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一路上, 趙縣令腳不停歇,嘴更不停歇, 他将如今盤石縣中瘟疫的概況一一都與楊謹說了。他救人心切,逮着楊謹這麽棵救命稻草, 連客套都忘了是何物了,恨不得楊謹立時着手救人才好。

恰巧楊謹也不是個拘泥于俗套的性子,她亦是救人心切, 趙縣令的直接坦率反倒頗得她的好感。一大一小、一主一客兩個人俱都想到了一塊兒去, 自然也就少了許多繁瑣, 直奔主題了。

楊謹此刻方知她之前聞到的那火燎燎的氣味是什麽。

“百姓因病亡者太多了,我生怕按照舊俗土葬了會導致瘟疫蔓延,問了幾位郎中, 他們都說這屍首絕留不得, 我就命人将因瘟疫而亡者都火葬了。”趙縣令說着, 面露戚色。

“我知道此事傷天害理,更會惹怒民憤……”他嘆息一聲, 臉上卻是絕然的神色,“如果将來朝廷怪罪下來, 我一力承擔便是!”

楊謹動容,她能夠想象得到,下這種命令的時候, 這位趙縣令承受着怎樣大的壓力,內心裏又是何等的糾結愧疚。

“趙大人,你做得對, ”楊謹道,“若屍體還如原來那般土葬,盤石縣的情形恐怕就不是如今的模樣了。”

趙縣令面現欣慰,道:“不管将來如何,先救盤石縣的百姓再說!”

有所為有所不為,應為之事,哪怕含垢忍辱,亦當仁不讓!這是個響當當的漢子!

楊謹對趙縣令心生敬佩。

盤石縣衙早已經不複官府衙門應有的模樣,除去公堂,其餘的地方,包括內宅,都被騰出來做了護理室,這裏集中了縣內症狀嚴重的病人。幾名形容憔悴的郎中穿插于其間,緊張地忙碌着。後院中,包括縣令夫人在內的丫鬟、女眷等人都在忙碌着煎湯熬藥。

楊謹暗暗點頭。若非這樣支撐着,磐石縣中不知會是如何的慘狀了。

她讨來煎好的湯藥,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番,又要來藥方子,琢磨了一會兒。

“楊兄弟,如何了?”趙縣令滿懷期待地急切問道。

“可否請幾位郎中過來,我想同他們聊聊。”楊謹放下藥方子,道。

她直覺這藥方子不大對症,似是而非的樣子。具體問題出在哪裏,她暫時還理不出頭緒,她想聽聽那幾名郎中的想法。

趙縣令忙答應,着人去請了。

那幾名郎中年紀皆是四旬往上的,聽到派去的人說來了一位“神醫”,都又驚又喜,覺得這場害人的瘟疫終于是有救了。等到他們急匆匆地跑來的時候,卻發現所謂的“神醫”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先是大失所望,接着便都生出怒氣來,心說這不是耽誤事兒嗎!

他們覺得趙縣令被折磨得瘋了,不知從哪兒尋來個小孩兒,就信以為真,當什麽“神醫”供着,真是莫名其妙!

衆郎中好歹念着趙縣令素日的操勞,沒當場拉下臉面來,一個個耐着性子坐下來,想着且忍一忍這個小娃娃,聽他怎麽說,再甩袖子離開不遲。

楊謹猜得到衆人心中所想。雖然她極為自己抱不平,也知道易地而處,便是自己也未必相信一個半大的孩子能對這樣嚴重的瘟疫做些什麽。

她于是不急也不慌,更不失了禮數,向幾位郎中讨教起手裏的藥方子來。

一刻鐘過去了,衆郎中臉上的表情都有所變化,再不是之前那副明顯的不屑與不耐煩了。

他們聽楊謹侃侃而談,于醫理、藥理都頗有心得,絕對是個在醫道上見識不俗的。可依着這十幾歲的年紀,就算是打娘胎裏就開始給人醫病,也積累不下這麽多的心得吧?除非……

“請問小兄弟,師承何人?”衆人中最是德高望重的王郎中忍不住問了。

楊謹擡眸看了看面這位前須發皆白的老人,莞爾道:“老先生叫我楊謹就行。師承何人不重要,眼下咱們還是先商量出最好的醫治辦法吧!”

