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楊謹一路緊追到了原州城的北城門口, 眼前兩條官道通往不同的方向,可無論哪一條道上, 都沒有分毫車輛、馬匹的影子。
她頓覺挫敗,也無心再返回去吃什麽面住什麽客棧了, 遂翻出之前買的一張餅子,尋了個路旁的茶寮,就着茶水三口兩口地吞下餅子, 便琢磨起眼前的兩條官道來了。
一左一右, 哪一條都能夠三兩輛車馬并行的, 那夥人又走了哪一條呢?
她連石寒一行究竟來自哪裏、要去哪裏都不知道,又何從得知他們走了哪條路?
連着灌下三大碗茶,楊謹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 只得暫且放下了這個念頭。
“小二哥!”她招呼茶博士。
“來嘞!公子您有什麽吩咐?”茶博士頗為殷勤, 盯着楊謹的臉, 雙目放光。
楊謹在心裏默默翻了一個白眼,她已經漸漸習慣每次陌生人見到自己這張臉的時候的表情了。
“敢問, 從這兒去京城,怎麽走?”楊謹問道。
“京城?”茶博士呆愣地重複了一句, “公子要去京城?”
見楊謹點頭,茶博士撓頭道:“咱們原州城離京城,可不近啊!”
他上下前後地打量着楊謹, 似乎在确認這個漂亮得如畫中童子的少年是孤身一人,且無馬匹驢騾做腳力。
“我知道,”楊謹了然道, “你只告訴我,眼前這兩條官道,哪一條是通往京城的就行。”
茶博士扭頭看了看身後的兩條寬敞大道,為難道:“不瞞公子說,這兩條路沒有一條是直通京城的……”
楊謹臉上的表情一僵。
茶博士忙又道:“要非說通往京城的,右邊這條,倒是奔着京城的方向去的。不過,中間隔着好幾座大市鎮呢!還有數不清的村落……咳!其實我也沒去過京城,就是聽人這麽說過……”
那就成了!
楊謹既然打聽明白了,也不再糾結啰嗦,眼下還是先去京城尋找母親昔日的痕跡吧。
她付了茶錢,又特意多給了兩文錢,謝了茶博士,甩步踏上了靠右邊的大道。
一路曉行夜住,露宿荒郊野外、啃幹餅子喝泉水的苦日子也沒少過,好歹她從小吃慣了苦了,也不以這些為苦。
行了七八日,天近晌午,眼前漸漸現出一座村莊來。楊謹心頭一喜,知道今天晚上能在室內睡個安穩覺了。
她越走越近,村口的景象也越來越清晰起來——
一棵三四人合抱粗細的大槐樹,難為它怎麽長到這麽大的。樹幹足有五六丈高,樹冠蓬蓬隆隆仿若巨大的傘蓋,罩住了樹下的大片土地,也遮住了正午時分熱辣辣的陽光。
樹下面,有一口直徑六尺有餘的石質大磨盤,從側面鏽蝕的痕跡上能看得出立在這裏很多年了。
奇怪的是,樹下以及磨盤周圍,竟然看不到一個人影,這可與楊謹一路上見慣了的村頭光景差得太多。按說,這個時辰,早起下地耕耘的村人也該收拾家夥各自吃午飯去了。而這樣的地方,正該是老人或是閑漢扯扯家常,衆孩童嬉鬧玩耍的所在啊!
楊謹心中詫異着,腳下卻不遲疑,邁步進了村子。
只見家家關門閉戶,村裏村外半條人影都不見。
楊謹更覺得奇怪了:若是已被遺棄的村落,怎麽門窗還能這麽整齊?村裏小路上也還算幹淨,沒有被棄置的地方多見的老鼠洞或是野獸足印什麽的。
她又往村子深處走了幾步,周圍依舊安靜無人,只能隐約聽到個個緊閉的戶門內傳出來的嗡嗡的說話聲。
楊謹想了想,還是打算問個究竟,就在她準備敲響一戶人家的大門的時候,突聽得身後遠處傳來了一陣緊似一陣的奔跑聲——
那聲音,不止是人的腳步聲,還有……狗叫聲?
緊接着,一道黑色的身影擦着她的後背,從她身後的小道上沒命地跑了過去。
楊謹晃神的功夫,噼裏啪啦亂糟糟的腳步聲已經迫近,還夾雜着此起彼伏的罵罵咧咧——
“打死它!”
“別讓它跑了!”
一群少年呼嘯着跑過去,手裏面還拎着石塊、棍棒、鍬鏟等不同的“武器”。
也不知是哪個少年扔出去的石塊歪打正着打中了那只當先死命跑着的黑狗,或也是因着這地方太過狹窄,躲無可躲,那可憐的狗就被石塊砸中了腿骨,它一個趔趄,“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衆少年見狀,大喜,蜂擁而上,棍棒齊飛,招呼在了那可憐的黑狗身上。
那狗則痛得汪汪亂叫,極力地躲閃,卻無論如何都躲不過七八個人同時下手。
眼看着照這樣下去,這只可憐的狗就要被衆少年活活打死了,忽的,衆少年同時覺得身體一麻,手上的家什怎麽都握不住了,紛紛掉落在地。衆少年則不約而同地捂着各自的痛處龇牙咧嘴。
楊謹閃身擋在那只可憐的黑狗前面,擰着眉頭看着衆少年。
“你們無緣無故地打它作什麽?”她質問道。
衆少年被楊謹的掌風掃中,還以為自己中了邪,不料眼前出現的,卻是一個俊俏的如招財童子般的小後生,瞧起來似乎比己方年紀最小的還要小,登時面面相觑。
待得聽到楊謹的質問,衆少年方反應過來剛才傷着自己的就是這個小子,也顧不得生疑害怕了,俱惱怒道:“你是哪來的小子!多管閑事!找打嗎?”
