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趙縣令說, 盤石縣的瘟疫,最早也是最嚴重的, 就發生在齊宅。

齊宅?

楊謹心念一動,想起了那只拽着她來這裏的義犬, 不就是齊宅養的嗎?不知它現在何處,身上的傷又如何了。

“趙大哥,齊宅在哪兒?我想去看看。”楊謹道。

“從縣衙出去, 往北走過第一個路口, 最大的門臉兒就是他家。”趙縣令猜想楊謹是想看看情形, 再斟酌開藥方子。

“明日一早,我陪你去,”他說, “不過, 齊家現在已經空了。”

“空了?”楊謹奇道。

趙縣令嘆惋道:“當日, 齊老大第一個染病倒下,他家裏人只以為是尋常的風寒, 延醫問藥。誰料,齊老大的病不僅不好, 還越來越嚴重。不到半月,全家上下,包括他的兩個兒子, 以及宅中的女眷,無一幸免,都患上了同樣的症狀。這才知道這病症不普通。”

“後來呢?”

“後來?齊老大第一個故去了, 緊接着就是他的小兒子。他家裏傳言四起,說是招惹了瘟鬼,家裏的仆人,沒染上病的,都陸陸續續地都跑了。剩下幾個忠心耿耿的老仆人,拖着病體伺候湯藥。結果,等我得知消息,派人介入的時候,齊家的人亡的亡逃的逃,就餘下齊家的大兒子還拖着病體,奄奄一息。”

楊謹聽得心口發堵:“那齊家大郎後來如何了?”

“能如何?”趙縣令苦笑,“我當時已覺出情勢不對,帶了本縣最有名的郎中去了齊家探視。可這一切令人猝不及防,連那位郎中也是措手不及。當時完全是按照風寒症醫治的,結果齊家大郎不過兩日,就逝去了。”

楊謹擰緊了眉頭。

“齊大郎當時的情狀極慘,被腹瀉高熱折磨得連喘氣都費勁,最後生生脫水而亡,連個人樣子都沒有了!”趙縣令凄然又道。

楊謹的眉頭擰得更緊:“所以,從那之後,這瘟疫就在盤石縣蔓延了開來?”

“或許比那還要早!”趙縣令愧道,“只怪我遲鈍,若是早發現異狀,就不會像如今這般了!”

楊謹見他臉上都是愧疚的神色,動容道:“人非聖賢,瘟疫被控制到這樣的地步,趙大哥你也是不容易了!”

趙縣令突的扯住楊謹的衣袖,乞道:“楊兄弟!我知道你醫術了得!從見到你的時候起,我就篤定了這件事!請你一定要盡力救治盤石縣的百姓,趙某不才,如何驅使都可!只要你能驅走瘟疫!”

楊謹凝着眼前這個漢子殷切的目光中的疲色,頓覺心頭像被壓了一塊千斤巨石。

“我會的!”她說。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楊謹便在趙縣令的陪同下去了齊宅。

一路上,眼看着太陽從遠處的山邊緩緩露出來,一點一點地朝天空上蹭。陽光也從初初的橙橘色變成了耀眼的金色。

天越來越亮,遠處山上遍布的大大小小的石頭也漸漸現出了模樣。

趙縣令忖着楊謹目光所及,介紹道:“那是盤石山,敝縣世代靠那山上出産的良材過活,所以才叫盤石縣。”

“以石頭過活?”楊謹不解。

“那山上出産的石材,是造屋建院的上佳材料。而且,盤石山上不僅出石材,還出玉材,所以,敝縣也是平州最大的玉石集散地。”趙縣令邊走邊解釋道。

原來如此。楊謹心道,難怪一路所見街道兩旁有許多玉石鋪子。只是,如今都關了門了。

可以想見,有這樣的好風水,此地堪稱富足。

出了縣衙,拐了一個彎,遠遠就能看到一所寬敞大宅坐落在路口。

“那裏,就是齊宅了,”趙縣令道,“他家是本地石料、玉器生意做得最紅火的。可惜啊!”

楊謹看那敞開的大門,落拓不堪,似是許久沒有人居住過了,也覺得凄涼。

來到大門前,楊謹道:“趙大哥,你就在這裏等我吧!我進去,看看便出來……”

“為何啊!”趙縣令不等她說完,便打斷了她,“這院子裏都空了,荒無一人的,我不能讓你一個人進去!”

“我不害怕,”楊謹微微一笑,“這院子裏曾住過許多病人,你進去,太危險。”

趙縣令意識到她是怕自己被感染上,登時拔高聲音道:“沒有那個道理!你年紀小,又是來救命的客人,趙某再沒出息,三十幾歲的漢子,又是主人家,斷沒有任由你一個人進去的道理!”