這是不願說出師承的意思了?王郎中白眉挑了挑,又道:“方才你說我們這藥方之中烏豆根和雞內金用量多了,此話怎講?”

楊謹見這位老先生很有些被質疑了權威的不快,笑笑,道:“晚輩只是猜測,現在還不敢定論。只是——”

她說着,話鋒一轉:“烏豆根和雞內金都是止瀉的藥物,雞內金更是治療積食症的良藥,放在這裏,似乎不大妥當。”

“不大妥當?”王郎中的聲音驟然拔高,“病人腹瀉得厲害,難道不該用瀉藥嗎?”

其他幾名郎中見老先生惱了,也都蹙眉,盯着楊謹,看她如何說。

楊謹看着這位老先生,微微一笑,道:“一個時辰前,被送到這裏的那位大哥,可有腹瀉的症狀呢?”

王郎中面帶疑惑,似在回想是哪一個。

楊謹看了看始終坐在一旁凝神傾聽的趙縣令。

趙縣令會意,忙道:“就是本官命人送來,剛剛昏倒,說讓先捂上三床大被的那個。”

“李柱?”王郎中認得那人。

“就是他,”趙縣令道,“不知他現在如何了?”

每日都有新病患被送來,王郎中一個頭忙成兩個大。剛被送來的那個李柱,他也只大概看了一眼,就讓兩個夾着他的公人找空屋子安置去了。

他本想忙完手頭事,就去處置,不料就被趙縣令請來見“神醫”。

“他還未來得及處置。”王郎中如實道,說着,便站了起來。

“老先生不必急着去,”楊謹攔住他,“如果送他來的那兩位照晚輩說的做了,那位李大哥,這會兒應該已經退熱了。”

王郎中臉上的狐疑更甚,也不言語,扭頭就往李柱所在的房間奔去。

衆人:“……”

王郎中很快便折了回來,腿腳之快,哪像是個年逾六旬的老者?

他的臉上還挂着難以置信的表情。

衆郎中殷殷地瞧着他。

趙縣令知道這位老先生的性子,忍着笑問道:“王郎中,李柱如何了?”

老先生繃着臉,半晌方道:“發了一身的汗……不見發熱……人也醒過來了。”

楊謹暗暗松了一口氣,知道李柱這是挺過去了。

她請王郎中坐下,和聲道:“晚輩初來乍到,肯定沒有諸位對這裏的情況了解得透徹。不過,晚輩剛看到李柱的時候,他暈厥了過去,更是渾身發熱得厲害。晚輩猜,如果他是被感染了瘟疫的,那麽這種症狀應該就是這病症初犯時候的情狀。晚輩曾經見一位前輩行醫,救治過一個病人,就是先是高熱昏厥,繼而腹瀉脫水,最後人被折磨得不成樣子。那位前輩先做的就是退去高熱,熱消燒退,病人的身體自然能夠生出些許抵抗力。此時,再服以對症的湯藥,假以時日,自然病除。”

她長得好看,聲音又清朗朗得好聽,加之一口一個“晚輩”,年紀輕輕,才華不俗,兼之謙遜不自傲,讓在場的衆人登時生出好感來。

王郎中的臉色平和了許多,急問道:“何以送來的病人,幾乎各各腹瀉得厲害,隔了幾個時辰之後才發起高熱呢?

