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楊謹!你能耐了啊!毆打同門,攪亂飯堂,你眼裏還有規矩嗎!”孟月婵氣急敗壞地怒指着楊謹,罵道。

楊謹痛苦地按着左肩頭,面色煞白,咬着牙盯着她,額角有冷汗沁出。

此前,楊謹根本沒有想到孟月婵會突然出現,更沒有想到對方會突然發難,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向自己。

這一掌她挨得實實誠誠。

若當真拉開架勢比劃,以楊謹通學三家高深心法,未必就輸給了身為玄元派大弟子的孟月婵,但這麽猝不及防的一擊,楊謹毫無懸念地中招了。她此刻只覺得左肩頭被掌風傷到的地方,近乎斷裂般的疼痛。

偏偏,孟月婵不僅出手傷了她,還不分青紅皂白地責罵她。

“孟師姐!這小子欺人太甚了!不光打了幾位師弟,你看,把丁師兄的腦袋都打出血了!這擺明了就是欺負我們玄元派無人!師姐,你可得給大家做主啊!”方才不知道躲到何處打太平拳的張姓高個兒弟子這時跳了出來,很懂得什麽叫做惡人先告狀。

孟月婵聞言,目光愈發的淩厲迫人,怒指着楊謹:“姓楊的!你當我們玄元派好欺負嗎!”

“不是的!”楊謹忍着肩頭的痛意,大聲道,“是他們……先欺侮我的!他們說……”

“胡說八道!”孟月婵突地打斷楊謹,厲聲道,“我玄元派弟子從來乖順,師兄弟之間更是和睦,從來沒出過這等事!定然是你!就是你!先挑釁衆位師兄弟的!”

“不是!”楊謹急切地為自己辯解着,“你問問在場的別人,他們看得清楚……”

“他們自然看得清楚!”孟月婵不許她多說,“他們都看清楚你當先發難欺負人,你難道還要挨個打翻他們不成?”

“我……”楊謹氣結。

“還有你的功夫,”孟月婵不容她多說,“逍遙掌你是跟誰學的?還有玄元派的心法!哼!若我記得沒錯,師尊并沒收你為徒吧?也沒有哪位派中長老看中你吧?”

孟月婵的話音驟然冰冷:“姓楊的,你敢偷藝!”

楊謹的心髒猛然一縮。她雖年少,卻也知道“偷藝”兩個字意味着什麽。須知各門各派都将本門絕學視作珍寶,若不得拜師入門就學了去,那樣,往大了說,本門派中弟子皆有理由廢掉此人的修為武功,甚至要了其性命。江湖中人,日日在刀口上過活,怎肯讓絕藝落于旁人之手?偷藝,俨然便是偷命。

“我沒偷藝!”楊謹慌忙道。

“沒偷藝?”孟月婵陰恻恻地盯着她,“那你的玄元派武功是從哪兒學的?”

“我……”楊謹語結。

她總不能說她的武功是自幼跟挽月山莊的莊主學的吧?

那樣的話,孟月婵必定會問:“挽月山莊莊主是誰?”

且不說楊謹自己都不知道挽月山莊莊主到底是誰,但就她從小在挽月山莊中的所聞所見,那般的不同尋常,萬一真存着不可告人的事情呢?萬一……萬一挽月山莊有着不可言說的秘密呢?甚至,萬一挽月山莊是和官府、朝廷對抗的所在呢?

剛記事的時候起,紅姨就一次次地叮囑她,這一生都不要同官家打交道。楊謹始終不知道其原因,如今聯想起來,莫不是挽月山莊本身就是不能讓人知道的所在?

如果,她把挽月山莊的事告訴了孟月婵,再被周圍這些看熱鬧的聽了去,難保不牽扯出莊主和義母,豈不是将她們置身于危險之中?

楊謹的腦中電光火石般轉過這些念頭,咬牙道:“總之我沒偷藝!”

“呵呵!”孟月婵冷冷一笑,“不是偷藝,那你的玄元派功夫,難道是天生就會的?”

旁邊圍觀的小弟子聞言,俱都哄笑起來。

楊謹漲紅了臉,對上孟月婵的眼睛,大聲道:“我沒偷藝!”

孟月婵鼻孔中嗤了一聲,劈手扯住楊謹肩頭的衣衫:“沒空在這兒聽你狡辯!走!去祖師祠堂裏跪着去!等師父回來自然有話問你!”

楊謹肩頭的傷處被她狠狠碰觸,刺骨地疼,她的臉色又白了兩分,極力掙紮道:“我沒錯!我不去跪!”

她自然知道“去祖師祠堂跪着”意味着什麽。

“哼!這事兒可由不得你!”孟月婵不為所動,還是扯着她的衣料。

楊謹掙紮得愈發厲害。

孟月婵心念一動,雖知自己傷了這小子,但畢竟還顧忌着這小子一身的修為。她早就趕到了這裏,悄悄打量楊謹同衆弟子的打鬥,實覺得楊謹的武功修為深不可測……嗯,至少在她看來是如此的。有些她能看得懂,有些看不懂,而且,她隐隐覺得,有些招式心法楊謹自己似乎也用得不是很得法,尚未發揮出其巨大威力來。

基于此,孟月婵不敢大意,心生一計,壓低聲音,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師娘那般看重你,衆目睽睽的,你還嫌給她丢人丢得不夠嗎?”

