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寒石山莊, 莊主寝居外。

紅玉跪在青石板鋪就的地面上。時值春末,氣候暖涼交替, 涼氣漫過青石板侵入她的膝蓋,不過一刻鐘, 她的雙膝就已經被徹骨的寒涼穿透,加上因為久跪自然而生的酸麻感,紅玉已經覺得腰部以下都不屬于自己的了。不過, 她依舊挺直了身體, 将腰杆拔得極繃, 面朝着莊主寝居的大門,抿緊了嘴唇。

終于,在她的殷殷期盼下, 寝居的大門被從內打開了。只是, 那個從門內出現的身影, 并不是紅玉想見到的。

“紅總管。”來者款款站在紅玉的面前,垂下頭, 喚着紅玉。

紅玉霍然擡頭,對上這個姿容姣好的女子, 卻因突然的動作而牽動了下肢的麻痛。她猛咬舌尖,不令自己情急之下痛呼出聲,可那一瞬間的痛苦神情還是沒有逃過面前女子的眼睛。

女子臉上的表情更加玩味, 眼中竟還劃過好笑的神色。

紅玉的眼眸眯了眯,沉聲道:“姚掌事,有話便說。你擋在我面前做什麽?我跪的是莊主!”

言下之意, 這位姚掌事擋在面前,占她的便宜了。

姚佩琳呵呵一笑,根本不覺得自己多礙眼,從容道:“紅總管擡舉我……不過,我卻也是來傳莊主話的。”

紅玉聞言,眸子晶亮:“莊主說什麽?”

姚佩琳也不急着說話,只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紅玉登時怒上心頭,心中的懊悔以及身體的不适,将她的耐性消磨殆盡:“姚佩琳,你在消遣我嗎!”

姚佩琳忙笑道:“紅總管這話,我可擔不起!您是整座山莊的總管,又是自小侍奉莊主的,您是這山莊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我呢?靠莊主擡舉,只是個管理莊內事務的小小掌事,如何敢消遣您?”

你知道就好!

紅玉冷哼一聲。

不料,姚佩琳緊接着道:“我雖然人微言輕,卻也追随了莊主十年。當年若不是莊主看我孤苦可憐,替我贖身救命,此刻我還不知道流落在何處呢!所以——”

她說着,正色道:“論起對莊主的忠心,我絲毫不遜于你紅總管這個家生子!”

紅玉神色大變,知道她是在直指自己是家生奴婢出身。紅玉一口氣憋悶在胸口,駁斥她也不是,不駁斥更不甘心。

姚佩琳則笑吟吟地盯緊了她的臉,不急不慌,亦不言語。

恰在此時,寝居的門再一次被從內打開,莊主的一名貼身侍女快步而出,來到一立一跪的兩人面前,欠身施禮道:“紅總管,莊主讓您進去說話。”

紅玉登時精神一震,掙紮着起身,頓覺下肢狠狠一陣麻痛。她一個趔趄,險些栽倒。

幸虧後來的那名侍女極有眼色地攙扶住了她。

紅玉好不容易穩住了身體,緩了緩快要失去知覺的雙腿,倔強地推開那名侍女,一步一頓地朝着寝居門的方向走去。

她走了兩步,轉頭對姚佩琳狠聲道:“等我見過莊主,再與你計較!”

姚佩琳卻突的笑出聲:“莊主要我傳的,就是這句話……”

她說着,朝着寝居的方向做了個“請”的手勢,“紅總管請!”

紅玉胸口剛剛疏散開來的悶氣,登時化作一口老血,險險噴出——

這個姓姚的!若非莊主看顧她,真想殺之而後快!

穿過前廳,來到莊主卧房之外,紅玉咬了咬牙,終是鼓足氣力推開了那扇門。

“莊主!都是屬下的錯!請莊主顧及身體,要打要罰只拿屬下問罪吧!”紅玉複又雙膝跪倒,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

回答她的,只有嘩啦嘩啦的翻動紙張的聲音。

紅玉痛苦擡頭,看向榻上後背倚靠在大迎枕上的憔悴女子。

“莊主……”紅玉的聲音哽咽了。她想說莊主你怎麽又瘦了?怎麽臉色這樣蒼白?可她卻無法說出口,淚水無聲地順頰滑落。

石寒聽到她那一聲悲呼,心情更覺煩惱,将手中的賬目放在一邊,轉向紅玉:“我還沒死呢!哭什麽?”

