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前塵01

——

多年以後, 面對殿內殘燈,許容将會回想起那人坐在樹下,與他第一次離別的那個遙遠下午。

那時, 他什麽都不懂,只記得明明應是個明朗的夏天,坐在柳樹下的他卻感受到了天空的飛雪貼在手心裏,涼涼的,舒服極了。他問身邊的夫子,“七月怎麽會下雪呢?”

夫子同他一樣,也是個凡人。他看不見夫子的面容, 只能聽着他清淡闊遠的聲音,微微帶着少許磁性, 萦繞在耳邊, “那是有仙人突破了。”

“仙人?是能活很久的人嗎?”他好奇地問,很快就将這件事情抛在腦後, 轉而思考起夫子應該是個怎樣的人呢?他穿着什麽樣的衣服呢?應當是夢中那樣的白色吧,純粹而無暇。他肯定有着一張極好看的臉, 就像他好聽的聲音般。什麽是美呢?他想應當是就如眼前這個他無法看見,卻能感受的世界一樣, 遼闊而深邃, 黑乎乎的, 可是偶爾那漏出來一點點光, 就讓他足以感受到欣喜了。

盡管身邊陪他好些年的小童說, 夫子是個很好說話,長相普通的書生。

他卻不相信。

夫子的聲音冷淡而沉靜, 如同一個旁觀者, 而非畫中人。他說道:“是, 也不是。很多時候,仙人不是人。他們過去或許是人,或許是妖,又或許只是鬼魂,可是當他們踏上了仙途,慢慢地,他們就不再是人,妖,鬼,只是一個個追求力量和長生的……存在。”

“哦。”他點點頭卻并未曾将這件事放在心上。他既是個凡人,還是個瞎子。仙人這種存在,又怎麽會和他扯上聯系呢?

那時的他,不知道若幹年後,他便是山海界赫赫有名的清微道君,執掌山海界內隐隐位居第一的上清宗多年,是當之無愧的分神大能,受人敬仰,威儀甚重,無人敢掠其鋒芒。

那時的他,心中念得不過是眼前事,只恍恍惚惚地憶起昨夜做的那個特殊的夢。他做過很多次夢,那些黑沉沉的夢裏,只有純粹的黑暗,他只能摸索着前行,意外地闖入一個又一個夢。他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唯獨知道的是,那不是自己的夢。他知道,每當有什麽事情發生時,他就要做自己的夢了。

上一次做夢,是因為夫子,他在漆黑的夜裏,循着那道淺淡的光,于石橋上遇到了夫子,雨水打在夫子白色的衣衫上,劃過他寬闊的胸膛,濡濕了他的衣角,連眉梢都沾染着水氣,明應是狼狽的,卻獨顯着一種灑然姿态。他擡頭,遞過手中的油紙傘。

夫子眉目微沉,神色寂然,只淡淡的垂下眼,望着自己,沒有說任何話。正當他失落時,夫子突然蹲下,一手抱起他,一手撐着傘,緩緩地走過石橋,沿着河邊的道路,向他的家中走去。

他每走一步,路邊的黑暗便驅散幾分,那些擾人的,恐怖的幻象也驅散的幹幹淨淨,天邊甚至出現了少許曦光。

年幼的他卻無心看這難得的美景,他環着夫子的肩,只怔怔地望着這個陡然出現在自己黑暗世界的人,他的面容是模糊不清的,只有那抹純粹的白色,幹淨純然,似乎一下子就奪去了他的目光。

他的身影,他的存在,總是讓他莫名想起自己過去靜靜地呆在小院裏的時光,沒有人陪伴,沒有人回應,只有沉默與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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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他,那時尚不理解那種滋味叫做孤獨。這世間的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到來,然後孤獨的死去。即便被記住,也很快就被遺忘。所以世人孜孜不倦的求索着長生,求着這個浩大的世界,這世間芸芸衆生記住自己。

那一年的他,又怎麽懂得這一切。他只記得,那場夢後沒過多久,一個雨天裏他真的遇到了那個夢中見過的夫子。他看不見他的面容,沒聽過他的聲音,唯有鼻尖淺淡的草木清香提醒他,就是他。很快,他真的當了自己唯一的夫子。他開懷大笑,緊緊地抱住只屬于他一人的夫子。

那時他不明白,有的人注定要闖入你的生命裏,給予你前行的力量,最後又通通折斷,最後你要用一生的時間來将他遺忘。

即便他是你心中唯一的光。

——

許容自出生便是個瞎子。

他的世界是漆黑的,他甚至看不清生他的母親,給予他姓氏的父親。只是特殊的是,他會做夢,夢中的他是能看到少許白日裏未知的世界的。随着漸漸成長,他慢慢的清楚,那并非自己的夢,那些美麗的,暗沉的,有顏色的夾雜着欣喜與未知的情緒的夢,都是其他的人的。

他自己的夢,大多數都是純粹的黑色。

他向來不愛做關于自己的夢,只除了遇見夫子的那一晚。·

更遠的一次,他做過一個關于自己的夢,夢中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抱着一個哭鬧着的嬰兒,卻是欣喜的,她耐心地哄着孩子,給他最純粹的關懷,期待他的成長。一年又一年裏,女人看着孩童漸漸長大,她會彎下腰小心地給孩子理着散亂的衣襟和亂發,會不斷督促着他的學業。

