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北海道(3)
櫻花似乎是在一夜之間落盡的,當秋天的第一縷風掃過北海道,我意識到我第一次有了喜歡的人。
這讓我有些犯愁。
煩心的原因不是因為我是條繃帶,也不是因為擔心太宰治不喜歡我——畢竟喜歡這件事,是一個人的歡喜,并不能強加在他人身上,也不應該奢求他人給自己等價的回報。我焦慮的是,既然有了喜歡的人,就該加倍對他好才行。但是面對太宰治這樣一個人,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他好。
在他遇到困境時給予他幫助嗎?似乎太宰治才是那個給別人制造困境的人。
在他傷心孤獨的時候給予他溫暖嗎?他真實的悲傷我從來觸及不到。
看,是僵局啊。
霧氣蒸騰而上彌漫在整間浴室,潺潺的流水聲從右側的竹管裏傳來,淡青色的池水蕩漾着清波。
這是一家溫泉浴場。
別人的頭上頂的都是毛巾,只有太宰治的頭上頂了一團繃帶。
他不喜歡往人堆裏紮,自己獨自呆在一個角落,身子都沒在池水裏,只留了腦袋浮出水面。他好像又在思考什麽。
我意識到自己要找點話題。
“如何,我介紹給你的溫泉浴場很棒吧。”我說,“要不是衣物不能進溫泉水,我也想泡在裏面待一會兒。”
太宰治将手從水面底下伸出來,把我從頭頂拿下來繞在他的手上,然後他單手倚着池壁,向後略微靠了靠。
“阿澈,喜歡旅行麽?”他突然問我。
我遲疑片刻,旅行這件事對我而言,有沒有都無所謂。我喜歡的不是旅行,而是陪我旅行的人。
于是我回答:“喜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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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嗯”了一聲,将手放在他的臉側撐着頭,我只要微微一動就能擦到他的唇角。
“我已經聯系好了愛琳娜,一個月後你乘渡輪前往英國,帶上兩顆‘羽’。”
我察覺到了他話語中的異常。
“為什麽忽然計劃去歐洲,出什麽事了嗎?”
太宰治微微抿了抿唇,最終開口:“沒什麽,希望是我多心。”
此時此刻愚鈍的我,并沒有意識到“你”這個字意味着什麽,我以為太宰治會一直和我在一起的。我們在北海道停留了七天左右,從劄幌到旭川,再到小樽、網走,最後返回劄幌。
我帶着太宰治去層雲峽看了傳聞中被稱為“夫妻瀑布”的流星銀河,兩條瀑布一條水流湍急、一條溫婉綿長,最終相會在一處形成蜿蜒的溪流。
在小樽的兩天,我帶他去了我曾經最愛的玻璃哨館和八音盒店,音樂聲有些混雜,因為樓下的音像鋪子放着上個世紀的老唱片。
熱鬧,溫馨,富有生活氣息。
這些不是太宰治所喜歡的,但他任由我拽着他跑來跑去,臉上沒有一點不耐煩的表情。
我私心希望這些事物能在他的腦海裏留下一點點印象,不為別的,只求他在孤寂落寞的時候想起與我在一起的場景,能夠嘴角帶笑。
回憶嘛,一定要甜。
在劄幌的最後一日沒有行程安排,我以為太宰治會在公園的長椅坐上一整天。
結果那日他起了個大早,收拾完行李後,迎着初秋清晨的淡淡薄霧,走去了北海道神宮。
他緩慢地踏上通往神宮大殿的臺階,這和他往日的輕快步伐全然不同,帶了絲鄭重其事的味道。我不知他來神宮要做些什麽,只見他在正殿前駐步,望了一眼風中搖擺的鈴铛和鍛絲,随即轉身走向手水舍。
太宰治他,竟是要參拜嗎?
他拿起手水舍的水杓舀了一瓢水,先洗淨了左手,水從他的掌心流下,蔓延到指間。然後,換成右手。雙手洗淨後,他用水杓舀了水漱口。
真是嚴肅極了。
他離開了手水舍,沿着石磚道踱步到正殿門口,在賽錢箱中放入了一枚五元硬幣。做完這一切,他伸手搖了搖賽錢箱上的鈴铛,退後兩步行了禮。
我終于忍不住開口:“太宰治,你要向神祈願嗎?”