紅玉聽到那個“死”字,眼淚更止不住了。

石寒看得蹙眉,心口頓覺一攪。她垂着頭默默挨過那瞬間的鑽心疼痛,又急喘了幾口氣,才緩過來。

紅玉見她表情,就知道那要命的痛又來了,立時不敢作聲了。

直至看到石寒的神色稍緩,紅玉方覺得自己的呼吸正常了,似乎之前她也跟着窒息了。

“屬下去請郎中來……”紅玉急道,卻生恐令石寒不快,又忙贅上一句,“可好?”

“你少氣我幾次,比什麽郎中都管用!”石寒斥道。

紅玉不敢做聲,羞愧地垂眸。

良久,聽石寒道:“跪在外面負荊請罪嗎?”

紅玉聲如蚊蚋:“屬下有罪,只盼着能讓莊主心裏好過些……”

“你跪在外面,陰涼地裏,受了風寒染了病,我心裏就好過了?”

“屬下……屬下……”紅玉磕磕絆絆了半晌,方道,“屬下只想醫好莊主的病!連金郎中都說了,那東西只有漠南有,她和那漠南女王據說昔年……”

“住口!”石寒一道淩厲的目光戳過去,生生将紅玉的後半截話戳斷。

“此事休要再提!”石寒森然道,“若你還去做那等事,莫怪我不顧幾輩子的情分!”

紅玉倒吸一口涼氣,突的決然道:“就是莊主要了我的性命,屬下也要……”

“不許!”石寒喝斷她,“生死有命!你若是敢做那事,就是置我于萬劫不複之地!”

“莊主你何苦呢?”紅玉急道,“昔年她對你不也是十分照拂嗎?難道求她這點子事兒都不行嗎?”

“往事已不可追……”石寒澀然道。

她徐徐吐出一口氣息:“天地之大,難道只有那東西能保我的性命?呵,若真是那樣,也是我命當絕,怨不得旁人!”

紅玉神情苦澀地看着她。

“總之,”石寒轉過頭,面目肅然,“我寧願自戕,也絕不許你再接近那裏半步!你可記住了?”

紅玉自小侍奉她,最是清楚她倔強的性子,眼看她一日病似一日,哪敢勉強?只得忍着難過與不甘應了一聲“是”。

“禀莊主,您的藥已熬好了。”門外,侍女的聲音傳進來。

紅玉匆忙起身,打開房門,将侍女手中的托盤接過,走到石寒的榻前,捧過藥碗:“莊主,喝藥吧。”

石寒看着她刻意遮掩的蹒跚步子,眼中劃過悲憫。又擰臉看了看那深褐色的藥汁,面露不耐:“又是苦藥。”

“良藥苦口啊,莊主!”紅玉将藥碗小心地送到她的面前。

良藥苦口?可有心苦?

石寒自嘲一笑,突生出一股自暴自棄之感,抄過藥碗,三口兩口吞下。

直看得紅玉一愣一愣的。

“你去吧!我方才說的話,你需牢記于心,不可違背!”石寒放下藥碗,囑道。

紅玉無奈。

石寒又瞥了一眼她的腿,道:“回去好好将養吧。女子若沾染了寒氣,不是鬧着玩的。”

紅玉微愕,雙眼泛上晶瑩來。

石寒默默嘆息,道:“子弟選拔的事,就全權交與你處置了。這件事,關系到阖族的命運,你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替我把關!”

紅玉詫異道:“莊主的意思是……那姚掌事那裏?”

“你只說這是我的意思,她自然就懂得了。”

紅玉更覺詫異,想了想,壓低聲音道:“是不是姚掌事有什麽不妥?要不要屬下去查一查她?”

石寒凝着自己的這個忠誠耿介的總管,半晌方道:“她自有她存在的道理。你與她,各為其事,不要觸彼此的黴頭就是對寒石山莊好了。”

這話,更讓紅玉摸不着頭腦。難道,以莊主的身份,還要顧及那個姓姚的女人?

