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青山逶迤,碧水環繞。

謹兒在馬車內,撩起車窗簾,看着外面漸漸現出輪廓的挽月山莊,心潮起伏。算起來,他已經有整整一年沒有回來過了。

恰如去年回來時的模樣,通往挽月山莊的一路上開滿了梅花,且是樹齡不超過十年的那種,足可見山莊的建立者當年用了多大的心思。

越是接引山莊,那條一路上若即若離的溪水越是接近。兩裏繁花如錦的山路馳下來,那條小溪竟不知何時就近在咫尺了。

北地冬日長且寒冷,一入了冬,就再也見不到這等青翠可愛的畫面了。謹兒忍不住跳下車來,踩着腳下尚濕潤軟滑的泥土,沿着清泠泠的溪水一路前行。

申全和幾名侍衛,也都下了馬,緩步随在他的身後。

溪水蜿蜿蜒蜒,嘩啦啦流過山間,卻在不經意間突的轉過了一個急彎。仿佛峰回路轉般,眼前豁然開朗——

花枝掩映中,青磚黛瓦,樓臺層疊,那裏的一切,謹兒并不陌生。

一想到即将見到義母,他的心情很有幾分雀躍。然而,這份好心情尚未在心頭轉上兩個來回,前方溪水邊的一抹身影,便将他的思緒扯回到了現實中來。

箬笠,青衣,垂釣,眼前這人的打扮,若是配上一副蓑衣,天空再點綴幾滴細雨,其怡然自得真可謂“斜風細雨不須歸”了。

謹兒看着那人,駐足不動的同時,那人也察覺到了旁人的闖入。

只見她不疾不徐地一抖手腕,那根原本靜止不動如畫中物的釣竿驟然挑起,竿頭下垂,其上墜着的魚線盡頭,一尾肥魚正咬着魚鈎,“噗嚕嚕”扭動身體,急甩尾巴,卻無論如何都甩不脫嘴裏的魚鈎,只得乖乖地被那人擎在了手中。

她手腕上的袖口被向上卷起,露出一截淺麥色的小臂,顯得格外健康而富有活力。她修長的手指靈活反轉,眨眼間就将那尾肥魚從鈎上摘了下來,丢進了身旁的魚簍中,讓那可憐的魚和它同樣命運的幾個難兄難弟團聚去了。

做完了這一切,她順手将魚竿撇在一旁,揚手摘下頭上的箬笠,擰過臉,目光幽深地看着謹兒一行人。

申全等幾個人,早在看到她的一瞬便恭敬施禮道:“莊主!”

如此一來,倒把走在最前面的謹兒顯得突兀起來。

謹兒抿着嘴唇看着面前的這個英氣勃勃的女子。哪怕她穿着最普通不過的漁家裝束,也掩蓋不住她周身睥睨天下的氣度。曾幾何時,她只微微一個眼神,就足可令天下為之或此或彼。

謹兒迫于她淩厲的目光,不由得垂下了眼眸,聲若蚊蚋:“莊主……”

宇文睿并不急着回答,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足有幾個來回,才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道:“你們回來了?”

“嗯……”謹兒依舊垂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敢與她對視,還是怎的。

宇文睿面上劃過不快,卻也轉瞬即逝。

她站起身,撲了撲之前坐在石頭上沾在身上的泥土,緩聲道:“都免禮吧。這一路也是夠辛苦的了!”

謹兒自是無言的。

申全卻是從小伺候慣了她的,最是了解她的性子,忙賠笑道:“不辛苦。屬下們陪着少莊主看了一路的風景,也覺得有趣。”

宇文睿笑笑不語,只在聽到那一聲“少莊主”的時候,眉角微微一挑。

她于是彎下腰,将挽起的褲腳放下,拉過旁邊的短靴套在腳上,同時止住了申全想要沖過來服侍的動作:“我自己可以!”

這位祖宗,從小就是說一不二,如今也是如此。申全知道,她既不願讓自己侍奉,那便是真的不想。申全也不多做什麽礙她的眼,恭敬地叉手立在一旁。

謹兒卻已經擡起了頭,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宇文睿的動作,眼中不禁流露出羨慕來。

倒不為別的,他方才見到宇文睿垂釣的時候是光着兩只腳的。這個時節,就算是在江南,還能光着兩只腳、穿着單衣在溪邊垂釣,這份功力也非常人可比啊!

他素來知道莊主的武功修為極高,他的功夫就是莊主親自教的。此時,他很豔羨莊主的這份修為,幻想着自己長大了能不能也修煉得如此高深。

他卻不知道,宇文睿光着腳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對着滿溪水的肥魚炫耀武功,實在是因為她舍不得弄.濕那雙景硯親手縫制的短靴。

若是離得足夠近,以謹兒的眼力,必定能看到那雙短靴內側貼膚處,各繡着一枚小小的“硯”字。

宇文睿拾起釣竿,連同那只箬笠,一起丢給了申全,吩咐道:“你先快馬回莊上去,告訴夫人,謹兒回來了,我們随後就到。”

申全接過,應“是”。他自不會擔心宇文睿腳旁的那一簍肥魚怎麽帶回莊上去。以他對這祖宗的了解,她定然是打算自己提溜着這簍魚,回去向夫人炫耀,然後親自吩咐廚房如何如何烹制給夫人享用的。

