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家長會

１１月２日星期五 雨

這幾天一直在下雨。

南城的秋季總是伴随着雨水，冬天則更甚，整日都是陰雲密布陰雨連綿，連空氣都是潤濕的。

上周的期中考試我搞砸了。

而今天，是家長會。

我坐在綜合樓一樓大廳的長椅上，看着外面淅淅瀝瀝的雨，感覺很糟糕。

全班共七十五人，我排名五十八，放在全年級不知道是幾百名後了。我不擔心爸媽會責打我，自從我小學轉學以後他們幾乎放棄了這種暴力的教育方式，因為我總是盡可能的讓自己的成績保持在中上游，雖不是特別好，但也不至于很差。再加上我從來都是逆來順受，不忤逆他們，表現得乖巧懂事，他們也就漸漸放下心來，對我采取放養的态度。雖然不會挨打，但苦口婆心是少不了的。我知道他們想讓我成績優秀，特別是媽媽，對我報以厚重的期待，她希望我能考個好的大學，找個好的工作。我知道她望子成龍，也知道她不只是出于對我的關心。她以為我不知道，我只是裝作不知道罷了。

考試的前一天，我感冒了。我以為不嚴重，在家裏找了藥來吃後，沒太放在心上。第二天考試的時候，我才發覺糟了。我頭暈腦脹，鼻塞咳嗽，還有點微微發熱。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我把窗戶關上，給自己接了熱水放在桌上，把鋼筆鉛筆橡皮擦備好，期望着不會影響到一會兒的考試。

很難受。

我一直在擦鼻涕，帶來的一包紙巾都快被我用完了。嗓子發癢，特別想咳嗽，但是我死死壓抑着，不讓自己咳出聲來。大家都在考試，需要安靜的環境進行思考，我要是咳嗽的話，一定會影響到別人考試的。更何況，我覺得我只要一開咳，一時半會兒肯定是停不下來的。我一直憋着，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被扭曲得隐隐抽疼，心裏一直在想着時間怎麽還有那麽長，考試怎麽還不結束。

鈴響，交卷。趁着教室裏大家都在讨論答案的喧鬧聲，我捂着嘴在角落裏大咳特咳。眼眶發熱，我一抹眼睛，生理淚水流了出來。真是太狼狽了，我想。

之後的幾科考試基本上都是這樣過來的。

雖然我回家吃了藥，但感冒卻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好的，直到前兩天我的感冒才好完全。成績還沒下來的時候我就很擔心會考得很差，考試的時候我一直昏昏沉沉的，感覺都沒法好好思考。成績公布那天，我的擔憂應驗了。

萬興桦拿着卷子看了看錯題，湊過來問我考得怎麽樣，我只能苦笑着說不太好。他以為我是謙虛，把我的成績單拿過去看，然後又還了回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說：“肯定是發揮失誤，你平時成績都很好的，等下次考試把它考回來就好啦。”

我不是太在意，因為這可說是意外。但是，我卻難以逃脫內心那種隐隐的壓抑感。

學生們有些跟我一樣，在綜合樓大廳裏坐着聊天玩耍等着家長會結束，有些是在小賣部打發時間，有些則是在校外玩鬧。家長會并沒有要求學生要在學校，大家都可以自行選擇消磨時間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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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回家，今天是輪到我打掃衛生，我不想回家以後一會兒還要再來學校一趟。

大廳裏沒有桌子，也沒辦法寫作業，我只好把歷史書拿出來背。下星期一要檢查背誦情況，我還沒有背過。

雨一直在下，大廳裏的瓷磚被來來往往的學生踩得濕漉漉的，走路的時候要小心注意腳下不要滑到。我把書合上，閉着眼睛小聲的背誦剛剛記下來的內容，背到有點卡殼的地方就翻開書看上一眼再繼續背。來來回回背了很多遍，總算是把一頁半的內容全部記下來了。我睜開眼睛，準備再看一遍書鞏固一下。眼角餘光不注意的一瞥，發現有人在我旁邊坐了下來，中間隔着大概一臂的距離。我沒太在意，把背誦的內容浏覽了一遍後，側身把書放進旁側的書包裏，這才發現坐在我旁邊的人是葉艾沈。似乎是察覺到我的目光，他偏過頭來朝我笑了笑。

