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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上齊了,杜弘然先是盛了兩碗湯,然後看着自己面前的魚翅撈飯,沒動筷子。
“那個,我看您想吃,剛剛去點的。”徐文肚子餓的咕咕叫,可他見杜老師沒動筷子,也不好放肆造次。
“怎麽就點了一份。”杜弘然想了想,笑着補充:“省錢?”
“啊?是,也不是。”徐文藏不住,低聲說:“主要是手機裏錢不夠。”
杜弘然皺眉:“不是給你了一張卡?”
“刷您的卡就不是我請客了。”
杜弘然笑着揉徐文的頭發:“難得我們小財迷願意給我花錢。”
哪裏是“難得”,明明以前也有。徐文心中正在嘟囔,沒想杜弘然就補充說道:“上次給我花錢,還是在瑞士?”
杜弘然竟然還記得,不知那段回憶在他心中是什麽樣的。徐文看着老師,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上次螃蟹也是我自己花錢買的。”
“你這麽說,是我虧待你了。”杜弘然拿過徐文面前的碗,将魚翅撈飯一分為二,遞給他:“讓你先吃,給我嘗嘗味道。”
徐文嗯了一聲,拿起勺子挖了一大口。真好吃。
杜弘然看他吃的香,又問:“要不我這些也給你。”
“不用,我夠了。”徐文很是滿足,夾了一只蝦塞進嘴裏,“要是都給我吃了,您不就吃不到了。”
杜弘然低頭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你問過我,我的母親做飯是不是很厲害。”
徐文心裏一顫,沒想到老師會主動提起。他放下筷子看向杜弘然,安靜聽着。
“怎麽不吃了,別停筷子。”杜弘然給徐文夾菜,一邊吃一邊說:“我母親在餐廳裏做出的是藝術品,味道好壞的評價标準需要參考很多人的意見。同樣一道菜,有些客人吃了非常滿意,有些人卻難以下咽。她曾經對我說,食物喚醒的是記憶,而同桌吃飯的人制造回憶。”
徐文不由自主又停下筷子,忽覺說起母親的杜老師很溫柔,語氣裏充滿了暖意。
“精美的盤子,複雜的工序,層層包裹的味道。這些在你做的飯裏,都沒有。”
批評來的猝不及防,徐文不服氣,反駁說,“味道勉強還可以吧。”
杜弘然哼了一聲,“怪”他不自量力。
“好吧,我繼續努力。”
“我說的這些都是技術,都可以練習。”杜弘然看向徐文,擡起手揉他的頭發,“但你尊重食物,尊重食物帶給你的那些與‘家’有關的回憶。”
徐文聽呆了,聽癡迷了,沒想到杜弘然竟能看出這些。小時候家裏條件差,徐文對食物特別珍惜。每每遇到好吃的東西,都想跟爸媽分享。長大來到大城市,賺錢養家富裕不少,可他亦不敢忘食物的可貴。平日在直播間裏,有評論讓徐文挑戰大胃王,他總是拒絕,表示自己的飯量比不上那些主播。徐文不喜歡以博眼球為目的的暴飲暴食,也不能接受弄虛作假浪費糧食。他通過盤中餐回憶起母親做的飯,從而對生活充滿感激感恩。
這些東西是生活瑣碎,他自己有時都會忘記,更別提與他人說起。奈何都沒逃過杜弘然的眼睛。他将他看透。他将他“肢解”破碎,而後破繭重生。
徐文點頭表示明白了,“難怪您喜歡家常菜。”
“好吃的東西太多了,人的口味也一直會改變。嘗新嘗鮮或者尋求短暫的愉悅,這些都稱不上‘喜歡’,充其量圖個樂。做人做事,都得想明白什麽是最重要的。”
徐文曾當面問起杜弘然的母親,老師那時沒開口,看了他一眼不吭聲。
今天一改态度,忽然主動說起,勢必話裏有話。杜弘然借以吃食推入主題,放下筷子看着徐文,鄭重其事問:“你覺得沈總那份合約的內容,怎麽樣?”
終于,言歸正傳。徐文聽到杜弘然的問題,與他四目相對,認真回答:“我不打算接受,所以沒什麽感覺。”
“沒感覺?”杜弘然望着徐文笑,壓低聲音說:“其實沈總下午給我看過,我覺得各方面都很不錯。”
徐文“嗯”了一聲,繼續聽着。
“我猜想,你看過合約應該覺得很好,覺得有點心動,覺得機會難得。”杜弘然輕輕點出,然後反問:“你有沒有想,自己能不能接住那份合約?”
徐文沉默不語,心思一下沉了。沈季仁當着杜弘然的面搶人,為的是下馬威,為的是争“人和”。他開出的條件自然得比訊然好,得足夠具有吸引力,可是......