他笑了笑:“是啊。”
太宰治走到偏側的屋間,用随身攜帶的絹布拭了拭手,從簽盒中選了一根“祝”簽,用竹筆刻上了字,接着,将它挂在了殿裏的紅鍛絲上。
清風帶來沁人心脾的花葉香氣,鈴铛輕響,我瞧着輕輕搖曳的祝簽上寫着三個字。
——“鈴木澈”。
疼痛像是細小的針刺,從心底蔓出,延伸到五髒六腑。
這是我頭一回為自己是一條繃帶感到痛苦。
微笑也好、哭泣也好、擁抱也好,這些所有能表達我感激之情的東西,我一樣都做不到。一句輕描淡寫的“謝謝”顯然太單薄,可若是什麽都不說,更不是我想要的道謝方法。
我望着那根祝簽,從太宰治的手臂上退下來,轉而攀上他的黑色大衣,來到他的肩頭。
“太宰。”我喊了他,“我會為了你的意願而戰鬥,今後凡是你期望的,鈴木澈都會盡力為你達成。只要你想,我就會去做。”
太宰治輕笑一聲,他拍了拍我。
“阿澈不必刻意去做,也什麽都不用改變。”他語氣緩和,“阿澈安心做自己就好,只要我還在這裏,就絕不會讓你染上半點污泥。”
太宰治面向殿外擡起胳膊,他的指間漏過陽光,他微微眯了眯眼。
“我啊,有時候很羨慕阿澈你呢。”
這句話敲在我心上,我震驚地無以複加。
我瞧向太宰治,他雖然在笑,眼底裏卻隐隐透出一絲傷感。
我不知他有怎樣的過往,也不知他的心裏醞釀着多少層孤獨疊起的悲哀。
我只知道從今天起,從這一刻起,我會陪着太宰治,從每天的日出到日暮,從每年的春花到冬雪,從我生命的開始到結束。
瞧,真是沒有辦法,我只能更加喜歡太宰治了。
離開北海道的時間到了,太宰治登上了飛機,他坐在靠窗的位置。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我從小窗戶的位置向外看,想把北海道的風景更多一點地記在自己心裏——應該很久很久以後才會再來了吧,又或者是,無緣再來。
抵達橫濱是在晚上八點半左右,太宰治從機場走回家中,用了大概一個小時的時間。
而這一晚突發的事件,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将其稱為,一切的“始點”。
就在太宰治沿着街道拐入近路的小巷時,有三個人從牆邊跳下來将太宰治圍在了巷子裏,他們的手上拿着利刃和槍支,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的額頭上還鑲嵌了寶石。
——那是“貓”的餘黨嗎?
“速度還算快。”太宰治瞥了他們一眼,将背包甩在一旁的地上。他們真會挑時間襲擊,太宰治剛從機場回來,身上根本不可能帶槍。
在“貓”的首領陣亡的前提下,這些被改造過的人,是誰在控制呢?
“該死的溝渠老鼠。”太宰治口中吐出這幾個字,下一秒他已經閃過身子,因為子彈傾瀉而出,密布滿面前的空間。
三道飛刃從側方襲來,太宰治幾步踏上一旁的高臺,一個騰躍翻轉,趁敵方不備閃到他的身後,伸手觸及他額頭的寶石。
解決掉一個。
但剩下的兩個人離得太遠,又被子彈壓制,極難接近。現在不知道對方是不是被改造的異能力者,還有沒有其他招數,只能暫時躲避在障礙物後。
槍聲越來越近,太宰治在障礙物後借月光看着地面上投射出的影子。
他挪動右臂到嘴邊:“阿澈,看到他頭頂的位置了嗎,一會兒我們一起沖過去,擦中他的寶石,能做到吧?”
我猜想着他下一步的行動,看到那兩個影子逐漸重合在一起:“我們一人一個嗎?”
他“嗯”了一聲,突然将自己的黑色外套大衣向外一丢,密集的子彈軌跡立刻追着大衣而去。他一個翻滾越過障礙物,借着牆面踏步接近其中一人的身側。與此同時,我一端捆住他的胳膊,另一端飛快地延伸出去湊近了另一人。
手和繃帶,同時按向寶石。
兩名改造者相繼仆地。
月光清冷,地面上躺倒的三人和帶着金屬光澤的彈殼混雜在一起,刺眼地很。
太宰治拍了拍衣服上沾了的土,又撿起丢在地上的背包甩在肩後,我貼心地自己乖乖在他胳膊上纏好。
太宰治往前邁了幾步,又頓住腳,轉身朝後看了一眼。
“還有人嗎?”我有些緊張。
“他躲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太宰治語氣淡淡的。
躲在暗處嗎?真像是老鼠的風格。“那怎麽辦?”我急急問着,“要聯絡港黑的其他人麽?”
“沒事,他今天不會再出手了。”太宰治回過身子,繼續向前走去。
我意識到太宰治他知道罪魁禍首的名字。
“是誰想殺你?”我試探地問了一句。
太宰治笑了笑:“這個問題答案可太多了,我該從何說起呢?只不過……”
他略一停頓。
“今天他們的目标不是我。”
我有些發懵。
太宰治用左手覆住我,他的皮膚帶來些許溫暖的熱度。太宰治緩緩開口,他的語氣很嚴肅。
“阿澈。”他說,“從現在開始,你要時刻都和‘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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