛快,少年無論是力道還是動作都很暴戾。

忽然,兩人身後猛地傳來一聲碎裂聲響。

餘子式一愣,連帶着胡亥的動作都頓了一瞬,兩人一齊往院子裏看去。

張良剛喝的水直接噴了出來,連杯子都摔了一地,他拿袖子捂着嘴,劇烈地咳嗽起來。

餘子式整個人都反應不過來了。

張良拼命壓抑着咳嗽,酒意一掃而空,“我……咳……”半天他終于勉強壓住了咳嗽聲,望着正壓着胡亥的餘子式,他鎮定地說了三個字。

“打擾了。”

說完,張良轉身就走,頭也不回直接消失。

胡亥沉默了一會兒,略帶擔憂地看了眼餘子式。

餘子式的臉色依舊是一片淡漠,半晌,他緩緩擡手抵上了眉心。

“先生。”胡亥也不知道該怎麽該安慰餘子式。

餘子式伸手輕輕拍了下他的肩,“回房間去,早點睡。”和張良一樣立刻消失在我眼前,讓我一個人靜靜。

我現在就想一個人靜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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