楊謹聞言,果然身形一滞,只憤憤地瞪視着孟月婵,身體卻随着她,被她扯着出了飯堂的大門。

祖師祠堂中。

孟月婵将楊謹細瘦的身體丢在地上,一指旁邊的蒲團,厲聲道:“跪在那兒!等師父回來,你再自己分辯去!”

楊謹不想再與她犯話,拉了拉被她扯扭的衣衫,真就跪在了那只蒲團上,上身卻挺得極板直,不肯示弱半分。

孟月婵冷哼一聲,暗道将來有你小子的苦頭吃,這會兒且驕傲着吧!

她于是丢下楊謹,轉身走了,還把祖師祠堂的大門落了鎖。

耳畔傳來“咣當”的關門聲音,緊接着,是“咔嚓”“咔嚓”的鎖門的聲音,之後,周遭便漸漸安靜了下來。

楊謹的心也因此而安靜下來。

她繃緊了身體,跪在蒲團上,回想着之前發生在飯堂裏的一幕幕,心中的厭惡感頓生。

她自幼時起,便為胎毒所苦,随在藥婆婆的身邊也罷,在挽月山莊中也罷,療病、學醫、習武,這些都是需要下大功夫、承受許多艱辛才能堅持下來的事,所以,她從來是不怕吃苦的。

然而,今日之事,卻不是“吃苦”兩個字就能夠描述的。她深深覺得,自己的尊嚴被嚴重冒犯了——

他們說她是什麽“兔爺兒”,說她“偷藝”,說她“欺負人”……這些,不亞于侮辱她的人格。

身體上的苦,生存的艱難,無論多苦多難,她都能咬咬牙挺過去;但是,事涉尊嚴,當她被侮辱、被冤枉的時候,哪怕此刻的生活再安逸、再無憂,她的心也無法容忍下去。

思及此,楊謹垂在腿側的拳頭,不由得捏緊了。

只是,左手剛剛用力,牽扯到肩膀的傷處,便鑽心地疼了起來。

楊謹頹然地松開手掌,大口地呼吸,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鼻腔中,有淡淡的檀香氣息散發開來。那是祠堂中慣有的氣味,是剛剛燃盡的香燭的氣味。

她此時方想起打量周遭的環境來——

她的眼前,半丈開外,是一溜寬寬長長的供案,最前面是香爐與插着牛油白燭的燭臺;其後,是盛着淨水與供果、鮮花的祭具;再往後,是十幾塊尺許高的玉石牌位,每一個牌位上都錾着墨色的一排字跡。

楊謹定睛看了看,發現這些竟是玄元派歷代長老的牌位,神色不由得一凜。

這裏,同外面那些懵懂少年所處的,似乎是兩個世界。

楊謹盯着這十幾塊玉石牌位,心頭劃過莫名的感觸。

她襁褓中失親,受盡了奇毒的折磨,又學醫多年,見多了生老病死。她以為自己這顆跳動了十幾年的心,早就将那些生生死死的事看透了。然而,置身在這處祠堂中,看着這些牌位上的名字,遙想他們在世的時候,也曾武功卓絕,也曾叱咤江湖,也曾有過愛、恨、癡、嗔,而今卻早已化作一抔黃土,不知魂魄飄散至了何處……

楊謹小小的人兒,長嘆一聲,突覺得人生于世幾十年,何得?何失?又所為何來?

她憶起曾多次聽藥婆婆在醫病患之後,對她說過的話:“謹兒啊,多看看這些人,多體味體味,方能領會到更多的滋味……生與死,是最能讓人體會良多的。”

楊謹複又慨嘆一聲,微擡頭再向上看去。

最上面,也是整座祖師祠堂最最尊貴處,供奉着三幅畫像——

正中者,是一位身着葛絲道袍、頭戴脂玉道冠的中年道士,他面目清癯,儀容不凡,恍若仙人。

楊謹料想他即是玄元派的開派祖師。

左側畫像上是一位氣度溫婉、觀之忘俗的青年女子,她身穿玉白道衣,手撚拂塵,嘴角尚挂着一抹和柔的笑意,看着就令人生出親近之感。

楊謹聽人說過玄元派的來歷,猜想這位就是玄元派的第二代掌門。據說她是前朝某位武林大家的少主人,曾與本朝高祖皇帝為至交,數次救高祖皇帝于危難之中。也因此,玄元派據傳與天家頗有淵源。

而最吸引楊謹目光,莫過于右側的畫中人。

青鋒三尺劍,凜然不可冒犯。她衣着樸素,長身玉立,一瀑青絲只簡單地用一根木釵挽起,束于頭頂。而她的五官……

楊謹怔然。

她怎麽瞧這位畫中人的面容怎麽覺得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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