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朋友

“我看見你,從高空墜落,跳樓自盡了。”

這句話說完,我等待着太宰治做出反應。

他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只是微微仰頭,唇邊漾起一絲笑意。

“這樣啊,我的願望實現了,那天一定很幸福吧。”

什麽?

“啊,在高空中擁抱風的感覺一定很好,一邊墜落一邊回憶着短暫又無奈的一生,然後像片羽毛融化消逝。”他還在說。

這家夥!

“不如就在今天,實現這個願望吧,就像阿澈你所看到的未來一樣……”

我不知從哪來的一股力氣,纏上他的領結,将他用力向前一拉。太宰治沒預料到這個突發狀況,一個踉跄。

“你這個混蛋。”我的聲音一定是在發抖了,“到底要把別人的好意踐踏到什麽地步才算滿意啊!你的朋友、夥伴,還有那些尊敬你、崇拜你的人,你也是這樣殘忍地傷害他們的心嗎?一天到晚都在喊着‘自殺’、‘自殺’,在我看來就像是個迷路的小孩子彷徨失措找不到家。太宰治,你到底明不明白啊,每當這種時候,你簡直就像是在對我大喊,‘你能救我嗎?’,‘能告訴我活下去的理由嗎?!’”

太宰治微微張了張了口,可他沒有說話。

于是我繼續說着。

“我大概是瘋了才會想要救你這種人。是,我是想回家,我曉得我到了港口以後大概率是活不下去的,但是只要有一絲希望能回到北海道,我都想嘗試一下。太宰治,你知道嗎?就在你渴望死亡的時候,有人拼了命也想活下去啊,還有人……明明不想死卻不得不和自己的世界說再見,你明白這種痛苦嗎!”

這一通話喊下來,我大口喘着氣。

太陽從遠方冒了頭,日光微暖。太宰治沉默良久,終于開口。

他的聲音放地很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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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澈,你哭了。”

我沒回答。我只是一條繃帶,即便傷心難過,也不配擁有眼淚。

“你說得對,我是在尋找活下去的理由。”他将我從領結上解下來,重新纏在他的右手臂上,“死亡與生存是同等重要的事情,人只能活一次,也只會擁有一次死亡。我不是不尊重生命,而是更加在乎死亡這件事本身。”

他停下了腳步——我們走到家門口了。

“阿澈。”他喊我,“做個約定吧,再等一等,我會帶你回北海道的。”

我一怔,我看向太宰治,他的表情很嚴肅,絲毫不像是在開玩笑。

我随他進入房間,看到桌子上擺着青檸檬味兒的沐浴液,還有一張巴掌大的軟床。

——大概他早就準備好了,只是沒有告訴我。

……

于是,我又重新做回那條混吃等死、沒心沒肺的快樂繃帶了。

畢竟離家出走這件事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無數次,順便還能用來威脅太宰治,何樂而不為呢——當然了,也僅限于身上帶着“羽”的時候,見勢不好可以趕快逃跑。平日裏讓我獨自去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亂晃,那不是找死嗎?

太宰治賦予我随意支配“羽”的權力,我跟他簡單說了說那天在森鷗外辦公室發生的事,包括劃開時空隧道,以及遇到另一個“他”。太宰治聽完沉思了很長時間,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信了沒有。

大約一周後的某個晚上,太宰治跟我說要去見兩個朋友。我沒見他打電話約人,可他的表情像是确信在那裏就能遇見他們一樣。

織田作之助,坂口安吾。

我很想見一見,能被太宰治稱為“朋友”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他披上他的黑色大衣,月色正好,他穿過一個小巷子,推開一家名為“Lupin”的小酒吧的門。

酒吧裏很安靜,吧臺的位置有一排椅子,那裏已經坐了兩個人。一人穿着黑襯衣,有着深棕色的頭發,下巴上還有未清理幹淨的胡茬;另一人穿着板正的黑西裝,半分短發,戴着眼鏡,膝蓋上放着一個黑色的公文包。

“呀嘞呀嘞,你們到地真早啊,織田作,安吾。”太宰治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揮了揮,算是打了招呼。

他們兩人的中間給太宰治留好了位置,太宰治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朝老板一笑。

“來一杯加了洗滌劑的飲料。”

“沒有哦。”老板邊笑着說邊推給他一杯加冰的朗姆酒。

“現在可不早了,太宰。”織田作之助看了眼手表,“已經晚上十一點半了。”

“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嘛,你說是不是啊安吾君。”太宰治笑眯眯地拍了拍坂口安吾的肩膀。

