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常言道“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何況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孤身一人在外?

曾幾何時,就算是從北方藥婆婆的居所,一直到江南的挽月山莊,如此遠的距離,楊謹也曾經每年跑他幾個來回。然而,那時候她可不是孤身一人。有申全這個最伶俐不過的陪着、照顧着,又有挽月山莊的護衛保護,天大的難事也難不住她。

可如今,她頭一遭自己出門,又因着心急想要快些到達目的地,不免貪圖趕路,錯過了夜裏打尖住宿的地方亦是常有的事。加之漸漸入冬,天氣轉寒,她飲食不應時,又過于勞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

結果,剛離開玄元派半月有餘,她就染了風寒,病倒了。

萬幸,她所住客棧的掌櫃的可憐她年紀幼小,又孤身一人在外,一應飲食、用度格外照顧;楊謹自己也精通醫道,她比誰都清楚,若是把身體糟蹋完了,什麽尋親的計劃就都成空了。所以,她狠下心地在這家客棧住了下來,邊調養身體,邊思忖着下一步的打算。

如此一來,當初離開挽月山莊時候宇文睿為她準備的銀兩可就派上了用場。

若是節省些花,應該能撐到京城吧?楊謹思忖着。

其實,這也只是她個人的想法。京城那麽遠,豈是那麽容易去的?

如此,拖拖挨挨的就到了春節。

這一年的春節來得格外早。

縱然此處不過是個小小的縣城,新春佳節也格外的熱鬧。旁的不說,單就徹夜響個不停的爆竹聲,就足以讓人感染到那熱烈的氣氛。

又長了一歲了!

楊謹孤身站在客棧的門口,聽着遠遠近近不絕于耳的炮竹聲,仰頭看看只有星沒有月的墨色天穹,胸口不由得湧上一股子酸澀來。

她猶記得過去的每一年除夕夜,都在挽月山莊中和義母還有莊主一起過。那個時候,整座山莊熱熱鬧鬧的,還有仆從不停地放炮仗、放焰火,她穿着簇新的衣衫,随着莊主拜祭,陪着義母和莊主守歲,還給她們二人拜年……那是何等的熱鬧!

而如今……

白樂天有詩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可她這個“天涯淪落人”,竟連一個相逢的同道都沒有,豈不是更凄慘?

呆看了一會兒天,聽了一會兒炮仗,楊謹更覺得胸口悶得慌了。

客棧掌櫃的一家都回莊上團聚守歲去了,此時客棧裏也沒幾個客人,櫃臺後面也只有一個在客棧中做工的老鳏夫守在那兒打盹。

楊謹胸中煩悶,她從口袋裏掏出塊銀子,丢在了櫃臺上。

“來一壇酒!”她說道。

那守攤子的老鳏夫半夢半醒中突聽得銀子砸在櫃臺上的聲,身體一震,整個人都清醒了。

他盯着面前的一小塊銀子,估摸着得有一兩多,又擡頭看看楊謹,賠笑道:“客官,一壇酒只要五十文,您這……”

“剩下的歸你了!”楊謹豪氣道。

那人聞言,更有精神頭兒了,忙不疊從貨櫃上取了一壇二斤裝的老酒,轉向楊謹,笑紋更深:“客官,您是在這兒用,還是小人幫您拿到房間裏去?”

“不必了,我自己來!”楊謹接過酒壇,一手拎着,往樓上自己的房間折了回去,腦袋裏想的,卻是今夜一醉方休。

楊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過去的。不,應該說是什麽時候醉過去的。

她見識過當初金二飲酒的豪氣。提酒上樓的時候,腦中還在肖想着酒這東西是不是果然如古人所說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然而,現實情況是,金二很能喝,年齡不差多少的楊謹卻不能喝,更不用說什麽豪氣不豪氣的了。金二能痛飲之後,還不耽誤趕路騎馬;楊謹則變成了醉貓,只剩下了酒氣。

人比人,真是比不起。楊謹苦笑。

她從榻上坐起身來,腦袋像被活生生挨了一悶棍般的疼痛。痛苦地抱着腦袋,楊謹更覺得氣悶了:哪裏解憂了?明明更憂愁了,不是嗎?

瞥一眼躺在地上的空蕩蕩的酒壇子,楊謹都納悶自己是怎麽喝下那二斤老酒的。

她勉強撐起身體,盤膝坐在榻上,默運經脈,運轉了一個小周天,方覺得好了些。

翻身下榻,推開窗子,登時,一股沁涼、幹淨的氣息撲面而來,中間還夾雜着點點雪片。原來,竟是下了一場大雪,縣城裏所有的街道房屋都被皚皚白雪所覆蓋了。

瑞雪兆豐年啊!

楊謹被這場好雪所感染,似乎心境也疏闊明朗了許多。

她後來才知道,她這一醉,足足睡了一天半,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大年初二的正午時分了。

楊謹暗暗吃驚的同時,也确定了一件事:即她的身體已經恢複如常了,等雪化了,路面不那麽泥濘的時候,就該繼續趕路了。

春日,來得毫無征兆,仿佛只一夜之間,便暖陽融雪春暖花開了。

楊謹再次收拾好随身的包袱,在櫃上結清了住店錢。

臨走前,她掃了一眼貨櫃上的幾溜酒壇子,心念一動,又讓客棧夥計給打了半斤老酒,裝在一只小巧的酒壺裏,系在腰間。

客棧夥計已經與她相處了一些時日,很喜歡她的性子,更樂意看她那張越來越俊美的臉,分別在即,便忍不住多唠叨了幾句:“楊兄弟,你還要去京城啊?”

