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趙縣令終于退了燒, 清醒了過來。守了大半天的幾個人皆都松了一口氣。

縣令夫人顧不得擦拭眼角的淚水,忙命人:“快去請楊郎中來!”

趙縣令被幾床厚被捂出了滿身的大汗, 臉頰上的紅熱中還帶着昭顯着不健康的焦黃色。他看清了自家夫人哭花了的臉,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啞着嗓子道:“放心,為夫沒那麽容易死……”

縣令夫人聞言,剛剛止住的淚水又撲簌簌地掉落下來。

楊謹急匆匆趕來的時候, 恰巧看到夫妻二人拉着手淚眼相看的畫面, 不自在地低了低頭。

縣令夫人忙斂衽欠身。

楊謹還了禮, 道:“趙大哥退了熱,便無性命之憂了,還請放寬心。”

縣令夫人向她稱謝。

楊謹說了聲“客氣”, 又對她道:“嫂嫂和衆位女眷這些時日太過勞累, 恐被病疫所侵, 還是喝上幾服預防的湯藥妥帖些。”

縣令夫人答應了。

趙縣令喜道:“預防的藥方子終于成了嗎?”

他一高興,就要從榻上坐起身來。

“你急個什麽!”縣令夫人忙按住他, 嗔道。

楊謹點頭,面上也帶着喜悅:“至少眼下看來, 效果不錯。”

“天佑我盤石縣!”趙縣令感慨一聲。臉上雖然仍是難掩的憔悴,那份激動歡欣卻是遮掩不住的。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楊謹,期待道:“楊兄弟, 對症的藥方子可有眉目了?”

楊謹抿緊了嘴唇,眼中有猶豫劃過。

“怎麽?有什麽問題嗎?”趙縣令心頭一抖,登時泛上不安來。

“問題……倒是有一個。”楊謹終究決定據實相告。

“說說看!”

“這幾日, 我寫了不下十幾個方子,删删改改,都覺不夠十分對症,更不敢給病人服用,”楊謹道,“方才,我又翻看了一遍這些日子記錄下的病人的病案,有所體悟,想到了一個目前看來算得上妥帖的方子。”

“那就快寫下來着人去煎啊!”趙縣令眼睛一亮。

見楊謹依舊抿唇不語,他想了想,道:“是不是這方子裏有什麽不好得的藥材?無妨!我這就給韓大人寫信,請他想辦法……”

“不是的!”楊謹截斷趙縣令的話,“不是藥材的問題……”

“那是什麽啊?好兄弟,你要急死我啊!”趙縣令不顧妻子的阻攔,騰地坐起身來。

“是我從沒在醫書中見過這種用藥法,我……我不敢确定病患服下後會不會傷及病體……”楊謹為難道。

“試試不就知道了!”趙縣令果斷道,“難道藥書中的方子就都是因襲前人的?就沒有原創的?”

他見楊謹還是不自信,決然道:“現成的病人,你就放心大膽地把那藥給我吃,我來替你驗證!”

“你……”楊謹語結。

因為身世的緣故,她骨子裏其實是存着些許自卑的,尤其是到了這種緊要的關頭,一想到事關重大,那份不自信就抑制不住地擴散開來。但她想不到的是,趙縣令對她的信任。

“我什麽啊!”趙縣令急道,“快去開方子煎藥啊!趁着我還沒好……”

他話剛說了一半,就被自家夫人扯住了衣袖。

回頭看看自家夫人蹙眉搖頭欲言又止的模樣,趙縣令安慰地輕拍她的手,道:“你放心!我相信楊兄弟的醫術!”

此情此景,楊謹還能說什麽?

敢以己身相試,至交摯友也不過如此了!她重重地點了點頭,沉聲道:“好!我絕不會辜負了你的信任!”

接下來的日子,于楊謹而言,是煎熬而期待的。她恨不得時時刻刻守在趙縣令的旁邊,觀察他的身體和病程的任何一點兒細微變化,生恐因為自己的疏忽而害了他的性命。

總算,有驚無險,結果終究是好的。三日之後,趙縣令的病情明顯有所好轉,症狀見輕。五日後,氣色好轉。又過了兩日,他已經能下地行走如常了。再輔以調養的補藥,假以時日,必定能夠完好如初。

楊謹喜不自勝。從趙縣令病情好轉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停地琢磨着将藥方子改進得更好些,直到最終确定下來,作為針對此次瘟疫病症的驗方散發下去,讓各處備藥、煎藥,再酌量給病患喂下去。

眼看着縣衙內的衆病患各自的病症都有了起色,之前死氣沉沉的氛圍也變得富有生機起來,間或能聽到笑談聲,楊謹心頭的一塊大石才算落了地。

近半個月,楊謹腳不沾地地忙碌,根本沒有心思想旁的。也幸虧她體質極佳,又有上乘武學傍身,加之雲素君所贈的手串祛邪毒,這樣熬下來,除了整個人瘦了一圈,身體仍健康無礙。

