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的過去,當朱筆點梅的九九消寒圖開始張起的時候,南疆戰事也基本進入尾聲。南楚王室已近窮弩之末,只剩垂死掙紮。不出意外的話,宗主國大周可于月內結束這場戰争。
衛家明珠美玉般的一雙兄弟,比所有人都更關注着戰事進展,怕也是最希望遠征之人盡快回返的人了。連月來,他們暗中窮盡力量,清掃着後方各種陰私障礙,只為保障大軍在外能夠沒有後顧之憂的、資源充裕的完成征戰的任務。這并不僅僅因為裏面有自己挂心的人,更重要的是,此役若徹底将南楚再度打服貼、折損它的主要的軍事力量,那麽可以預見的是,至少今後十來年,南楚邊境可以暫時太平了。
衛漣一面籌備着臘八節的事情——這是禮部逃不掉的本職活計,一面關注着南疆進展,一面還要繼續小心翼翼的暗中對抗那位儲君,幾乎忙到分身乏術。思慮過重的直接後果就是,他的咳嗽自入冬以來就斷斷續續一直沒養好,身體也越發單薄了。天還未冷到極致,孱弱的平安侯就已經早早的裹起了銀狐大氅,房裏要升兩個暖爐,平日裏手爐也是從不離身。今年銀霜炭緊張,價錢比往年翻了兩三倍不止,虧得公主府家大業大,不計成本的在他所有活動範圍內一面通風一面從早到晚的燒,生怕這嬌貴的小主子着了一絲涼氣,咳嗽再加重。
這天傍晚,病美人平安侯同往常一樣,在內書房翻閱着下面遞上來的、初步過濾過的清風處收集的各種消息彙集。他處理事務、思考籌謀時,一向要求周圍保持絕對的安靜,整間書房裏幾乎連喘氣聲都聽不到,服侍的人都自覺的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這樣安靜的環境下,外頭急促的腳步聲仿佛被擴大了數倍,遠遠的就清晰無比的傳了過來。衛漣微微皺眉,對着喘息着進門的侍書冷冷瞥了一眼:“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侍書張了張嘴,看一眼房內侍立的婢女們,為難道:“主子……”
白鷺和黃莺乖覺的屈膝行禮:“主子,奴婢告退。”
衛漣嗯了一聲,這才重新看向侍書:“什麽事?”
侍書有些僵硬的從身後抽出手臂,握拳的掌心裏是一張卷起的字條,他的聲音有些不安的顫抖,一面觑着他表情,一面低聲說:“南疆鴿訊,烈校尉……中了流矢,命在旦夕!”
啪的一聲,衛漣手中的冊子掉落桌面,整個人徹底僵在那裏。半晌,他有些茫然的擡頭:“你說什麽?”
侍書面上浮起層層憂懼:“主子,您……沒事吧?”
話音未落,只見衛漣忽然低下頭握住胸口劇烈的咳嗽起來,幾乎連氣都要喘不上了,吓得侍書慌忙上前替他拍背撫胸。好容易咳嗽漸止,衛漣終于擡起頭來,面色慘淡如白紙,毫無血色的唇角挂下一線殷紅的血跡。侍書吓得聲音都變了調:“主子!”
衛漣目光森然,随手一抹口角血跡,低聲道:“慌什麽!不過急郁攻心,死不了。把鴿訊給我!”
侍書眼裏含着淚遞了過去:“您別急,只是傷着了……”
衛漣牙咬的咯咯作響,卻還是強撐着一聲不吭的看完了這寥寥幾行字,随即下意識的将之死死握成一團,閉上眼,深呼吸,許久許久,忽然猛的睜開眼,厲聲道:“既然尋常藥石已經罔效了……侍書,吩咐下去,不管用什麽方法,哪怕把全京城的藥鋪都抄檢一遍,十二個時辰之內,我要長生藤的下落!”
侍書被他少有的兇狠決絕之色吓到了,但是不知怎的,懼怕的同時,心中卻又彌漫起無限的哀傷與同情,雖然這同情已經超越了他為奴的身份。如果那個人真的有什麽三長兩短,主子……一定會很傷心很傷心吧。侍書的眼眶也微微紅了起來:“主子放心,奴婢這就安排下去。”
侍書很快就離開了,書房內只剩下小侯爺一人。衛漣這才漸漸收了冷厲表情,精致的面孔上慢慢浮起一層一層的惶恐與無措。
那個人……可能要死了。那個剽悍的、無恥的、粗蠢的、卻又深情的男人,快要死了。這怎麽可能?那樣嚣張的蓬勃的生命力,那樣寬厚的肩膀,那樣溫暖的懷抱,那樣兇狠的親吻,還有……那樣強悍的占有。
他怎麽敢丢下他就這樣輕易的去死!
