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灰衣男子引着楊謹來到青色馬車前, 恭敬道:“夫人,請來了。”
楊謹立在灰衣男子的身後, 聽到車廂裏傳來淡淡的一聲“嗯”。她好奇地盯着車廂前的厚實車簾——
一只潤白幹淨的手掌掀開了那幅厚實的車簾。
楊謹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車中之人不是自己追的那位。她的臉上登時現出失望的神色來。
醒過神來的時候, 她發現車簾已經被掀起,一名五官柔和清麗、身穿月白衣裙的女子正目光玩味地瞧着自己的臉。
楊謹面上一燙,知道自己這幅樣子頗為失禮, 抿了抿唇。
那女子卻不以為意, 輕輕一笑, 道:“公子是醫者?”
她的嗓音也透着幹淨和婉,令人如沐春風般。
楊謹心頭莫名一暖,突的意識到對方說到“公子”二字的時候, 特意加重了語氣, 頓時更覺窘迫了。
她難得地和這位素昧平生的女子打起了機鋒:“夫人也是醫者, 不是嗎?”
不僅是醫者,且是醫術頗有見地的醫者。楊謹在心裏默默添上了一句。
唯有見地深厚, 才能精通骨相和人體結構的學問,一眼便看出自己是女兒身。
那和婉女子聽她如此說, 不急不惱,依舊淡然笑着,颔首贊道:“眼力不錯。”
說罷, 她又自我介紹道:“鄙姓雲。請問公子怎麽稱呼?”
她只說姓氏,卻不提及閨名,聯系她的身份“夫人”, 楊謹也不覺如何不妥,更不介意對方有所隐瞞,坦然道:“我姓楊,楊謹。”
這女子周身散發着一種讓人安心的氣質,至少楊謹是這樣覺得的。于是當被問及名字的時候,楊謹幾乎是沒有一絲猶豫與扭捏地據實相告。為什麽會如此,楊謹自己也說不清楚。
雲姓女子聞言,眉心一跳,低聲道:“好名字……”
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怎的。
她的目光逡巡于楊謹的五官,直看得楊謹不大自在起來,輕咳一聲。
雲姓女子醒過神來,笑問道:“失禮了。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不知公子是否師承施老前輩?”
施老前輩?是哪一個?楊謹怔住。
見楊謹渾然不知的模樣,雲姓女子了然又道:“施老前輩,人稱‘藥婆婆’。”
楊謹恍然大悟:原來,婆婆姓施啊!
“夫人認得婆婆?”楊謹驚問道。
她這便是承認了女子之前所提的“師承施老前輩”的話頭了。
雲姓女子點點頭道:“曾有幸見過幾面……算起來,楊公子還算是我的師叔輩。”
楊謹窘然——
這雲姓女子姿容清麗、保養得宜,瞧起來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不過,看她的氣度風致,其實際年紀絕不會少于三十歲。反觀自己,才十三歲,怎麽好意思做人家的……師叔輩?
楊謹忙擺手道:“不敢!”
雲姓女子看她模樣,深覺好笑,心忖:若從旁處論起來,你還得叫我一聲姑姑呢!
不過,這話她卻沒有說出口,而是宕開話題道:“楊公子是想進盤石縣嗎?”
對方既喚來自己,楊謹猜她必定遠遠觀察過自己的一舉一動,治病救人又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無需隐瞞,楊謹遂正色道:“是。聽說這裏有瘟疫,我就來了。”
她回答得言簡意赅,雲姓女子疑道:“你如何知道這裏出了瘟疫的?”
須知,就是地方官報給朝廷的急奏也是剛送出去不久,太醫院派出來的幾名供奉此刻怕是還在往這兒趕的路上呢。
楊謹于是将自己如何救了那只義犬,又如何被義犬帶到這裏的事說了。不過,關于自己為什麽會路過的前因并未提及。
雲姓女子聽了她的一番話,嘆息道:“萬物有靈。就是為了那只義犬,你我身負醫術,也不忍心平白看着不管不問啊!”
她似是下定了決心般,起身從馬車上走下來,又将一只小小包袱挽在臂上,向楊謹道:“你我一同進城,盡綿薄之力吧!”
旁邊的灰衣男子一見自家夫人當真要親自入城,頓時汗都下來了。他随夫人來此處查看情況已經冒了極大的風險,若夫人入城救病,再有個什麽閃失,那位還不活剮了他!
他一向盡忠職守,他不怕死,他怕的是自己聲名不保,令家門蒙羞。
可,不等他搶上一步勸阻自家夫人,楊謹先他開口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別去了。”
雲素君見她臉上的表情嚴肅又板正,趁着那副俊美的五官,猶顯可愛,已經先笑了,道:“我為何去不得?”
楊謹迎着她的目光,道:“你剛剛染了風寒,尚未痊愈,身子還虛弱……而且,你也不會武功。瘟疫害人于無形,你會抵擋不住的。”
雲素君微詫道:“你看出我病着?”
“嗯,”楊謹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又道,“我看你像是有身份的人,能不能幫忙讓他們允我進去?”