他站在牆角,遠遠地看着這一幕幕,不發一言。他知道,那是他的母親,已有許多年未曾見過的母親。

那個夢沒多久,他的弟弟出生了。經受道觀裏的仙師檢測,天生靈氣充溢,是難得的良才美質,日後定是要入仙門的。不像他,天生經脈阻塞,雙目成疾,是個純粹的廢物。

他這輩子,都應當只是個凡人。不過那樣也沒什麽不好的,年幼時他總那麽想,卻不知道許多年後,他站在空蕩蕩的殿內,回憶起過去時卻也是這麽想的。

長生,長生,這偌大的山海界,無數修士,無數芸芸衆生,莫不是求索着長生。可那一刻,看着殿內那盞代表那個人的命燈熄滅時,他清楚知道,他這一生,求的從來都不是長生。

原來,還是忘不了多少年前他将自己摟在懷中,講述着星光和浮塵,他曾執着自己手,教授他舉臂揮劍,他坐在那顆柳樹下,就那樣靜靜地陪伴着自己。

可惜,你知道,那只是回憶。過去都是假的,一切以往的美好都不複存在,即便是那曾經最堅韌而沉悶的情感也還是逝去了。

你不再愛他。

你只是不想忘卻他。

____

昨夜裏,他又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夢。呆呆坐在樹下的他,卻不知為何遺忘了夢中的一切。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讓他感到一種純粹的不安和悲寂。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徹徹底底的消失了。

“我要走了。”

他睜着眼,秀美的面容,顯得有些稚子無辜的純然,黯淡的無光的眼眸,瘦弱的身軀,總讓人心生憐惜。只是并非純粹的憐愛,望着他,仿佛看到了未來他清瘦卻倔強的身影。命運早已埋下伏筆,寫下一個個人物的未來。世界不會因為某個人而改變,他有着自己的意識,一點點地挪移着,布局着,讓每一個角色走進他應有的命運。

不過,樹下的人清楚的明白,他不該停下來的。那個夜晚,他不該随意地坐定,神游着這座充斥着血色和早已定好結局的城市。他更不該停在那座石橋上,抱起面前這個遞傘的少年。

他們此刻本應無交集的。

天邊的雪要化了,樹下的白衣人起身,那雙修長帶着薄繭子的手指想要拂過孤坐的稚子微皺的眉心,只是還是退卻了。

一年,又或許只是幾個月,他們會再見的。只是那一天,少年會家破人亡,會差點死在他人劍下,那時他會出現,會收下這個孩子作為第一位真傳弟子。他會帶着他回山門,許多年後,他會同自己一般執掌山門,做着這山海界存在了萬年的上清宗的道君,那樣的日子,是快樂的,是滿足的,還是無滋無味的,他不知道眼前的少年會如何想。

也許,不變的是永恒的孤獨。

可是,那又有什麽意義?那關他什麽事?他只是一抹理智,無機質的意識,作為維護世界秩序的存在。

他的存在,只是千年如一日的維護秩序。來到這個世界,不過是扮演一個角色,按照世界寫好的命運,如同過去的每一次一樣,按部就班地執行着任務。縱使有意識,那又如何?一切都是無意義的,一切都是寫好的。

“夫子,你還會回來嗎?”身後微弱的聲音響起,他行止微頓,決然回應。

“不會。”

“夫子,我不會忘了你的。”身後的少年突然大聲的喊道。不知為何,他冷靜,無機質的雙眸露出幾絲極少見的茫然,身後的這個孩子,給人的感覺就像清晨拂過的微風,輕柔而惬意,只是眸中總暗暗藏着幾許淺淡的憂傷。

他很少發表意見,很少敘說自己。他與他的每一次相遇和相見,他從未透露過任何的親近和關懷,他只是如同程序寫好般,如從前的每一次對待着每次都會遇到應該遇見的劇情人物。

他是漠然的,冷淡的。少年聰慧而敏感,不可能不清楚他的真面目。

他說他不會忘了自己。

樹下的白衣人面容依舊冷漠,他沒有回應,空氣中維持着沉默。他知道,少年終會忘了他的。

等他長大,會發現世界很大,他會認識很多人,見過很多事,會有要好的同伴,會有真心以待的愛人,會發現如今在乎的事情那時已變得絲毫不重要。

可此刻他卻依舊想相信這句話。

不知過去了多久,久到獨坐在地的少年落寞的閉着眼,想着過去夫子拉着自己的手在他手心畫字,懷念起他溫暖的懷抱,悶悶的埋着頭,看着永遠看不見的地上 。他定是走了吧,走的遠遠的,再也找不到了。

“好,別忘了我。”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清淡嗓音,少年微怔,終是展顏一笑,出聲說:“當然。”

日已西沉,天邊揚起絢麗奪目的彩霞,似乎有感于之前的突破,為這西梧州中再一次出現道君而慶賀着,可是突破的那個人卻無半分感覺。

他只是停駐在原地,凝視着少年難得的笑容,任由着微風撫過面頰,任由着黑暗侵蝕,任由着自己穩固平靜的世界一瞬間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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