小侯爺忽然一瞬間暴怒起來,嘩啦啦一把将整個案上的筆墨紙硯全部狂掃到地上,然後慢慢的在這一片狼藉中伏下身來。心口忽然變得空蕩蕩的,有冷風一陣一陣的往裏灌。他只覺自己快被凍成冰了,哆哆嗦嗦的、笨拙的緊着身上的銀狐大氅,卻依然止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只能把自己慢慢蜷成一小團,然後死命屏住眼角的酸澀,努力不讓那液體滲出來。
傳說中,長生藤植根于瑤池畔,百年只能生長一寸枝條,附一對小葉。但只這一寸新鮮枝條,便能活死人、肉白骨,是無上珍貴的靈藥。長生藤極為嬌貴,遇金則枯,遇火則化,折下後須得千年沉香木為匣以貯之,方可溫養數十年而不至枯萎。
但是,傳說也只是傳說,究竟沒人真的見過。比起虛無缥缈的長生藤,人形雪參、千年靈芝之類的雖然也難得,只怕還更實際些。
一天之內,京城的大小藥鋪幾乎被翻了個底朝天。幾乎所有的掌櫃們都知道了,有位神秘的貴人,不惜萬金求購長生藤。
然而,當第二天侍書灰白着一張臉回來複命,衛漣雖然明知不能抱什麽希望,但真的破滅了,還是抵不住搖晃了一下,扶住桌子才立住了。
侍書自十五歲起獨立為衛漣打理事務以來,少有這樣挫敗的時刻。他無地自容的跪在一旁,低着頭輕聲道:“奴婢無能,請主子責罰。”
衛漣有氣無力的對他擺擺手。
侍書咬咬牙:“主子,能否再寬限數日,我已經派了幾個人往京城周邊搜尋。”
衛漣緩緩搖頭,低聲道:“罷了。幫我更衣,預備入宮。我記得三年前北戎曾上供過一支千年血芝,但願還在內庫裏。”
“主子?”侍書被吓了一跳,不過擡頭看到他慘淡面色,生生把勸阻的話給咽下去了。
衛漣一手按住桌角,另一只手扶額,緩緩用拇指按着太陽穴,企圖消除一些眩暈感。正打算叫白鷺去取入宮的禮服,只見紅鸾小心的打起簾子進來回話:“主子,寧王殿下來訪。”
衛漣一愣,臉色愈加沉了些。這等情況與心境下,他實在不想也沒力氣應付這一位。可讨厭歸讨厭,對方的身份擺在那裏。平安侯無奈的嘆了口氣:“請去正廳用茶,說我即刻就到。”
匆匆換了件家常見客的衣裳,衛漣趕到廳堂時,寧王正有些不耐煩的端起茶盞,将喝未喝的樣子。府裏大管家一臉恭謹的打着圓場。衛漣低低呼了口氣,努力調整出一個微笑的表情,拾級而入,口中含笑道:“讓殿下久等了,還請恕罪。”一面揮手讓管家退下。
寧王眼睛一亮,立刻擺出一副熟不拘禮的态度,輕快的起身朝他走來:“有幾日沒見阿漣了,不知身體可有好些?”
衛漣輕輕掙開他的雙手,繼續客套:“多謝殿下關懷,好多了。殿下請坐——”他一面坐下,一面随手端過侍女送上的茶水,含笑道:“今年新上的蒙頂甘露,殿下嘗嘗可還能入口?”
寧王對着他一向筋酥骨軟毫無脾氣,自是附和稱贊的。只是衛漣雖然強打精神招待敷衍,到底還是憔悴的厲害。寧王看着他清瘦的面龐,兩只眼睛越發大的精靈,眼下一痕瘀青,明顯沒休息好的樣子。他不由自主的放柔了聲音,說出來的話卻是振聾發聩,讓對面的美人悚然一驚:“聽說,阿漣在找長生藤?”
衛漣猛的握緊了杯子,目光霎時淩厲起來,卻是瞬間就壓制了下去,重新轉為委婉柔和的模樣。他微微笑着喝了口茶,不置可否:“殿下從何處聽說的?”
寧王觀察着他的表情,謹慎的開了口:“你知道的,‘一丸五色寧無藥,兩部千金合有方’的濟世堂,其實是清河崔氏的産業。”
衛漣低垂的長睫微顫,面上仍舊不動聲色的樣子,只輕輕哦了一聲。
皇後之父、寧王外祖、大學士崔煥,便是出身清河崔氏。
寧王看着他淡無血色的、形狀精致的唇,因飲茶而帶着稍許濕潤,仿佛誘人品嘗的樣子。他暗中握了握拳,忍住心底那點子翻滾的欲望,繼續用一種閑聊家常似的口吻慢慢撩撥:“一般來說,巫醫樂工、百家行當,總會有些壓箱底的東西,秘不示人。”
衛漣只覺心髒忽然狠狠抽搐了一下。他不由自主的擡起頭望向他,眼中露出期冀之色。
寧王卻見好就收,悠悠然低頭喝起茶來。雖然不明白衛漣為什麽忽然急求長生藤——沒聽說有什麽要緊的人急病垂危,可是他敏銳的捕捉到:這是個機會。一個也許可以在上次的基礎上加把勁、成功換取盟友的機會。至于其他的,暫時還要再忍一忍。
衛漣深呼吸,好容易才壓下狂跳的心髒。他閉上眼,旋即又睜開,眼中神色卻已經帶上了三分輕愁薄怨的味道。寧王只聽耳邊一個低柔的、清澈的嗓音有些無力的嘆息道:“阿漣自小體弱,多少醫者都調理不來,只說是胎裏帶來的不足。可巧,前兒有人給了個海上偏方,或可一治,只是要用長生藤做藥引。誰知,遍尋不着……”言畢,含着許多不盡之意,美人似怨似艾的瞥了他一眼。
這真是驚心動魄的一眼!
寧王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那一瞬間他忽然忘記了全部的原本的意圖,癡癡望着他,喃喃道:“阿漣莫怕,我明日就帶來給你!”
美人眼波柔柔,如泣如訴,仿佛無限信任無限依賴的凝望着他,嘴角漾起溫柔的淺笑:“如此,多謝殿下了。”
寧王深情款款的過來握住他的手引向自己心口,衛漣幾乎用盡全力才勉強壓制住自己想要憤怒甩開的沖動。只聽他柔聲在耳畔輕聲說:“為了你,怎麽都值得。“孱弱的少年垂下頭,從手到身體都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将之誤讀為羞赧,寧王心中愈發柔情缱绻,愛憐的凝視着他,仿佛要将這個纖細的身影镌刻入眼底,直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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