楊謹勸他不住,也只得由他跟随了。

齊家大宅,五進的院落,裏面的裝飾、布置不可謂不豪華;然而,如今人去院空,只有院中高樹上的三兩只舊鳥叽叽喳喳地叫着,似在回憶着往日的繁華時光。

楊謹跨過前院,放眼望了望,眼尖地發現東側院裏仿佛有個黑黝黝的物事。

她忙尋了過去。可是,看到那黑物事的一瞬,她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正是那只義犬,一動不動地趴伏在宅門前,黑色的腦袋埋在兩只前爪之間。身上比起楊謹前一天看到它時,幾乎瘦了一圈。它的身上,還有楊謹替它的傷口抹的藥,卻弄得灰撲撲的。最可憐的是那條斷折的後腿,無力地耷拉在地上,上面血肉模糊,淌出的血已經在地上凝成了黑紫色的一灘。

“你怎麽在這兒!”楊謹蹲下.身,撫摸着義犬的腦袋上的毛。

那狗像是累極了,撐着腦袋嗅了嗅,嗅到了熟悉的氣味,才吃力地擡起眼睛,看着楊謹,黑溜溜的眼睛摻雜着渾濁。

“這是?”趙縣令也跟着趕了過來。

“就是它!拽着我找到盤石縣來救人的!”楊謹輕撫着義犬的腦袋,簡略說了過往經過。

趙縣令大受震動,看了看黑狗的頸圈,道:“這是齊宅養的護院狗啊!它竟然跑出去找人來……”

他掃過黑狗身後的宅子,神情更是激動:“這間屋子,是、是齊家大郎的房間!它是不是……是不是看到齊大郎病重,家中仆人又沒人管,才跑出去求救的?”

楊謹駭然,也擡頭看向了面前的這間屋子。

那黑狗似乎要印證他們的猜想,喉嚨裏呼嚕呼嚕了幾聲,接着啞着嗓子沖着那間屋子叫了起來。只是,它無論如何都沒法如原來那般脆生生地叫出來,嗓子眼兒上像是梗着什麽生硬的東西。

楊謹猜,它應該是昨日跑回來的時候,找遍了整座齊家大宅,也未找到半個人,最後實在是太累了,只得趴下來不停地叫喚,一直叫得啞了嗓子。

“好了,好了……”楊謹心酸地撫摸着黑狗的脖頸,“我們都知道了……”

那黑狗又呼嚕呼嚕地哼哼起來,小孩兒似的蹭着楊謹的手心。

楊謹更難過了,忙從随身取出大半個餅子,放在黑狗的面前,哄它道:“餓了吧?快吃吧!吃完了,我們找個幹淨地方給你清理傷口。”

眼下城中困窘,能有這樣的餅子充饑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不料,那黑狗卻把腦袋擰到了一旁,看都不看那塊還能聞到糧食甜香的餅子,沖着齊家大郎的房間哼哼地叫着。

“诶?你還嫌棄起吃食來了?”楊謹嗔道,“有餅子吃就很不錯了,還非要肉骨頭才肯吃啊?就是你想吃,這會兒也沒地方給你淘弄去啊!”

她說着,輕扒着黑狗的腦袋,迫它面對自己。

黑狗卻執拗着不肯就範。

“楊兄弟,你別難為它了,”一旁的趙縣令開口了,“還是現在就替它重新傷藥,包紮一下傷口吧!”

楊謹擡眸看向他,不解。

趙縣令默默嘆息,道:“狗向來忠主。它既然能闖過層層阻礙逃出去尋人來救主人,此刻主人故去,它怎肯吃東西?定然是要在這裏死死守着,滿心期待着主人再次出現。”

“只怕,它根本就不想……”趙縣令說到這裏,說不下去了。

果然,無論楊謹怎麽哄,怎麽擺布,那黑狗都不為所動。

最終,楊謹無法,只得重又替它清理、包紮了傷口,臨走前還把那塊餅子放在它身邊随時都能夠到的地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連着兩日,楊謹白日忙着看視病人,晚間就捧着雲素君的幾本筆記秉燭夜讀,時不時地在桌上的空白紙上刷刷點點,寫下腦中閃現出來的治療方法和藥方。寫了大半張,又覺得不夠對症,又蘸墨塗抹去。

她只要得着空閑,就去齊宅看那只義犬。可無論楊謹用什麽吃食逗它吃,它都不為所動,哼哼唧唧的聲音越來越虛弱無力,眼看着瘦得皮包骨頭。

“你再這樣下去,會死的……”楊謹說着,心中酸澀難當,撲簌簌掉下幾滴眼淚。

那黑狗似有所覺,吃力地仰起頭,看着楊謹,又眨巴眨巴越發渾濁的黑眼睛,伸出舌頭,舔了舔楊謹手背上的淚水,像是在安慰她別難過似的。

楊謹頓覺心髒像被針紮了般的疼痛。她咬着牙,看着面前的灰黑色腦袋,心裏琢磨着怎麽撬開狗嘴,硬塞進去食物。

突的,有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驀然回頭,看到一個人影沒命地跑進了齊宅大院。看到她之後,幾乎是哭着喊出來——

“楊、楊郎中!不、不好了!”來者是一名公人,當日架着李柱的其中一個就是他。

“怎麽了?”楊謹蹙眉。

“趙、趙大人他……他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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