杜弘然見徐文不吭聲,伸手捏住他的後頸,掌心溫熱:“讓你從他那裏看到合約,是因為你得明确目标,知道自己能做什麽,适合做什麽。”
杜弘然教徒弟,喜歡言傳身教。沈季仁撞在了槍口上,不怪杜弘然以他的合約為嫁衣,點撥徐文。杜弘然捏住他的下巴,讓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得明白,“年輕人容易好高骛遠,容易看不清自己。你骨子裏那點自卑是把雙刃劍,大多時候需要克服,但有些時候又是你的財富。記住,永遠別被它控制,也別真的扔了。”
時時自省,方能看情周遭環境和眼前的選擇。自卑作祟,讓他小心翼翼,亦讓他奮勇向前。
杜弘然話說完,徐文忽然冷靜了。他這幾個月做了很多事,可真讓他像于徹那樣帶項目,讓他接下沈季仁的合約,确實有些吃力。時間付出與經驗收獲永遠成正比,徐文只瞧出那合約可以讓他少努力幾年,卻忘了幾年累計所能帶來的變化。
飯吃的差不多,杜弘然擡手招呼服務員打包。他見徐文低着頭,若有所思,于是湊到徐文耳邊輕聲說:“你交了出國進修的報名表,但是沒跟我提起。我默認你不需要我的幫助,能不能争到機會,全憑你自己,我不會插手。”
這事兒,徐文還沒來得及跟杜弘然說,還沒來得及仔細思索:“您知道了。”
杜弘然沒有阻攔的意思,亦看不出挽留的念頭,“是好事,年輕人應該出去看看。你工作将近一年的時間,太順了。去不熟悉的環境歷練歷練,挺好。”
徐文心裏忽然五味雜陳,說不清的想法。他不覺老師說了假話——
杜弘然手裏握着全公司員工的生死權,他若是不願徐文去,大可一票否決,甚至怪罪徐文沒提前知會。杜弘然用不着,也絕不可能在學生面前口是心非,佯裝大度。
徐文當初猶豫,不就是因為要離了杜弘然,舍不得。
可杜老師全然不在乎,徐文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就沒了,連自己出血破費的佛跳牆都不香了。
想想,徐文怪自己矯情,覺得這種患得患失太過做作,覺得這種自怨自艾盡是矯揉。
報名表是他自己交的,老師主動提起讓他去,怎麽還不高興了?
走出餐廳,杜弘然叫車。上車前,他忽然又對徐文開口,雲淡風輕。
天氣寒冷刺骨,徐文站在原地恍惚迷惘。他聽到杜弘然的聲音,聽到他說——
不必覺得今天錯過了機會,那份合約裏的東西,你都會有。出去看看,等經歷到了、時間到了,我都給你。
徐文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車來了,直到杜弘然喊他上車,這才回過神。
回去的路上,徐文與杜弘然并排坐着,心思越來越沉,壓得透不過氣。
窗外高樓林立,霓虹的街道絢爛繁華,布滿煙火氣,又充斥南方城市的秀氣精美。徐文看着窗外,反複琢磨這一天經歷的事情。他的情緒大起大落,從難過憤懑,到歡愉幸福,再到此刻渾身都帶着刺痛。
杜弘然給徐文的東西,他珍視,他捧在手心,他暖在胸口,他滿含感恩。
塵埃落定。杜弘然繞了這麽大一圈,給了未來發展的承諾,還在徐文的心口處播下幾顆疑惑的種子。
杜弘然相信徐文,大可以直接點明想法、說清為徐文的安排,為何需要沈季仁拿出合約?多此一舉。
徐文低下頭,小聲開口,聲音如蚊子叫,“老師,我拒絕沈總,您是不是挺高興的?您讓我從沈總那裏看到合約,就是為了讓我當面拒絕他?沈總一再找我,您不樂意,是嗎?”
杜弘然閉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他聽到徐文的話,微微側頭,大方承認:“怎麽,他找你,你很樂意嗎。不讓你當面拒絕,什麽時候是個頭。訊然的人沒工夫陪他玩游戲。經過今天,他不會再找你了。”
杜弘然說到底是自命不凡的花孔雀,對沈季仁的挑釁行為沒有絲毫容忍。今天當着東道主的面,徐文開口拒絕了,杜弘然連留下繼續吃頓飯都不願意,可想而知心中的情緒擠壓。沒當場發作,已經是超水平發揮。
徐文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聲音擡高些許,心思又壯了些,“您是不是有點舍不得我出國?”杜弘然不反對徐文去,因為他是他的老師,他希望他得到好的發展。可杜弘然若是百分百想他去,又怎麽會發話表示不插手。
徐文問完,杜弘然還是閉着眼睛,他“嗯”了一聲,不知是給了肯定的答案,還是不知可否表示聽見了。
徐文不甘心,覺得話都到了嘴邊,咽下去就是将玻璃渣吞入肚中。
語言藝術,講究點到即止,霧裏看花。一再追問是冒犯,是與師長相處的忌諱。可徐文忽然就想撕開那層紗,想看看能否再得一個另自己欣喜的答案,想知道若不當杜弘然是“師長”,能否找到一條生路。
徐文湊近杜弘然,深吸一口氣又說:“咱們出門,你這幾天對我特別溫柔,也特別體諒我加班。”
一點又一點,杜弘然給的太多了,多到徐文膽大包天。他省去“老師”二字,換去“您”這一尊稱,莽撞得像個孩子,“你是不是因為看到報名表舍不得我去,你是不是有點掙紮,所以才——”
話未說完,杜弘然倏得睜開眼睛,看向徐文。
月色既冷亦烈,讓那視線直直紮進徐文心口。
杜弘然得視線如筆墨游走,劃過徐文得臉頰,時而深重,時而輕柔,所經之處卻了無痕跡。
徐文慌了怵了,寒毛都豎了起來。他吞咽口水,渾身緊張,微微張開嘴卻不知該不該繼續。
轎車到了別墅門口,司機停下後轉身催促兩人下車。
對視被外物打斷,氣氛一下消散,徐文忍不住松口氣。他移開視線拿出手機,準備付款的時候才忽然想起來,餘額不夠。
杜弘然壓他的手腕,不動聲色掏錢,率先下車。關上門。
徐文緊随其後,不敢再有任何造次。他走在杜弘然身後,保持半米距離,又回到對待老師的模樣。姿态上是,心态上亦是。
兩人進屋,燈還沒來得及開,徐文已被重重壓在門上。電光石火間,杜弘然的唇迎了上來。杜弘然捏着徐文的下颚,快速抽幹他嘴裏的空氣,動作極為粗魯,瞬間便讓兩人的相處回到了最初。粗暴,兇殘。
他吻他,亦問他,“我要舍不得,你就不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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