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北海道(2)

列車在軌道上行駛着,這一節車廂很空,只坐了太宰治一個人。

海浪聲拍打着沙岸,這是一趟海邊列車,從車窗往外看能望見日本海。雨後的天空很美,寶石般清透。一道彩虹挂在海面上,色彩斑斓。

“呀,是海上彩虹,我們要交好運了太宰治!”我興奮地喊着,“難得的機會哎,不許個願嗎?”

他身邊的空氣很安靜,車廂裏透過的風吹起他的額發。太宰治未發一言。

“真無趣。”我嘟囔着,“那我就勉為其難地幫你許個願望好了。嗯……祝你早日有錢變成大富翁嗎?啧,這畫面有點難以想象,那我們換一個。祝你早日找到一個心儀的姑娘如何?啧,算了算了,萬一你拉着人家去殉情豈不是害人。我再想想……”

他突然打斷了我。

“阿澈。”

他擡起右臂,将左手敷在我的身上,他的聲音放得很輕緩。

“我很抱歉。”

我頓住了。

他這句話一說出口,像是打開了攔着洪水的閘門。酸澀的滋味如同藤蔓,一點點攀爬到我的心上,然後收緊、纏繞。

我努力壓抑很久了,只有這樣我才能裝作若無其事。

我們是三十分鐘前離開我家的,我也不知道現在依然用“我家”這個稱呼對不對,姑且先這麽用着吧。

也許是我路上沒怎麽說話的緣故,太宰治的表情一直很沉重,我意識到我得說些有意思的話來逗他開心——明明太宰治是來度假的,不能因為我的一點小事情,就把整個假期都變得糟糕了。

所以才有了上面的對話。

只是,太宰治,你為什麽要向我道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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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知足了,真的。

能再看他們一眼,已經是我餘生不敢奢求的願望,你幫我實現了,我感激你都來不及,為什麽還要覺得抱歉呢?

我緩緩開口。

“太宰治,我啊,我其實很容易滿足的。從小到大,我過得都是幸福無比的生活,爸爸媽媽很愛我,朋友們也願意親近我,我從來沒有過什麽煩心事,所以平時想得少,也沒有那麽多奢求。做了繃帶之後,說實在的,該有的一切也都有,你對我其實已經很不錯,不要把我平時吐槽你的話太往心裏去,我只是唠叨習慣了而已。”

太宰治笑了笑:“嗯,我知道。”

“只是,偶爾啊,我是說偶爾,未免還是會感到孤獨。”我嘆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人是群居動物嘛,何況我以前又是那樣的家庭,一時間要自己面對這一切,調整不過來狀态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嗯,阿澈你已經做得很棒了。”太宰治說。

“嘿嘿,誇我就對了,你會發現我真的很好,然後一天比一天更确認這一點。”我大言不慚地說着,“未來我也會繼續作為一條繃帶而努力,目标是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繃帶!”

太宰治笑出了聲:“是,再沒有人比我們阿澈更優秀了。”

我怔了怔。

我們……阿澈。

太宰治,你能不能不要這麽聰明,每次都戳中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好了,我知道的,現在的我并非孤獨一人,我是有同伴的。

時間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過去。

“太宰,啊,我是說,我可以喊你太宰麽?”我聲音放得很輕。

“阿澈你随意。”

“那麽,太宰,以後請多指教了。”我說,“我要長住在你家,我會賴着你的,趕都趕不走的那種。我會搶你的游戲機,用你的浴池,還會占你的大床!”

太宰治輕輕笑着。車窗外傳來海鷗的鳴叫聲,金黃的日光斜斜地灑在太宰治身上,映得他無比溫暖。

我頓了頓。

“太宰,說起來可能有些沒骨氣,我只有你了。”

海浪翻滾着,列車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

太宰治沒有說話,只是将他的右臂貼在了胸口的位置,我能聽到他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強勁有力。

“盡管住進來。”他嘴角彎起,“随時歡迎。”

住到哪裏呢?

我可以奢求,在你的心裏留出一隅空間,讓我住進去嗎?

作為同伴,作為朋友,亦或是……作為家人?

不知從何時起,“太宰治”三個字,像是烙印在我腦海裏一般,揮之不去。

他不是一個好老板,會欺負我、壓迫我,還會使喚我去做很多事情。

但我沒辦法讨厭他。

我知道他有很多壞習慣,我知道他讨厭什麽味道的蔬菜,知道他喜歡什麽口味的酒。我知道他每天早上起床都會踹被子,知道他經常忘記關燈就睡着了。

他的每一絲微笑、每一份失落,他身上發生的一切,他的點點滴滴。

我都記在腦海裏。

他的的确确,在我的眼中閃閃發亮,比夜空中的群星還要璀璨。

一道弧光劃過天空,我再次朝着窗外望去。

看,彩虹還沒消失,現在許願還來得及。

我希望,太宰治能永遠平安幸福、順心如意,我希望他能夠快樂地生活,每一天都絢爛多彩。

瞧我,多遲鈍的一個人。

不是甩不脫,不是逃不掉,而是我根本不想離開。

這一點微妙的喜歡,究竟是從哪一秒開始萌芽的呢?