盤石縣城內,再沒有因為瘟疫而死一個人,連舊有被感染的也都漸漸地好了起來。之前趕到這裏的太醫院的幾位供奉無不啧啧稱奇,本該起關鍵作用的他們,此時倒成了來善後的人了。尤其,當他們聽到趙縣令的介紹,知道楊謹在祛除病疫中所起的作用時,無不喟嘆“後生可畏”。

楊謹這時并不知道她已經因為這件事而揚名了,更不知道因着她的藥方和醫治而痊愈的人的傳播,她已經漸漸地在民間被建起了生祠供奉;而往常市鎮中供奉送子觀音的廟祠中,從那之後,在送子觀音塑像的下首,塑上了一尊面容精致俊美如粉雕玉琢般的少年人神像,神主牌位上寫着“麒麟童子”。

終于一場大災難被消弭,楊謹有了閑暇,才想起來已經好些日子沒去齊家的空院了,也不知道那只義犬如何了。

思及此,楊謹的心頭隐隐劃過不安。她以最快的速度飛奔到了齊家空院,發現那裏真正成了一所空院——

之前,那只執拗地守在那裏的義犬不見了蹤影,徒留下一地黑紫色的幹涸血跡,以及幾塊因為天氣炎熱已經長了毛的餅子,和一只裏面的淨水早就枯幹了的水盆……

“黑子呢!”楊謹驚呼,心頭的不安感更甚。她之前從和齊家有舊交的病人的口中知道了那只義犬名叫黑子,是只特別乖覺、忠主的護家犬。

“楊兄弟……別找了!”趙縣令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齊家大院中,悲憫道。

楊謹釘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趙縣令,生出不祥的預感。

“黑子三天前就已經……”趙縣令嘆息,不忍再說下去了。

楊謹登時溫熱了眼眶,猛然轉過頭去,盯着黑子之前趴過的地方,淚珠滾落,砸在了地上。

她本就生得俊美,落了淚,更令觀者心生不忍。

趙縣令看不下去,雙眼只盯着門柱,澀聲道:“我知道你惦記着它,一直派人盯着……前些日子,你又忙成那樣,我怕告訴了你,圖惹你難受,就自作主張,命人好生安葬了它……”

楊謹知道,這些時日以來,整個盤石縣都在竭盡全力對抗瘟疫,趙縣令又病倒了。他于病中還替自己記挂着這裏,足見難得。

“它最終還是不肯吃東西嗎?”楊謹抽抽鼻子,沙啞道。

趙縣令嘆息一聲,算是默認了。

楊謹心裏頓如刀攪一般,“它……葬在哪兒了?”

“就在城外,齊家祖墳裏。我想,若它有知,也是想歸宿于那裏的吧?”

趙縣令話未落地,楊謹已經拔腿跑了,耳邊只餘下她丢下的一句話:“我去看看它!”

“是個重情義的人啊!重情之人,必被情所傷啊!”趙縣令披衣立在原地,看着楊謹的身影消失的方向,尚未痊愈的身體不禁輕咳了兩聲。

“大人,起風了,您身體還未痊愈,咱們回吧!”旁邊的随從勸道。

“不妨事,”趙縣令道,“不過是病去如抽絲罷了。”

他想了想,又道:“自從城門複開,本官還沒出城去看看呢!你們随本官出去瞧瞧吧!”

他說着,欣慰道:“再過兩日,盤石縣的市集也可恢複如常了,我盤石縣又能重現往日的繁華光景,真是令人欣喜啊!”

“大人說的是!”一名随從附和道,“誰不知道,咱們盤石縣這場大難,若非大人您力挽狂瀾,還不定是什麽光景呢!如今,盤石縣的無數百姓得了救,都會感念大人您的深恩的!”

“诶!話不能這麽講!”趙縣令擺擺手,不認同道,“沒有諸位郎中的匡助,沒有平陵府以及左近各縣鎮的救濟,沒有盤石縣父老的信重,本官縱有天大的本事,渾身都是鐵,能撚幾根釘?”

那名随從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忙喏喏點頭,道:“大人說的極是!屬下終究是小見識!”

趙縣令淡淡而笑,也不同他一般計較,又道:“尤其是楊兄弟,小小年紀,有勇有才,這份膽氣、仗義和才學,本官不得不佩服啊!他今年才多大?假以時日,必定成就不可限量!”

“可不是嘛!楊郎中不止才學好,長得也好,再過幾年,不知會令小娘子為之傾倒呢!什麽潘安啊衛玠啊都不如他長得俊!”另一名随從道。

趙縣令哈哈大笑,嗤他道:“別渾說!他還小呢!就是娶妻,怎麽也得再過個三五年……”

“不過,倒不妨如今先請夫人幫着物色起來,這樣的人品樣貌,誰家的女兒不願意嫁呢?”趙縣令心情大好,又道,“本官得替他好生美言幾句,也博個出身,到時候雙喜臨門豈不快哉!”

此時的楊謹還不知道,她的好兄長已經替她琢磨起洞房花燭、封妻蔭子的大好前程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就快要換地圖,進入第二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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