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之前被紀恩教訓的壯年漢子初時聽到人叢中有人發聲,還覺詫異,待得看清楚越衆而出的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俊俏小少年的時候,一顆懸起的心又放回了肚中。

他原本想說“小毛孩子家家的,懂個什麽”,可這句話卻在嘴邊打了個轉,又被他咽了回去。他眼見這個小少年衣飾不俗,絕非普通人家出身,而且眼光向兩側劃了劃,便能夠發現在人群中立着幾個瞧着就身手不凡的男子,皆關注着這小少年的一舉一動。顯然是他帶來的侍衛打手之類的。

壯年漢子久在江湖中打轉兒,察言觀色的眼力還是不差的。他猜想這個小孩兒極有可能是哪個富貴人家或是武林名門的子弟,從小嬌生慣養的,自然膽子大不會怕生。這樣的人,他可招惹不起。

如此想着,壯年漢子暗罵了一句“算老子倒黴”,鼻孔裏哼了一聲,從地上爬起身來便要離開。

誰料,那個小少年見此情景可不幹了——

“诶!話還沒說完,老兄怎麽就要走呢?”他說着,身形一晃,竟突的擋在了壯年漢子的去路上。

周圍圍觀的大多是尋常百姓或是商旅客人之類的,倒還罷了,可夾雜在其中的幾名江湖人卻被他露的這一手輕功驚住了。要知道,以他的年紀,能有這樣的輕功身法也算不尋常了。有幾個已經暗暗猜測起他的身份來。

那個自稱“海沙派”的漢子也因着他的身法而怔了怔,定了定神,沉聲道:“你想怎的?”

“我不想怎的啊!”小少年笑呵呵地搖了搖腦袋,續道,“就是覺得方才老兄你說的話不大公道,忍不住出來問上兩句。”

海沙派的漢子礙于他的身份、排場,不敢造次,忍耐道:“那你問完了?”

言下之意,問完了老子就要趕路了。

小少年依舊笑眯眯的,嗓音清亮道:“問完了——”

他話鋒忽的一轉:“不過,還有幾句話想與老兄說說。”

海沙派漢子的耐性幾乎快要消磨殆盡。他捏緊了雙拳,強自忍耐着,哼道:“說!”

小少年不急不惱的,道:“老兄同寒石山莊有什麽淵源過節,這個我不知道。不過,據我所知,石莊主向來憐貧惜老、仗義疏財。嗯,你老兄也說了,石莊主是個好人……你卻又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罵人家,這樣好嗎?”

“你懂什麽!”漢子急了,“我是替全天下的江湖中人主張的!誠心誠意地請她主持公道……”

“那就更是你的不對了!”小少年不容他說完,便打斷了他。

“你既然是有事求人家,人家肯幫你是情分,不幫你是本分。求不成就大庭廣衆地辱罵人家,啧啧,虧你還自稱為江湖中人主張……”小少年面露不屑道,“就沖老兄你的為人,我不信江湖中的好漢樂意你為他們主張什麽!”

他長得好看,嗓音清亮,說話條理也清楚明白,句句說到圍觀人的心坎上,遠比那海沙派的漢子讨人喜的多。如此一番話說下來,圍觀的幾名江湖客都不由得暗自點頭,更不禁對那漢子生出幾分厭煩來。

那漢子被搶白了一通,眼珠子都瞪圓了,卻不敢輕易發作。想着自己的來意,又看看眼下的情境,他只得暫時咽下這口惡氣,按着酸痛不已的腰狼狽遁了。

這一幕俱被旁邊的楊謹看在了眼裏。對于江湖中的人物她一竅不通,可眼前這個小少年當着衆人的面侃侃而談的風度着實令她心生羨慕。而且,他說“石莊主”?還有,“寒石山莊”?莫非,那素衣帷帽的女子就是什麽“石莊主”嗎?

姓石啊……這姓氏還真是冷冰冰、硬邦邦的!

楊謹的腦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些不着邊際的念頭來。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周圍看熱鬧的人群已經陸陸續續地散去的,而那個俊俏的小少年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面前。

當楊謹意識到這個事實的時候,神情一凜。因為她發現,那個小少年瞧着她,臉上的笑意很是莫名。

楊謹:“……”

站在楊謹身後的魏順的表情更不自然。他看了看小少年,眨巴眨巴眼睛,張了張嘴,又不知該不該開口。

小少年卻已經将目光轉到了他的身上:“嘿,順子!見了你家二少爺也不說痛痛快快地過來見禮!”

魏順臉漲得通紅,磕磕巴巴道:“二……少爺,您……您好!”

楊謹聽到了二人的對話,愣住了。

冷不防她的肩頭上多了一只爪子,原來是那個小少年勾住了她的肩膀,嘻嘻笑道:“這就是你家少莊主吧?久聞大名,今日終于有機會得見。幸會幸會!”

他說着,由不得楊謹作何反應,就拉扯着她進入了客棧之中,嘴裏面還不閑着,吩咐着:“趕緊的,備下單間!我要和我兄弟好好喝上幾杯!”