我後知後覺,直至今日才發現。

*******

我們抵達小樽是在晚上七點鐘左右,臨時找了家旅館住下。太宰治說他不餓,所以并沒有去買吃的。他從自動售賣機取了幾瓶桃子酒,坐在榻榻米上喝着。旅館外有人在唱小曲,是頌唱秋天的祝歌。

一轉眼已經快到秋天了嗎?我甚至連夏天的尾巴都沒抓住。

太宰治一口喝光了瓶子裏剩下的酒,還打了個嗝。

“啊——月光,酒,如果這時候再有美人就更好啦!真是個幸福美滿的夜晚呢!”

“喂,太宰治我警告你啊。”我鄭重其事地說着,“你如果喝多了,這地方可沒人陪你耍酒瘋。”

“桃子酒而已啦,阿澈你要不要嘗一嘗?”他又打開一瓶。

這個人,清醒的時候裝糊塗,糊塗的時候……他似乎沒有糊塗過,都是在裝瘋賣傻。

“太宰治你個傻子。”我嘀咕一句。

太宰治:“……?”

所以我為什麽要喜歡這種人啊,真是件搞不明白的事。

太宰治灌下第三瓶桃子酒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必須得做點什麽攔住他。

“太宰,你能搞到紙筆嗎?”我突然來了一句。

“嗯?叫客房服務就可以,怎麽了阿澈,你想量量自己的長度嗎?”

量你個頭!不要時時刻刻都提醒我繃帶的身份好嗎!

“是畫畫啊,畫畫!”我氣哼哼地,“太宰,不要以為只有你會畫畫,我也是學了十幾年素描的人啊。”

“哦!”太宰治雙手交叉握在胸前,眼中像是閃爍着星星,“阿澈好厲害,你且等等別着急,我這就去叫客房服務。”

十分鐘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擺在我面前的一打鉛筆、橡皮和一大摞紙,甚至還有彩筆!

這家夥到底是怎麽跟服務生小姐姐墨跡的啊,弄了這麽一大堆東西過來。

“畫吧。”太宰治笑眯眯地趴在桌子上看我。

我用繃帶的一端卷起鉛筆,在紙上一劃——果不其然,歪了。

嗯,做了繃帶之後,用筆還是不太習慣呢,不過沒關系,還能補救。

“太宰你幫我按一下邊角。”我舉起橡皮對太宰治說。

太宰治今天好使喚得很,居然乖乖幫我按紙,值得表揚。

我擦掉了不滿意的部分,然後補全了線條。

首先是頭發,唔,應該有些部分被壓住了,還有些部分是翹起來的,總之有點蓬亂吧。

再然後是眼睛,可惜我現在運筆不方便,畫不出他眼神的精髓,只能勉勉強強照貓畫虎描個樣子。

接着是嘴巴,要微翹,對,微微上揚一點弧度,他這模樣最氣人了。

還可以畫一畫衣服和手臂,總歸是我天天見的,都不用參照物,從記憶裏拎出來就行了。

最後就是……繃帶了。

我犯了難。

說實在的,我不想和其他普通的繃帶畫在一起,我私心裏覺得自己是與衆不同的,對于太宰治而言,也該是最重要的那一個才對。

我猶豫了半天沒有下筆,突然,手中的筆被抽走了。

我驚訝地看向太宰治,他臉上帶着淡笑,将鉛筆在手中轉了一圈,戳在桌邊。

“讓我試試看。”

他起筆,鉛墨從他的右手指尖開始塗染,繃帶沿着他的指縫逡巡,柔柔地纏繞在他的手腕上。我以為這便是終結了,但他并未停下,而是筆略一勾勒,向上延伸,帶子勾過他的脖頸,擦過他的耳側,繞過他的臉頰,咬在他的齒間。緊接着再度向下,攀上他的左手,落在他的掌心,最後尾端下垂到他的衣角邊緣。

太宰治将筆放下,輕輕開口:“怎麽樣?”

我沒說話。

我根本說不出來話。

我腦海裏只有四個字——“極盡纏綿”。

蒸騰的熱氣蔓延到周身每一個角落,如果我有表情想必此刻一定是紅透了臉。

“挺好啊。”我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啊,那就帶回去裝裱起來,挂在牆上,阿澈就可以日日看,夜夜看,想看的時候要看,不想看的時候也要看。”太宰治說。

裝裱起來……

我要羞愧而死了。

“那個……太宰啊,我有些地方畫得不是很到位,你讓我再改改,再修一下。”我拿起桌子上的筆。

太宰治把筆又抽走了。

“不用改啦,就這樣很自然。”

很自然……

完蛋了,太宰治現在每說一句話都能讓我大腦空白十分鐘,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變成白癡的。

“那我們不修了,就這樣吧。”我趕緊把畫推開,不讓他再繼續做文章。

太宰治笑眯眯的,他一定是今晚喝多了才會讓我如此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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