原本萬興桦和我一起呆在這裏的，但沒過多久，李遲、向志鴻和王樂睿幾個人過來問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兒，萬興桦答應了，我則選擇繼續呆在這裏。萬興桦臨走的時候把我的傘借走了，他嫌麻煩沒拿傘，和我來綜合樓也是和我打一把傘過來的。我在這裏并不打算去其他的地方，他們說會在家長會結束之前回來，我也就給他了。

現在離家長會結束大概還有半個小時，估摸着萬興桦他們再過段時間就會回來了。歷史背完以後，我一時找不到其他事做，不知不覺發起了呆。

不知道家長會結束之後媽媽會對我說些什麽，應該會讓我要更加認真的學習吧，上課不要開小差之類的。可能也會讓我平時要注意添衣保暖，多鍛煉，不要像這次一樣一不小心就感冒了。爸爸會對我說什麽呢？他平常不太管我學習上的事，只要知道我沒惹是生非成績過得去就好了，這次應該也不會說什麽吧。有時候我在想，爸爸是不是不關心我，或者說不把我放在心上，不然為什麽我總是得不到他的只言片語呢？不管我表現得再好，亦或是再差，只要不出格，他都不會說什麽。以前得到獎狀後興沖沖的拿回家，聽到的總是媽媽的贊揚。獎狀會被媽媽給張貼起來，然後她會興高采烈地跟爸爸說我怎麽優秀，爸爸則是點點頭示意知道了再無其他言語動作。有時候我在想，爸爸是不是不太喜歡我。但是老師和課本上說父愛如山，不善言語，只是默默付出。每次一想到這裏，我覺得自己的那種想法是對父親的不尊重，然後會強迫自己忘卻那種想法。爸爸應該只是太不會表現他的愛吧。

如果沒有其他人問成績的話，我想我不至于會這樣內心抑郁。親朋好友聊天時肯定會說到這些，其他人我不在意，只是我不想讓奶奶知道這件事。我希望她聽到的是我成績好的消息，而不是這樣差的表現。

倒不是說不想讓老人家失望什麽的，我只是隐隐感覺到，奶奶似乎不太喜歡我。有的時候我會聽到媽媽和爸爸交談時對奶奶的抱怨。我在奶奶跟前的時候她總是神色嚴厲，即使有笑容，也讓人覺得那裏面沒有絲毫笑意，只不過是皮笑肉不笑。奶奶那雙有點渾濁的眼睛總是不帶感情的看着我，仿佛在看一個外人。每當被她這樣看着，我背後會一陣發冷，擔心自己一不注意可能就會惹惱她。所以，我不太願意和奶奶相處。

小時候有一次我準備去找媽媽拿餅幹吃，走到房間門口的時候，聽到奶奶對媽媽說：“你要好好管教巫梓，不要走出去讓人說他沒有教養，你這個當媽的無所謂，我可丢不起那個臉。”聲音冷冷的，充滿了不滿。媽媽當即反駁，言語之間都是在維護我和表達她的不愉快。但我沒有聽下去，轉身跑了。那個時候，我就覺得，我應該是不受奶奶喜愛的吧。如果這次奶奶從別人那裏聽到我考得那麽差的消息，會不會覺得我就是個差勁的人，給她丢臉了呢？如果奶奶又說媽媽沒管教好我之類的話，媽媽知道後可能會生氣，然後和奶奶吵架吧。

想到那樣的場景，我覺得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來。

“怎麽了？”

感覺到有人拍了拍我的手臂，我回過神來，發現葉艾沈正一臉擔憂的看着我。

“你臉色有點不太好。”葉艾沈說，“是擔心沒考好被父母罵嗎？”

我搖搖頭，沒說話。

我不擔心被父母罵，只是不想面對家庭的争吵。

葉艾沈見我不說話，忽然嘆了口氣，靠在椅背上，伸長雙臂搭在上面，語氣苦悶的說：“這次我肯定死定了，考得那麽爛，我爸一定會揍死我。”

小學的時候葉艾沈的成績不差，總是班級前幾名。就算是上了初中，應該也差不到哪裏去吧。而且，從我以前去他家他爸爸總是笑呵呵的跟我打招呼來看，我覺得對方應該也不是那麽暴力的人吧。

“要是是我媽來開會就好了，”葉艾沈繼續說道，“她的話，頂多說我兩句。”