楊謹:“……”

楊謹自打記事的時候起,就沒見這麽自來熟的人。偏偏這個人還讓人生不出反感來。

可她連他姓什麽叫什麽是什麽來歷都不清楚呢!就硬生生地被他拉進單間裏喝酒了……

楊謹求助地看向身後幾步遠的魏順,卻見魏順一臉的無奈,似乎也惹不起這主兒似的。她于是更無語了。

“來!好兄弟,你我第一次見面,做哥哥的敬你一杯酒!”小少年豪爽地替兩個人的酒杯斟滿酒,又舉起自己的杯子向楊謹道。

酒……

楊謹的眼睛有點兒發直:這玩意兒她可從來沒碰過。據說是很辣很難喝的東西……

她掃一眼一桌子豐盛的菜肴,又看了看對面熱情滿滿的小少年,終究不得不道:“這位……嗯,兄長,我們第一次見面,我還不知道你怎麽稱呼……”

小少年聞言,英氣的眉毛一挑,自己先笑了,暫放下酒杯道:“哈哈,是愚兄疏忽了!我是金刀崇老英雄的小徒弟,我姓……哈哈我姓金,你叫我金二哥就成!”

金刀崇老英雄?金二哥?

楊謹還是不明所以。不過,金二接下來的舉動着實吓着她了——

只見他自我介紹罷,說了句“愚兄既然有錯在先,自罰三杯!”,便擎起面前的酒盞,一口幹下;又自顧自倒滿,喝幹……連幹三杯。

金二喝罷,咂咂嘴唇道:“酒味雖醇,卻還差了些滋味……等有機會哥哥我帶你喝這世間最好喝的酒去!”

楊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面不改色的模樣,心道若是自己三杯這物事下了肚,怕是只有悶睡不醒的份兒吧?

金二卻又将一滿盞酒舉到了她的面前:“愚兄已經自罰三杯了,這一杯,老弟你該和我同飲了吧?”

楊謹盯着那杯酒,一時一個頭變作兩個大:難道她真要喝掉這杯酒?

金二已經一手抓過她的酒杯,塞在她的手裏,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她的:“來!幹杯!”

楊謹的腦子發麻,幾乎是機械地随着他,喝幹了杯中酒。一時間,她覺得嘴裏仿若被投進了一把火,從舌頭一直燒到了腸胃深處,燒得她渾身像着了火,燙得慌。

金二同她喝完了酒,邊忙着為她布菜,邊嘴裏不停歇地說這說那。楊謹初時還有些意識,漸漸地就頭暈腦脹起來。她努力地眯縫着雙眼,支棱着耳朵,想要聽清楚對方說的是什麽,卻越來越力不從心,直到最後,腦子一沉,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混混沌沌,仿佛夢中,種種情節卻支離破碎得厲害。楊謹只覺得自己的腦袋裏像被灌滿了那熱辣辣的酒漿,晃啊晃,似乎整個身體都在不停地晃着,像極了在疾馳的馬車上奔波的感覺。

馬車——

楊謹豁然驚醒。她猛地睜開眼睛,可不是在馬車上嗎!而且還是她熟悉的來龍臨鎮的路上坐的那輛。

怎麽會在馬車上?不是和那個叫……叫什麽來着的在客棧的單間裏喝酒來着嗎?

對!那家夥自稱叫金二!

“順子,你幾年沒見着你家二少爺了?都不說熱絡點兒!好歹你也是陪少爺我一起玩兒大的啊!”這個叫金二的屬曹操的,想起他,他還就嚷嚷上了。而且,嚷嚷的還是楊謹聽不懂的話。

也不知魏順回沒回答他。楊謹猜就是回答了,大概也是唯唯諾諾的不敢招惹。

她困惑于自己當下的處境,不禁撩起了車簾子朝外觀望。

只見路兩旁的景物不停地向後閃去,顯然馬車在跑着。而且,這路……這是折回挽月山莊的路啊!

楊謹的眼睛有點兒發直。

冷不防馬車的另一側,金二的聲音再次響起:“嘿嘿,好兄弟,你醒了?”

被冷風一吹,楊謹殘存的醉意也消散幹淨了。

她張大眼睛盯着金二和他騎着的那匹皮毛光滑、瞧着就價值不菲的駿馬,問道:“你怎麽在這兒?”

“我怎麽不能在這兒?”金二挑眉道,“我本就是打算去挽月山莊拜望兩位老人家的,不期同你在鎮上遇到了。這不就同路了嗎?”

楊謹蹙眉,聽他說什麽“兩位老人家”,總覺得哪裏不大對勁兒。再一看天色,日頭都快要落山了。她到底睡了多久?

金二似乎已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嘻嘻笑道:“你酒力太差了!就一杯酒而已,居然就醉倒了,足足睡了一個多時辰。”

楊謹怔怔的:“那客棧……”

“還客棧呢!咱們都快到山莊了!”金二笑道。

楊謹于是不再做聲了,心中有失落劃過。她原想再去那家客棧見見那個素衣帷帽女子,嗯,那個石莊主。可金二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将她所有的計劃都打亂了。

她很擔心石寒的病症。就這麽生生錯過了,也不知道會不會有良醫對症醫治她的心疾。若是因而誤了病,真是罪過啊!她于是更對金二強拉硬拽灌醉自己的行為生出了幾分氣惱,可偏偏那個姓金的渾然不覺,還對着她大談特談各地的風物景致。

初時,楊謹懶得搭理他,但聽到他提到“京城如何如何”的時候,心念一動道:“你去過京城?”

金二見這個漂亮的小兄弟終于對自己的話題有了興趣,談興更勝,眉飛色舞道:“何止去過?我就是在京城出生、京城長大的!”

不容楊謹回答,他急着又說道:“好兄弟,等你随我回家……唔,我帶你去我姐姐家,她家全天下的好酒應有盡有,包管你喝得盡興!”

魏順聽了他的話,吓得差點兒從馬車上栽下來。

楊謹則一雙秀氣的眉毛擰成了一個大疙瘩:她才不要喝什麽“全天下的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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