這樣的恩愛戲碼,幾乎每天都會在挽月山莊上演。申全早已經見怪不怪。

他心中暗笑,也不啰嗦,拉過一匹馬,疾馳回莊了。

他根本就不必擔心宇文睿和謹兒的安全問題。且不說這二位的武功修為如何,單單就是在挽月山莊周圍,明衛與暗衛不知有多少。若說這裏不安全,恐怕連皇宮大內都要不安全了。

謹兒只要見到宇文睿,便緊張得無以複加。若有申全在場,他多少還能鎮定些。可是申全竟被宇文睿打發走了,他的精神立時繃緊了幾分,尤其是聽到宇文睿那一句“謹兒,你随我來”的時候,他腦子中劃過的唯一念頭居然是:逃……

幾名侍衛遠遠地跟在幾丈開外。宇文睿單手提着漁簍,沿着小溪往山莊的方向走;謹兒則唯唯諾諾地綴在她身後三尺遠的地方,既不敢走得快,更不敢靠近她。

宇文睿暗自蹙眉,擰過頭掃了一眼他,臉上有一瞬間的厭惡神色劃過,轉眼便回複如常。

“你這一年,過得怎樣?”宇文睿開口問道。

不過,這問題問得的确是太過籠統了,謹兒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嗫嚅道:“還好……”

宇文睿不悅道:“還好是怎麽個形容法兒?”

謹兒默然無語。

宇文睿氣結,沉吟半晌,方又問道:“身上的毒可都清得幹淨了?”

“嗯,婆婆說,已經無礙了。”

宇文睿欣慰地點點頭:“你自幼胎中帶着奇毒,若非婆婆妙手仁心,恐怕你這條小命早就交代了。你要記得感念她的救命之恩才是。”

“是。”謹兒應道。

宇文睿再次氣結。對着個寡言少語的孩子,她句句話都像錘在了棉花上。

謹兒似乎覺察出了她的不快,極想說點兒什麽來緩和氣氛。然而,他從小就莫名地怕宇文睿。

曾經他一度認為是自己淘氣惹宇文睿不喜,可随着年齡漸長,他慢慢有了另一重發現,即宇文睿可能是真的不喜歡他,甚至……厭惡他。

他實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

偷偷地看看宇文睿的背影,謹兒鼓足了勇氣,才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莊主……莊主您的身體可康健?”

喲!學會說人話了?

宇文睿聞言挑眉,哼道:“你看我這樣子,像是身體不康健的嗎?”

謹兒大窘,噤聲。他再次感覺到了宇文睿對他的不喜。

宇文睿話一出口,也有幾分後悔。只要是看到那張同自己有兩三分相似的臉,她心中的煩惡感便會忍不住失控。其實,那些令人不快的往事,同這個孩子又有什麽關系呢?

這個道理,宇文睿不是不懂。

一大一小兩個人于是沉默無言地又走了許久。

到底還是宇文睿開了口:“這一年來,教你的內功心法修習得如何了?”

她教給謹兒的,是玄元派正宗功夫,也算是傾己所有了。

謹兒聽到“內功心法”幾個字,莫名地緊張,愣了愣道:“一直在修煉。”

宇文睿察覺到他的異樣,追道:“除了心法呢?還學了什麽?”

謹兒的嘴唇抖了抖,強自鎮定道:“還在跟婆婆學醫,學治病,閑時就讀醫書。”

宇文睿點了點頭,并不戳穿他,又道:“你娘親很是想念你。你這一回來,她不知會有多高興!”

“我也極想她老人家!”謹兒急切道。

宇文睿暗自冷哼:提到硯兒,你倒是熱情得緊啊!

嘴上卻不耐道:“什麽老人家!她又不老!”

謹兒再一次無言以對。

好歹挨到了莊前的甬路前,謹兒默默松了一口氣。

路的兩旁種滿了桃樹。雖然此時非是桃花盛開的時節,但棵棵桃樹泛綠,在青茸茸的草與碧瑩瑩的溪水映襯下,亦顯得十分可愛。

謹兒瞧着滿目的綠色,心裏癢癢的,漂亮的小臉兒上不由得漾起了笑意,特別是,當他看到莊門前迎向自己的為首一人的時候——

素衣風華,光陰并未在她的身上刻蝕下如何深的印記,她卻因為歲月的積澱而釀就了一抹別樣的風致。

此時此刻,她快步走向謹兒,眼中滿是慈愛。她并未張開雙臂,謹兒卻毫不懷疑,她的心已經向自己完完全全地敞開來,那顆心會包容自己,會在下一刻擁抱住自己。

幼時,謹兒曾經聽紅姨講起自己母親昔年的絕世風華。他沒見過親生母親,然而,他幻想中的母親的樣子便是景硯這樣的。

眼中湧起強烈的熱意,謹兒不由得也加快了腳步,直直撲進了景硯的懷抱。

景硯摟住了他,眼中的慈愛更甚,聲音更柔:“一路上累不累?”

謹兒尚未回答,耳中便傳來了旁邊宇文睿的一聲冷哼。

作者有話要說: 宇文睿:你占了朕的地方!

謹兒:不是很懂你在說什麽……

景硯:無憂,她還是個孩子!

宇文睿:朕當年也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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