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走出村子, 楊謹沿着唯一的一條羊腸小道又走了二十幾步,禁不住扭身回望——

袅袅炊煙緩緩蒸騰在村子的上空, 昭顯着人間煙火氣息,那裏看起來是個能填飽肚子、能安穩睡眠的好所在, 可是,那裏的人,他們的排斥心又是那樣的強烈。他們在意的, 只有他們自己, 以及與他們有關的人的安危。

他們無疑是自私的。然而, 楊謹扪心自問,若易地而處,她不能确定自己會不會也如他們那般, 或者, 能比他們做得更好, 更合道義。

畢竟,從絕大多數人的觀點來看, 他們的所作所為是無可指摘的。

只不過,讓人覺得有些心涼罷了。

十三歲的楊謹的內心, 因着這件事,受到了極大的沖擊。以她的年齡閱歷,這其中過于深刻的東西, 她一時半會兒實在是想不通透。

她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轉身又沿着羊腸小路走了下去。畢竟,她的路還那麽長。

沒走兩步, 她突覺得懷抱的那只受傷的黑狗似乎用力拱了拱她。

楊謹忙放下了它,又細細查看了一遍它身上自己包紮過的地方。一切都看起來沒什麽問題。

那只黑狗像是極通人性似的,楊謹檢查的當兒,它就乖乖地由着楊謹擺弄,不動更不叫。

楊謹擡頭,對上了它烏溜溜的兩只大眼珠兒,覺得那雙濕潤潤的眼睛似乎在對自己言說着什麽。

她心念一動,笑道:“知道你急着跑跑跳跳,不過啊,你這傷可不能亂跑,骨頭若是長歪了,将來想跑跑跳跳都不能夠了。”

那黑狗依舊不錯目的盯着她,喉嚨裏還發出了哼哼唧唧的聲音。

楊謹無奈地撇了撇嘴,道:“跟我撒嬌也沒用的!剛撿了一條命回來,還想胡鬧?”

她說罷,不再和黑狗纏煩,伸展雙臂,作勢想要再抱起它,打算先這樣帶着它走,等治好了它身上的傷再放它随意離開。

可那只黑狗卻不肯答應,它一邊躲閃着楊謹的手臂,一邊喉嚨裏又哼哼唧唧起來。

楊謹好心想抱它起來,卻撲了個空,被它躲來閃去的折騰得額頭上都沁上了汗珠,登時有些急了:“你再這麽鬧下去,我可丢下你不管了!”

她鼓着腮幫道:“看這荒山野嶺的誰管你!哼!一會兒等那些人醒過勁兒來,看不追出來打斷你那三條狗腿!”

不知是受了楊謹的恐吓還是怎的,那只黑狗竟然死命撐着它那三條完好的腿,“蹭”的一下跳了起來。

楊謹驚得半張着嘴,看着那黑狗不要命似的憑着三條腿往前跳着走。

瘋了這是……

那黑狗跳了幾下,回頭見楊謹還傻呆呆地戳在原地,複又“蹦蹦蹦”地三條腿跳了回來。它張嘴咬住了楊謹的褲管,往右前方使勁兒扯着。

楊謹實在看不下去它這麽拼命,快要把身上包紮好的傷口掙開了。

她只得又蹲下.身,摸了摸黑狗的腦袋,耐着性子道:“你到底要幹什麽啊?不要命了?”

黑狗窩着腦袋,在她的手心裏使勁兒蹭了蹭,喉嚨裏哼哼唧唧了幾聲。見楊謹還是不懂,它擰着腦袋,朝着右前方“汪汪汪”地大聲叫着。

午後的陽光投射在它的身上,連同那只黃銅項圈,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楊謹恍然大悟:西北方向……那不是盤石縣所在的方向嗎?

她難以置信地垂頭看着那只急得團團跳的黑狗,一個猜想在她的腦子中漸漸清晰起來——

它不是逃出來的!

它是跑出來求救的!

一路行來,楊謹也算見識頗豐,奇異的人和事多多少少也見識了一些。可是,今日這樁,卻是她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

她還是不敢相信,摸着黑狗的腦袋:“你要我随你去救盤石縣的病人,是嗎?”

黑狗也不知是否聽懂了她的話,依舊朝着西北方向“汪汪汪”地叫着。

狗是畜生類,人是衆靈之長,可是,此刻,它卻比人更具靈慧,更有情有義。

楊謹的心,再次受到了莫大的沖擊。她凝着盤石縣所在的方向,想着随在藥婆婆身邊,看她如何妙手仁心,如何懸壺濟世,如何救了多少請不起郎中吃不起藥的窮苦百姓;她又想到了自己讀了那麽多本醫書,背了那麽歌訣,難道需要出手救人的時候哦,連一只義犬都不如嗎?