聽他那麽說，我忍不住想問他考了多少名。

“三百七十一。”他說。

我想了下自己的排名，發現他只是比我多二十多名。

“怎麽會？”

葉艾沈看了我一眼，笑着說：“沒辦法啊，只能說教學水平差異吧，村裏的教學和城裏的的确不一樣。進了初中我才發現自己真的是差得太遠了，好多東西都不知道，視野也很狹窄。起點不一樣，要趕上別人，還真是有點吃力呢。”他搖了搖頭，“不過，我現在倒是覺得你當初轉學真是對的。”

轉學的事是父母已經聯系好學校以後才跟我說的，我不想讓他們苦心白費，雖然很舍不得，但還是點頭同意了。剛進新的學校，我有諸多不适應。不說課外讀物，單單只說課程內容就比之前的學校豐富複雜了不知多少，各種興趣班随處可見，同學們張口閉口就是今天要做奧數題明天要學畫畫彈琴。我待在他們中間，感覺孤身一人，根本無法融入進去。那個時候的我，為了不讓自己比他們差太多，拼盡全力才只能稍微不被甩得很遠。

“那時候我覺得你把我、把我們抛棄了，心裏總覺得有點不甘心，感覺自己遭到了背叛。”

诶？我沒想到葉艾沈竟然會這麽想，心裏驚訝之餘有點難過。那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并沒有要背叛啊。

“現在想想，那個時候應該是小孩子的占有欲吧，畢竟我是把你當最好的朋友的。”葉艾沈撓了撓頭，轉過頭來看着我，“我要向你說聲對不起，為我那樣的想法。”他認真的繼續說着，“你也只不過是個孩子，父母做的決定你也沒辦法反對吧。而且你走了以後還有跟我寫信，說明你是把我放在心上的，并不是我認為的那樣背叛抛棄了我。事實上，收到你的信我很高興，非常的高興。”

聽到葉艾沈這樣語氣誠懇的話，看着他帶着歉意和快樂的溫柔眼神，我覺得剛才那一點難過都消失不見了。他原來有收到那些信啊。而且，他把我當朋友而且還是最好的，讓我很開心。心裏像是有一汪溫泉緩緩地流過，讓心暖暖的，之前的那股壓抑感也被烘暖變得輕飄飄的沒了初時的重量。我感覺自己似乎不再是孤單一人了，有人把我放在心上，這讓我覺得很滿足。

“我沒有想過背叛你。”我說。

“嗯，我知道。”葉艾沈說，“所以，我跟你道歉。”

“那……我們還是好朋友嗎？”我忐忑不安的問。

“當然，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葉艾沈肯定的說。

說完，我們都沒再說話。我後知後覺的才生出不好意思的感覺，兩個男生在這裏說背叛抛棄什麽的，還直白的進行朋友宣言，真的太讓人害臊了。我覺得我的臉有點發熱。

“家長會快結束了，回教室嗎？”葉艾沈看了看手表問道。

離家長會結束還有五分鐘，萬興桦還沒回來，一會兒他要是回來沒見我應該會直接去教室吧。我點了點頭，忽然又想到自己沒傘，外面還在下雨，心裏有點犯難。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難處，葉艾沈從他旁邊的扶手外拿起一把傘，“我有傘，可以一起打。”

原來是放在那裏啊，被扶手和葉艾沈的身體遮住了，難怪沒看到。

“嗯。”

葉艾沈的傘很大，我們兩個走在下面空間很大，不像我那把單人傘，只能遮住一個人，兩個人的話就有點擁擠。

葉艾沈撐着傘，我走在他的旁邊，小心的避過水坑，走到教學樓下的時候，樓上開始陸陸續續的有開完家長會的家長走下來了。

我道過謝，回到自己的教室，和媽媽交談了一會兒後我讓她先回去，我留下來打掃衛生。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開始掃地，剛掃沒多會兒，萬興桦回來了。

“我來了來了！”他大喊着，“巫梓，謝謝啦，傘我給你放這兒了。”說完把傘放我桌上，然後在衛生角抄起掃把也開始打掃起來。

他邊掃地邊和我說他剛和李遲他們去幹了什麽，然後有點得意的說自己就是不想和他媽碰面免得被說教才故意這個時候回來的，并為自己的機智點了個贊。

但是，其實我想說，他回家了不一樣會見到他媽媽，然後說教什麽的并不能避免不是嗎？

不過，我沒說出口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