他救病人心切,之前被“半大孩子”攪得丢了面子的事也全不放在心上,只心焦地追着楊謹問。

這是位頗具醫德的醫者。楊謹暗暗贊嘆,對王郎中愈發的恭敬了。

“老先生,”她說,“據晚輩推測,可能是因為每個人的體質與體感有所差別……比如李柱,他正當壯年,身體健壯,對疾病的抵抗力也比體弱者更強。若非高熱昏厥,我們也不會發現他已經被感染了。還有可能,是因為被送來的病人最初的高熱短暫,而一旦被激發出了病症,鬧起腹瀉來就如山洪暴發,不可收拾……”

楊謹蹙眉想了想,又道:“更有可能,在這種瘟疫的病程中,高熱與腹瀉是相伴而生的……或者,在瘟疫蔓延的這段日子裏,這種病已經有了變化,不複當初剛剛被發現時候的情狀。”

衆郎中都若有所思。

“總之,晚輩覺得,我們還是暫且停用這個藥方。等到再會診确認之後,商讨出一個最恰當的藥方,諸位覺得如何?”楊謹環視衆人,等待着他們的反應。

衆郎中都各自思忖了半晌,先後點了點頭。

楊謹于是站起身,對一旁的趙縣令道:“趙大人,請帶我去看一看病人。我還想知道更多的關于瘟疫的事。”

“好!”趙縣令忙答應道。

入夜。

縣衙後院的一所小小廂房內,趙縣令親自替楊謹盛了一碗飯,放在楊謹的面前。

“楊兄弟,如今城中艱難,只得委屈你吃些青菜白飯充饑了。”趙縣令語帶愧疚,“不過你放心,雖然這些吃食簡陋,但絕對是安全的!”

楊謹聞言,笑笑:“趙大哥你太客氣了。我時常在外行走,就是荒郊野外也時不時地住上一晚,能有熱乎飯菜吃、有熱乎被褥鋪蓋就覺得很滿足了!”

趙縣令憨笑,嘆道:“如今盤石縣中這副樣子,哪還有半分昔日的繁華光景?”

楊謹抿了抿唇,看着面前盤子裏的白菜豆腐,不禁問道:“如今盤石縣內,還有商家在做買做賣?”

“哪敢啊!”趙縣令道,“我幼時也曾讀過幾本醫書,對醫藥略懂一二。當日齊宅中病了好幾口人,我知道之後,就懷疑起來。之後病來如山倒,被感染的人越來越多。我怕集市上做買做賣病疫傳染得更快,就強行暫閉了集市,後來又呈報給了平陵府的韓大人。再後來,就關閉了四面的城門,不許城中人出去,也不許城外人進來,以此阻斷住病疫的傳播……”

楊謹聽得心神激蕩,道:“有朝一日病疫祛除,趙大哥居功至偉。”

趙縣令苦笑着擺擺手:“沒想過什麽居功不居功的。我祖籍就是盤石縣,不想看這繁華市鎮毀在我的任內,旁的,不敢想……”

他說着,感激道:“也幸虧平陵府韓大人的一力支持,不僅派了衙役兵丁把守在城外,阻斷了瘟疫的傳播,讓更多的百姓免受其害,他還動員周圍的縣鎮,每日都有人将新鮮菜米從四城外送入,才讓我盤石縣的百姓不至于餓死。如今,京城太醫院的諸位供奉就快要到了,又有楊兄弟和王郎中衆位在此坐鎮,趙某不竭力而為又對得起誰?”

楊謹此時才明白,城外的平陵府公人的存在是何等的重要。她雖然深谙醫、武之道,但畢竟年輕,很多事情是意識不到的。

通過在盤石縣的所見所聞,她漸漸發現,大周的每一座州、府、縣、鎮、村,其實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們看似中間隔着或長或短的路程,看似各自有各自的行政體系,但是都有一股暗線将它們串連起來。無論是遇到瘟疫這類的天災人禍,還是別的什麽事,大周自有其一套體系,使得整個國家,包括其各個組成部分,順利地運轉。

或許,事件剛剛突發的時候,這個體系會有一時半刻的不知所措,但是給它一定的時間,它必定能夠有效地運轉起來,使最多的人免受波及。

楊謹年少的心中,隐約對控制着這整個體系的那個人,生出了幾分興趣來。她并非無知,她知道,那個人就在她想要去的京城的禁宮之中。

他們稱那個人為“當今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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