心念已定,楊謹拍了拍黑狗的腦袋,道:“走吧,帶我去盤石縣,救人。”

眼看着前方一座縣城的輪廓隐隐約約映出了模樣,楊謹卻敏銳地聞到了一股類似燒焦的味道,中間還夾雜着若有若無的生石灰的氣味。

楊謹蹙眉。身為醫者,她知道生石灰不僅在民間有辟邪的功效,在醫書中更有滅毒祛疫的效果,所以之前她才讓村長在黑狗淌了一地血的地方撒上生石灰以防萬一。

“這就是盤石縣了吧?”楊謹低頭問抱在懷裏的黑狗,好像它真能聽懂似的。

那黑狗見到縣城輪廓的一瞬,根本不管楊謹說什麽做什麽,不顧性命地盡力掙脫開楊謹的束縛,抖着三條尚完好的腿,發瘋似的徑直朝着城門的方向竄了去。

楊謹:“……”

果然,緊接着便傳來了人喊犬吠的聲音。

楊謹情知不好,忙撒腿趕了過去。

那只黑狗已經竄進城門裏去,三蹦兩蹦就不見了蹤影;城門外大路的盡頭,并排站着幾個腰間挎刀、身形壯實的漢子,穿得都很齊整,像是官府裏的公人。他們正罵罵咧咧那只“不知從哪兒跑來的瘸腿瘋狗”,似乎每個人的心情都不大好。

幾個人咒罵着,有人發現迎面又跑了一個模樣俊雅的小後生,登時開口喝止道:“喂!別往這兒來了,過不去!”

楊謹一怔,止住了腳步。

什麽叫“過不去”?

幾個公人見她呆愣愣的模樣,身上的衣衫前襟上還沾着疑似凝固的血跡的東西,心裏泛起了嘀咕,彼此對了個眼色,之前開口的那人又問道:“你從哪兒來的?”

楊謹不喜歡他審犯人般的口氣,擰眉道:“原州城。”

幾個人見她神色不慌不忙,不像撒謊,眼下也沒工夫想別的,于是皆道:“趕緊的,走那邊那條大道,這兒不通!”

見楊謹還站着不動,有人不耐煩了:“這兒全城都染了瘟疫了!走得慢了,連你也跑不了!”

他們剛被上峰派到這裏,阻止過往行人進城,實在是擔着性命之憂,心情自然不好。這麽一嗓子,本打算着把這個漂亮小子吓跑,不料,對方不懼更不慌——

“我知道。我是郎中,我就是來這兒救治病人的。”

幾名公人見楊謹小大人兒似的說出這番話來,都像聽了極好笑的笑話似的,皆大笑起來。

楊謹抿着唇,看着他們,不言語。

有一個先緩過神來年紀稍大些的公人好心道:“我說小哥,趕緊該幹嗎幹嗎去啊,別在這兒傻站着了!當心一會兒惹急了管事的,再懲處你……”

“我真的是郎中,我來這兒就是為了瘟疫而來的,”楊謹正色道,“你們讓我進去,多救一個是一個。”

“行了!我們知道了!快走吧,快走吧!”那年紀稍大些的公人勸道。

“小娃娃,毛長齊了嗎?還治瘟疫?城裏多少成名的郎中都無能為力呢!連郎中都死了好幾個了!就你?還救人?”另一個年輕的公人諷道。

楊謹頓時心頭火起。

她自問從幼年起就随着藥婆婆學醫術,莫說皮毛了,便是其精髓也洞知了三兩分,怎麽這些人就會以貌取人呢?難道因着自己年紀小,就應該沒能耐了?何況,她也是出于一片仁心,想要救無辜的人于病厄,他們怎麽能這種态度呢?

這事兒其實也不能全怪對方。妙手名醫,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都是有了年紀的老者,她年紀輕輕的實難服衆。

而且,這幾個公人把守在這裏,時時刻刻擔着性命幹系,誰也不敢私自放人。萬一再因為他們失職鬧出了人命,他們也不好交代。

楊謹正氣着,不防旁邊有一把子沉穩的男聲響起:“這位公子,請借一步說話!”

楊謹驚然轉身,對上了一名灰衣男子。那男子年齡四旬左右,長相穩重老實,渾身上下卻透着精明幹練的氣質。他正含着笑朝着楊謹抱拳。

楊謹忙也抱拳還禮道:“這位大叔,你喚我?”

“正是!”灰衣男子微微一笑,道,“請移步這邊。”

他說着,擡手向左側一引。

楊謹詫異地順着他所引的方向看去——

一條不算狹窄的小路,被一片密密匝匝的樹木遮蔽着,樹木之間,隐約可見一輛青色的馬車。

楊謹的目光轉回到灰衣男子的臉上,面露疑色。

灰衣男子早已料到她會有如此反應,賠笑道:“我家夫人請公子過去,并無惡意,請公子移步。”

他說得頗為客氣,楊謹心頭的疑惑卻更深了。

她并不記得自己認得什麽“夫人”,還是個神神秘秘的“夫人”。

是娘親來看自己了嗎?

想到這兒,楊謹一陣興奮,緊接着便被她壓了下去:這個灰衣男子顯然是個管事的角色,她可沒在挽月山莊見過這號人物。

那……會不會是被自己追丢了的那位什麽“莊主”?

她又是怎麽知道自己在後面追着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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