“嗯。”楊謹點點頭。

“京城可遠着咧!你沒個馬匹驢子做腳力,又不肯雇輛馬車,光憑兩只腳,啥時候能走到啊?”小夥計不無擔心。

“總會走到的!”楊謹道。

“要我說,你還是雇輛車吧!多給些銀子,總會有人樂意去的。”

“再說吧!”楊謹笑道。

小夥計知道她人雖小,脾氣倒倔,只得嘆了口氣,道:“那你可一切小心些,這一路上,不光有野獸,我聽說還有占山為王的歹人呢!”

說着,又犯愁地瞧着楊謹的俊臉。

“嗯,我知道了。多謝你的好意了!”楊謹道。

其實她心裏想的卻是:什麽野獸啊歹人的,難道姑娘我怕嗎?

再次上路,楊謹比之前多了許多經驗。她不再貪多行路,而是時時掂對着時辰,不再錯過落腳的地方。就是實在沒法子,趕不上客棧或是有人家的地方,她也認真尋了安全的所在,露宿在外也時時警惕着周遭是否有危險。

如此一路下來,她憑着自身不俗的功夫,打死了一只老虎、一頭黑熊,以及五只豺和十幾條毒蛇。旁的不說,倒是替所經過地方的百姓除了害。

當然,各種小獸,比如兔子、山雞什麽的,也有不少落入她的手中,祭了五髒廟。

所謂“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各種野獸她是沒少遇見,“占山為王”的歹人自然也少不了——

這日,向日晴好,春風拂面,楊謹早上剛狼吞虎咽了一只烤野兔,正忖度等到了下一個客棧的時候,向店家要點兒芝麻和鹽,撒在烤熟的野味上定然更香。

她腦中盤旋着這個念頭,不覺口齒間都溢滿了香味,冷不防擡頭,發現面前一丈開外竟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

這裏是野外,離官道還挺遠的,見到個大活人已經夠意外的了,何況這個大活人此刻還直勾勾地盯着她……背上的包袱?

楊謹定了定神,細打量對方,發現對方是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瞧着就價值不菲的緋紅色衣裙,細眉鳳目,肌膚細膩白皙,很有些小美人坯子的意思,手裏還拎着一根纏着金絲的華麗麗的馬鞭子。

楊謹蹙眉。自從見識了孟月婵的嘴臉,她對于穿紅衣服的女子向來沒有好感。而眼前的這位,突兀地杵在那裏,怎麽看都不像是個正常人。

楊謹不喜惹是生非,她多得是路要趕呢!于是,她幹脆兜了半個圈子,繞過了那個古怪的小姑娘,自顧自朝前走。

可不等她走出兩步去,就聽身後一聲嬌叱:“喂!你哪兒去?”

楊謹聽到那脆生生的嗓音,頓住了腳步。這荒山野嶺的,這姑娘口中的“你”,大概也只能是自己了。

她扭回身,戒備地看着那姑娘。那姑娘早就擰身對上了她。

兩個人竟然相對無言。

還是那姑娘先沉不住氣,怒道:“你是啞巴嗎?”

楊謹覺得這姑娘有點兒不講理。她不久前剛吃過不講理的女子的虧,心裏便有些氣悶,沉聲道:“你有事?”

那姑娘被她的“遲鈍”氣歪了鼻子,憤憤道:“你看我這樣,像是沒事兒的嗎?”

楊謹越發覺得詭異起來,抿唇問道:“那……你有什麽事?”

那姑娘快被她氣瘋了,大聲道:“我在劫道!不……我在劫富濟貧!你難道沒看出來嗎?!”

楊謹:“……”

這可能是世間最尴尬的劫道經歷了吧?

那姑娘見她還傻子似的戳在原地,皺着眉頭,既不害怕也不言語,頓覺尊嚴被辱,一張白嫩小臉兒漲得通紅,橫眉立目道:“姑奶奶劫你的道呢!你是傻的嗎?”

說着,尤嫌不足,揚手揮鞭,抽向了楊謹的臉。

那馬鞭子并不長,卻因為裝飾華麗,又摻着金絲而比尋常馬鞭沉了許多。就這樣朝着楊謹的臉揮了過來,若真抽中了她,只怕不僅會傷了她,更會留下好大的疤。

然而,那鞭子的痕跡落在楊謹的眼中,清清楚楚。只見她一探手,就已經将鞭頭握在了掌心中。

那姑娘大驚失色。她原本打算着一鞭子抽翻這個古怪小子,搶了他的包裹和錢袋子,今晚就能尋個安穩地方吃頓飽飯、睡個好覺了。誰承想,“這小子”的功夫遠超過她,竟能徒手抓住用力揮出去的鞭子。一時間,她渾然忘了該如何反應。

楊謹卻是毫不含糊的,将鞭頭往懷裏一帶,又用力一抻,連帶着那姑娘一起帶飛起來,直直飛出去,滾落在丈餘外的地上。

初春雪融,地上的灰土和融化的雪水混在一處,成了黑乎乎的泥巴。登時,那小姑娘渾身上下都沾滿了黑泥,漂亮的臉蛋兒也沒幸免。

作者有話要說: 萬裏尋母記什麽的(手動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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