她說着,遙遙一指遠處的幾名公人。
雲素君心中說不清楚的滋味,她定定地看着楊謹,道:“你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尚知道醫者救人于危難的本分,難道我這麽大的人了,連這個都做不到嗎?何況,我也是醫者,自保總還是能夠做到的。”
楊謹眨眨眼,不認同道:“我不是小孩子,我都十三了。你也不要逞強,你若是染上了病,你的家人……他們會難過的!”
雲素君動容,目不轉睛地凝着楊謹。
楊謹被她看得手足無措,輕輕撇開臉去:“你不要跟我比,我一個人,怎麽……怎麽都好辦!”
雲素君心尖兒上驟然一酸,她一把拉住楊謹的手腕,肅然道:“我的家人,也會同意的。”
話音剛落,耳邊突的響起一道含着怒意的吼聲:“我不同意!”
緊接着,便聽到馬蹄聲“噠噠噠”的急促,展眼間一匹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色的駿馬擋在了兩個人的面前,馬上之人又憤憤地喊出一句:“我不同意!”
騎馬來者也是一名女子。
她穿着一身大紅色獅紋團花箭袖,披着一領玉白底色、緋紅花紋的披風,在下颌處系了一個結。那張臉上五官飽滿,大眼,濃眉,頭上無冠無帽,只簡單利落地束起一頭青絲,更襯得整個人飒爽幹練、英姿勃勃。
楊謹看着,心裏都忍不住喊了一聲好。這樣英氣十足不輸須眉的女子,讓她又是羨慕,又是欽敬。
這時,那名英氣女子早已經跳下馬來,邊朝雲素君走去,邊三下兩下扯開了頸下的系帶。她來到雲素君的面前,将披風一抖,覆住雲素君的後背,又将系帶替雲素君系好。
她手上的動作極其輕柔,嘴裏吐出的話語卻很是不滿似的:“還學會偷跑出來了!哼!越發的能耐了!就不能乖乖地在府裏養病嗎?一眼看不住,就到處跑!”
雲素君無奈地由着她擺弄。
楊謹在旁邊看着呢,雲素君又有些難為情,小聲替自己辯道:“我都已經好了……哪裏是偷跑出來的!這裏出了這樣大的事,我不來看看,怎麽放心?”
景嘉悅不以為然地氣哼一聲:“哪裏好了?你倒說說看!明明臉色還這樣蒼白,手還冰涼着呢!”
她說着,也不管旁邊杵着垂首施禮的衆侍從,以及呆呆看着她們互動的楊謹,一把将雲素君的雙手包裹在自己的雙掌中,邊輕輕地揉.搓着,邊放在嘴邊哈氣。
雲素君面上飛紅,輕推她道:“好了……有人看着呢!”
景嘉悅滿不在乎道:“管他是誰看着呢!我都不許你冷着——”
她說着,話鋒一轉,虎着臉又道:“更不許在這兒多待一瞬!”
她于是轉頭道:“老齊!準備回府!”
之前的灰衣男子聽到這句話,忙答應了一聲:“是,将軍!”
雲素君忙止住景嘉悅,道:“悅兒,我不能就這麽走了!”
景嘉悅擰着眉頭,看着她。
雲素君默默嘆息,只好解釋道:“盤石縣中的百姓,此刻正遭着瘟疫,裏面不知是怎樣的狀況!我不是坐視不理!何況,這裏還是你的管轄地……”
“我只負責平陵駐軍,地方上民生出了事那是平陵府尹和盤石縣令該管的事!而且,這裏的事,我早就加急奏折上報了朝廷,天子極重視,派了太醫院的供奉趕來救助,這個你也是知道的!”景嘉悅急道。
她生恐勸不住雲素君,又道:“你平時開醫館、義醫義藥我都支持你,但是今日不成!這是要命的事兒!”
她說着,面色凄然道:“萬一……你有個閃失,你又讓我如何?當年,我好不容易才尋到你,好不容易才鬧得父親母親答應了娶你,你……你不能這麽對我!”
這話越說,越像是耍無賴了。雲素君聽着,卻是百感交集。
她們二人能有今日的厮守實屬不易,其中的酸甜苦辣他人無從知曉。景嘉悅當年為了迎娶自己吃的苦,雲素君不是不知道。世人都道“英國公世女與安和郡主神仙眷侶、天作之合”,這背後的經歷又有幾人得知呢?畢竟,景家是那樣的門第,自己又是貴為郡主的身份,兩個人又同為女子……
雲素君心頭十分不忍。她真的就吃景嘉悅這套。
也正是因着這個,她方才才猶豫着要不要進城。被楊謹少年義志而激發起來的豪情,這會兒又不由得猶豫再三起來。
“雲……夫人,既然這樣,你就回去吧。我一個人可以的。”楊謹擔心多耽擱一刻,城中的病人就會多一分危險,忍不住開口道。
景嘉悅此時方注意道楊謹這號人的存在。她的目光凝着在楊謹的臉上,表情從狐疑變作陰沉,森然道:“你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的孩子,被喂了一嘴狗糧,還要被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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