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北海道(1)
我做了一個夢。
自從成為繃帶,我還沒有做過夢,繃帶是無夢的。但那場景的的确确真實地仿佛觸手可得,所以我只好稱之為“夢境”。
那是森鷗外先生的房間,排了整整一面的窗戶大開着,夜風從外面席卷而入,帶進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此時此刻,坐在軟沙發椅上的人卻不是森先生,而是——太宰治。
他身上披着黑色大衣,人看上去有些削瘦。他的左眼綁着繃帶,膝蓋上放了一本書,那本書的大部分頁面,都是空白的。
他一個人坐在屋子裏的模樣,孤獨地令人悲傷,我很想出現在他面前讓他笑一笑,可我觸不到他,他也聽不到我的聲音。我只能這樣“觀察”他。
他擡手,拿起了一支筆,筆尖停在書頁空白的位置,一滴墨水在書頁上擴散開來,像是黑色的眼淚。他于是沿着墨邊寫下去,距離有些遠,我看不清他寫的具體內容,只隐約看到了“鈴木澈”三個字。
太宰治他,在寫我的名字嗎?
然後,他做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把那一頁撕了下來。被撕下的書頁在未開燈的房間似是光源,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它正散發着柔和的白光。緊接着,他從懷中掏出了一顆寶石,紅色,晶瑩剔透。
那是“羽”。
他拿着“羽”對準月光瞧了一會兒,有光亮彙聚在他的眼中。
他舉起了槍。
我一驚——槍口指向的方向,正是“羽”。
“砰!”
我醒了。身體還在發抖。
我看到“羽”被打碎,在書頁上散落成一堆碎片,最終融化在書頁中消失不見了。
“阿澈,怎麽了?”是太宰治的聲音。在我身側的,是我熟悉的這個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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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在前往北海道的飛機上,剛剛有一陣強氣流,飛機颠簸了一下,我就是那時陷入昏迷的。
“沒事,我好像做了個夢。”我低聲回答。
太宰治微微睜大眼:“你不是不睡覺麽?怎麽會做夢?”
“我也不太清楚。”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太宰治的問題,只好囫囵過去,他問的具體內容我也沒有詳細說明。每每看到那個神情沉郁的“太宰治”,我總是想起他從高樓上躍下的場景,令我無比心驚。
太宰治見我不想說,就沒有再追問,他看了眼窗外的雲層,輕輕開口:“還有三十分鐘就要降落了。”
飛機雙翼劃過雲層,像是利刃切開奶油蛋糕。說起來慚愧,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我長這麽大,沒有離開過北海道,就連首府劄幌去的次數都很少。
土裏土氣的鄉下人,不是嗎?
飛機降落在劄幌的千歲機場,太宰治帶着他的手提包打了輛出租車——其實他的東西沒帶多少,包裏除了衣服,就是給我用的那一大瓶沐浴露。
我家在北海道中部的旭川市,從劄幌過去大約要一個小時的時間。
這一路我都很沉默,我忐忑不安,一面是期待,一面又是害怕。
我期待着再次見到家人,又害怕面對他們。
他們該記得我嗎?我不想讓他們為我太過悲傷痛苦。
他們該忘記我嗎?這真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如果說想讓他們忘記,未免有些假惺惺。只好奢望着擠占他們心底的一點點角落,讓他們把我放在那裏,既不影響他們的生活,又不至于完全被遺棄。
太宰治塞着耳機聽歌,我看着路邊的風景漸漸由陌生變得熟悉,再到重現我記憶裏的樣子。
旭川市,到了。
太宰治解開了我,所以我現在可以自由活動。呼吸着旭川的空氣,撫摸着旭川的土地,我切切實實地感受着這片自己生活過的地方。
“阿澈,想先去哪裏?”太宰治問。
我四周環顧了一下。
“依照最近的路線,大概是學校、售賣店,然後是家裏。”
“那,有勞你帶路。”太宰治微笑着。
我爬上他的胳膊,為了不被路人發現,偷偷露出一端左右擺動着給他指路。這裏離我的學校很近,大約十五分鐘的路程,現在是下午四點鐘,很快就到放學和社團活動的時間了。
學校門口的櫻花開得正盛,太宰治靠在櫻花樹下,粉色的花瓣落在他的眼角眉梢。如果這是一幅畫,他一定是圖畫裏最搶眼的那個人。
放學的鈴聲響起,學生們依次走出校門。我悄悄和太宰治指了指學校四樓靠右的屋子。
“看到了嗎,太宰治,那是我的教室。”我歡歡喜喜地給他介紹,“我是高二生,坐在靠窗的位置,嘿嘿,因為這樣上課可以偷偷走神。我那天還有一套沒做完的數學卷子,不知道學習委員有沒有給我收上去,我最後一道大題還沒寫。”
太宰治靜靜聽着,驀地一笑:“阿澈真是個愛學習的好孩子。”
我很驕傲地回應:“那當然了,我成績很好的!”
嗯,成績很好,話也很多就是了,沒辦法,有點唠叨。
“哎,走走走,我們快去搶最新出的那款唱片,去晚了就要排長隊了!”