太宰治剛剛從一場黑幫争鬥的前線戰場回來,收拾了一群雜魚,他的身上帶着硝煙味,這兩個人不可能聞不出來,卻非常默契地一字未提。

酒杯碰撞的輕叩聲不斷響起,太宰治在這裏所展現出來的活力是我從未見過的。他是個一到夜晚就會變得很沉寂的人,這些日子因為我總纏着他才略微顯得話多一些——沒辦法,我沒有別的人可以聊天,如果再不和太宰治說說話,我要憋死了。

如果放他獨自一人,恐怕又會想一些七七八八、奇奇怪怪的自殺方法吧。

淩晨一點鐘,坂口安吾先行離開了,他明天還有會議要參加。酒吧裏只剩下太宰治和織田作之助兩個人。

太宰治一口喝掉杯子裏剩下的酒,一大塊兒冰碰撞着杯壁發出好聽的輕響。

然後,太宰治從懷裏掏出了“羽”。

“織田作,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他說。

這顆紅寶石在酒吧吧臺的燈光下熠熠生輝。

織田作之助挑了挑眉,他指着“羽”:“你什麽時候開始有收集這種東西的喜好了?”

太宰治沒有回答他這句話,而是将右手臂上的我解了下來:“來,阿澈,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我:“……”

織田作之助:“……”

喂!太宰治!你把一條繃帶遞到人家面前,然後跟人家說“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是個正常人都會覺得你傻掉了吧!

總之又是一番解釋。

織田作之助似乎很難接受這個事實,起碼看上去比中原中也的反應要震驚多了。

可見這個人是多麽地老實本分。

我擡起繃帶角的一端伸向他,用機械又無感情的聲調向他打了聲招呼:“啊,你好,織田作先生,很高興認識你,我叫鈴木澈,雖然作為人的人生已經結束了,但作為繃帶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沒多久。也許很難理解吧,但其實就是這麽回事,啊哈哈哈,對不起我是個話痨,如果你覺得煩了還請多多擔待。”

織田作之助呆了足足五秒鐘,才伸出手握起我的邊角,上下搖晃了一下。

好了,我們成功結識了。

在此過程中,太宰治一直面帶微笑地看着我們,我最煩的就是他那個能預料一切的眼神。

“所以,你想讓我幫的忙是,給這個繃帶做個外套嗎?”織田作之助有些發懵地說。

“哈哈哈哈,真像是織田作能說出來的話。”太宰治笑着拍了拍腿,将手上的紅寶石遞到織田作之助面前,敲了敲桌子,“這是‘羽’,原本是首領的收藏品,現在在我手上。”

織田作之助看了那紅寶石幾眼,他似乎明白了什麽。

“鈴木澈,和這個寶石有關是嗎?”織田作之助問。

看看,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

太宰治點點頭:“這顆寶石,能夠割裂時空。目前得到的情報是,只有阿澈使用它才能達到這個效果。”

我看見織田作之助的眼睛漸漸睜大,他那完全是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嗯,今天他接收到的信息量可能有點大,需要慢慢消化。

“嘛,總歸我也沒見證過奇跡的瞬間就是了。”太宰治聳聳肩膀,将我從桌子上拎起來,包裹起“羽”,“不如……我們一起來看看。”

他拿着被我包裹住的“羽”在空中輕輕一劃,一道紅色的痕跡淡淡顯現出來。

“哦?”太宰治發出了一聲感嘆,然後他再度擡手。

他的手突然被織田作之助握住了。

太宰治偏頭看向織田作之助,那人的表情很嚴肅。

“太宰,下一步暫且先別進行了吧。”織田作之助說。

太宰治的臉上露出笑容。

“來,織田作,和我說說你看到了什麽?”

——漩渦。

當這個兩個字從織田作之助口中吐出來的時候,我和太宰治都是一愣。

“原來如此,組成的圖案不同,抵達的位置也不同嗎?”太宰治一只手托着下巴思考着,“阿澈,你那天畫的是什麽符號?”

“正十字。”我規規矩矩地回答。

太宰治“唔”了一聲,這次他先是斜着畫了一道,然後擡手,織田作之助沒有阻止他,于是他又豎着劃了一下,兩條紅色的線浮在半空中。太宰治頓了頓,再度擡手,這次織田作之助攔住了他。

空中劃開的兩道已經微微展開了裂縫,我朝着裂縫的中央看了一眼,看到了一名少年。

他大概也就十二三歲的模樣,穿着藍色的高領毛衣,頭發是銀白色的。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往我的方向瞟了一眼,我看見了那雙貓瞳,裏面倒映着澄澈的天空。

“喂,小傑,你過來看一下……”

我只聽到了這句話,再後來,裂縫消失了。

太宰治的笑容更明顯了,他摸索着手中的紅寶石。

“這倒是……很有意思啊。”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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