襄寧城,市集。

楊謹怔怔地看着從馬車上下來的藍衣老者,緩步走到自己的面前。

老者約莫六旬開外,臉上的皺紋顯出了蒼老之色,但保養得頗得宜,巾帻下的頭發還摻雜着許多黑發。看打扮,像是個富戶人家的管事模樣。

“小哥是在賣馬?”老者的聲音和之前那聲音相同,想來他就是車中問話那人。

“是!”楊謹一聽終于有人問起馬的事兒了,來了精神,“老丈買馬嗎?”

老者一開口就帶着三分笑意,“這馬不錯啊!小哥舍得賣嗎?”

“啊?”楊謹一呆。

按照她的想法,既然是來買馬的,不應該先打聽價格,然後讨價還價嗎?問舍不舍得又是怎麽個意思?

老者依舊笑吟吟的,擡掌撫了撫馬鬃,點頭道:“賣了可惜了!”

他轉頭看向楊謹,話鋒一轉道:“小哥遇到難處了?”

楊謹眨巴眨巴眼睛,坦然道:“是,手頭有些緊。”

“原來如此,”老者微微笑道,“這馬留着別賣了。我店中正招夥計呢!我瞧小哥你長得幹淨,為人也本分仗義,就到我店裏做夥計吧!我家是老店了,對待夥計從來厚道,工錢從來都是這城中同行中最豐厚的……”

“等等!”楊謹忙止住老者自顧自說得暢快的話頭兒。

老者挑眉看着她。

“老丈,我只賣馬,不賣力氣。”楊謹道。她急着趕路呢,哪有閑工夫賣力氣掙錢啊?

而且,你怎麽知道我“本分”“仗義”什麽的?

老者聽她說完,還是微笑着,指了指那馬身前的草料槽子,道:“這馬,小哥十分愛惜吧?不然,怎麽自家手頭緊,又要出賣,還舍得給它喂燕麥呢?”

楊謹聞言,好奇地掃了一圈四周。她之前還真沒發現,旁的賣騾馬牲口的,槽子裏裝的都是糠麸。

“既然舍不得賣,就別賣了呗!”老者勸她道。

“老夫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是急着趕路的吧?可你若賣了這匹馬,又拿什麽做腳力呢?靠雙腿走嗎?與其那樣,還不如去我家店裏,幹上一兩個月,哪怕你着急,只幹十天半月呢!到時候你腳力也省下了,錢也攢下了,何樂而不為呢?”

不得不說,老者的一番話,很讓楊謹動心。她此刻已快要山窮水盡,賣了馬匹,又得靠雙腳一步步走,誰曉得得多耽誤多少天呢?

見楊謹有所動搖,老者又道:“而且,再過半月,就是我們東家的壽誕了。她老人家一向大方,說不定到時候小哥還能另得一份賞銀呢!”

這條件令楊謹動搖,但她并沒有失了防備心,道:“街上這麽多人,老丈怎麽就看中我了呢?”

老者似乎早就料到她會有此問,從容笑道:“老夫活了六十一歲,見過的人,就算沒有上萬,也有幾千了。小哥衣衫幹淨,談吐有禮,可見是個良家子弟。在街市上賣馬,卻又對馬極好,可見是個重情重義之人;若非遇到極難處,覺不會舍得賣這馬。小哥身上,隐隐帶着藥香,若老夫猜得不錯,小哥十有八.九是岐黃門中的學徒。老夫說得可對?”

這老者确實有幾分眼力,至于“岐黃門中的學徒”嘛,楊謹也不打算計較,遂點了點頭。

老者臉上的笑紋更深,暢快道:“可巧,老夫的東家就開着本地最大的生藥鋪。小哥若不嫌棄,這就同我走吧?”

楊謹想了想,似覺得沒什麽不妥,而她也沒有旁的辦法了,去那生藥鋪裏做幾天小夥計,管吃管住,還能攢下點兒錢,仿佛也不錯。她于是收了攤,欣然随着老者走了。

她卻不知,就在她專心收攤的當兒,老者避到一旁,悄聲吩咐一名随從,道:“速去禀報掌事,就說‘事已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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