我捕捉到了這個聲音,看見一個穿着校服的身影從我面前閃過去。
“啊,太宰治,你瞧那個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非常開心,“我們從小學開始就在一個學校,關系好到能穿一條褲子,哈哈哈。”
太宰治沒吭聲。
我也沒再講下去。畢竟我的朋友,臉上看不見一絲一毫傷心的表情。
也是,我已經死了快三個月了,難道指望着人家永遠為我哭哭啼啼悲傷不已嗎?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
“阿澈。”太宰治伸手接了一片櫻花瓣,又将它輕輕拂落在地,“我們去下一個地方吧。”
嗯,的确該走了,這裏沒有更讓我留戀的東西了。
我們走在旭川的路上,清幽的花草香味撲面而來,道路兩旁是鱗次栉比的商務大樓。
“啊,就是前面那家店!”我興奮地指給他看,“店長和我是老熟人,我經常從他家買紅豆蛋撻吃,我跟你講,他家的蛋撻味道最正宗了。”
我這邊絮絮叨叨地說着,太宰治已經在那家店面前停了下來,透過窗子指了指展示欄裏的紅豆蛋撻:“老板,來一個。”
一個小紙袋包裝好的紅豆蛋撻放到了太宰治的手上,店長面帶微笑,用我熟知的語氣說着告別語:“歡迎下次再來啊!”
太宰治咬了一口蛋撻,濃郁的紅豆香味飄了出來。
好想吃啊……
“唔,的确蠻好吃的。”他嘴裏塞着食物,聲音說得不是很清楚。
“是吧,你要細品。”我仔細指導着,“雞蛋的烹饪火候也是最佳,紅豆的數量放地不多也不少,兩者搭配起來更是合拍極了。”
太宰治兩三口吃完了紅豆蛋撻,我望了望從左邊移來黑雲的天空,現在大約是下午五點鐘。
“一會兒可能要下雨。”太宰治将紙袋團成一團丢進垃圾桶,“我們去你家吧,阿澈。”
太宰治說的果然不錯,我們走到大半路的時候就下起小雨。太宰治按照我說的方向一路小跑,穿過了三道巷子,終于到了我家門口。
“鈴木”。
門口貼着的門牌有些老舊了,還沾了雨水,顯得有些模糊。
一樓的窗子開着,有飯香味兒飄出來,媽媽大概是在煮飯。客廳的燈亮着,電視機的光反射到玻璃上,爸爸應該是在看電視。
歲月靜好,一切都回歸正軌。
“太宰治,謝謝你。他們現在生活地很好,我心滿意足,我們可以回……”
我話還沒說完,太宰治解下了系在右眼上的繃帶和左臉上的傷藥貼,将它們放到口袋裏。然後他理了理儀容,往前走兩步,按了門鈴。
?
這是要幹什麽!
“來都來了,總歸要見面吧。”太宰治輕輕說。
“啊,請稍等一下!”我聽見媽媽在裏屋喊着,“馬上就來開門。”
緊接着是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然後門鎖一響——門開了。
是媽媽。
我瞧着她,她梳着低馬尾,頭上戴了銀發夾,是我記憶中的樣子。我張了張口,差點喊出聲來。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請問您是?”
“啊,很抱歉打擾您了。”太宰治挂上了燦爛的笑容,“我是從橫濱來北海道交流的學生,因為和團隊走散了又突遭暴雨,可以在您這裏暫時避避雨嗎?”
我擡眼看了看天空所謂的“暴雨”,又看了看說謊話不打草稿的太宰治——他一臉的純良無辜。
屋裏爸爸喊了一聲:“撫子,怎麽了?”
“老公,有個學生想進來避雨。”
“哦,讓他進來坐吧。”
“請進。”媽媽讓開了位置,太宰治微微躬身致謝,随後脫鞋踩上了地板。
“打擾了。”太宰治走進屋子,我看到了正在看足球賽的爸爸,他心情似乎不錯。
“請随便坐。”他招呼着太宰治,又對媽媽說,“撫子,給他端一碗暖湯吧。”
家裏和往日沒什麽不同,我一方面感到安心,另一方面又升起小小的疑惑——居然連我的遺像都沒有嗎?
正想着,爸爸和藹地跟太宰治搭起話來,無非是在哪裏上學,上幾年級之類的。太宰治回答的是我就讀的學校,說自己是交流生。
爸爸露出驚喜的表情:“哎呀,那和我家悠在同一所學校呢!”
……
悠?
媽媽端着暖湯走過來遞到太宰治手裏,就在這時,大門被推開,有一個人闖進了屋內。他穿着學校的校服,手裏拎着一袋紅豆蛋撻,身上有雨水的痕跡。
“爸爸,媽媽,我先上樓了。”他似乎是有急事,匆匆跑上了樓。
“瞧他,不懂事,不和客人打聲招呼。”媽媽臉上帶着歉意的笑容,“這是我家的獨子,鈴木悠。”
太宰治手中的暖湯僵在了半空。
……
哦,原來如此。
是這樣啊,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學校裏不會有我的書本。
售賣店的老板不會記得我。
家裏的卧室也不會挂上我的名字。
這個世界,哪裏都好,只是,沒有鈴木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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