楊謹回頭看了看委頓在地的那只可憐的狗,渾身上下血淋淋的好幾道血口子,一條後腿無力地耷拉着,也是血肉模糊,似乎被打斷了。它也在看向她,濕漉漉求助般的眼神讓楊謹想到了曾經無助的自己。她心裏一酸,又是一疼。
她轉向衆少年,怒道:“你們別管我是哪來的!我只問你們,為什麽無緣無故地打它?”
“小子!”衆少年中,一個看起來十六七歲,像是頭目的說話了,“這是村長的命令!你別管閑事!”
“村長的命令?村長也沒權力濫殺無辜!”楊謹駁斥道。
“哼!什麽無辜!你懂個屁!”少年頭目嗤道,“這條狗身上帶着瘟疫呢!要是不打死了它,我們村裏的人被傳染上了,你負責啊!”
瘟疫?
楊謹一驚,擰頭看向那只狗,疑惑道:“你們怎麽知道它身上帶着瘟疫?”
那少年頭目早被磨盡了耐性,大聲道:“沒閑工夫跟你廢話!閃開!不然連你一起揍!”
“你敢!”楊謹橫眉,握拳。
衆少年仗着人多,本不懼怕,可見她一派凜然的模樣,再聯想到之前身上莫名其妙的怪異麻痛,心裏不由得添了幾分忌憚。一時間,雙方便僵持住了。
“都圍在這兒做什麽!”衆少年的身後,一把蒼老的聲音響起。
衆少年聽到這聲音,忙分開一條路來,個個面帶敬重。
楊謹見對面出現了一名六旬左右的老者,山羊胡,粗布衣衫,但脊背拔得筆直,不似尋常村民。
“老朽是本村的村長。”老者說話的同時,上下打量了楊謹一番。
對方既然擺明了身份,楊謹亦不扭捏,抱了抱拳,直言道:“老丈,我是路過的,貴村濫殺無辜,我實在看不下眼兒去!”
她氣憤于對方的殘忍,言語便激烈了些。
那村長看了看楊謹,又看了看被她護在身後血葫蘆般的黑狗,不惱不怒,呵笑道:“你既是路過的,不知道內情,怎麽就說我們濫殺無辜了?”
楊謹抿唇。
只聽村長續道:“這條黑狗是從西北方向跑來的,你可知道那是什麽地方?那裏叫做盤石縣,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座縣城,也是眼下正鬧瘟疫鬧得厲害的地方!死了不知多少人了!這樣的來路,你說,讓我們如何能放過它?”
“你們怎麽就知道這黑狗來自那裏?或許它是從旁的地方跑來的也未可知……”楊謹道。
“你看看那狗頸上的項圈,上面錾着主人家的名號,就知道老朽所言不虛了。”
楊謹果真蹲下。身,邊替那只可憐的黑狗止血,邊看了看它頸上的黃銅項圈,上面果然錾着“齊府”兩個字。楊謹知道民間大戶蓄養家犬的習慣,這就意味着這只黑狗的主人家姓齊,似乎還是個大戶人家。
村長見她面容俊美幹淨,卻不顧污漬替那黑狗包紮,目光凝了凝,聲音也和緩了些:“齊家是盤石縣中的大戶,以采石為營生,遠近聞名,連他家的看家犬都跑出來了,可想而知現下盤石縣中是怎樣的慘狀……”
“老丈!”楊謹簡單包紮了那只黑狗,站起身,向村長道,“我看這黑狗肌肉緊實,流出的血也是正常的顏色,眼睛、皮毛也沒有異樣,應該是沒染上瘟疫的。”
“小哥懂醫?”
“懂些,”楊謹點頭道,“醫道同理,人與獸也是同理。”
村長盯着她年輕的臉,道:“就算這條黑狗沒染上瘟疫,既是從盤石縣跑來的,老朽也不敢留它。”
他說着,揚手指了指身側幾排緊閉的房門,示意楊謹去看:“小哥也看到了,現下敝村人人自危,老朽是村長,得對衆鄉親有個交代。”
瘟疫之害,殺人于無形,出于本性大多數人都會選擇自保,又能有幾個人不會戰戰兢兢呢?
楊謹知他為難,于是道:“既然如此,那我把這只黑狗帶走,老丈阖村人也不用擔驚受怕了,如何?”
見對方臉上尚有猶豫的神情,楊謹又道:“老丈放心,只要你們放過它,我馬上帶着它離開貴村,絕不逗留!”
她複又指着黑狗身下的一灘鮮血,道:“這兒,你們多取些生石灰來覆上,就可無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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