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托寧王的福,眼一閉心一橫順水推舟犧牲色相的衛小侯爺果然在第二天就收到了一個三寸見方的沉香木匣子,雕镂極其精致,暗沉的色澤與柔潤的包漿無不昭示着這是有年頭的東西了。衛美人屏住呼吸打開匣子,只見已經有點泛黃的白色絲綢襯裏上,靜靜躺着一段寸許長的、非木非藤的植物,帶着一對心形小葉。
啪的一聲合上蓋子,衛漣有些疲倦的捏了捏眉心:“白鷺,更衣,預備進宮。”
當內侍小心的進來通報平安侯求見的時候,昭寧帝剛剛處理完手邊的一大摞折子,正待喝口茶休息片刻後,再開始對付另一摞。
衛漣的到來讓皇帝略微詫異了一下,然後平靜的說了一個字:“宣。”
一身竹青色繡四君子的常禮服,衣襟袍袖密密鑲滿三寸闊的織金絲滾邊,愈發襯的身形流麗、肌膚如玉。衛小侯爺一絲不茍的跪拜行禮,姿态如行雲流水,悅目至極:“平安侯衛漣,拜見陛下。”
昭寧帝對他一向寬容,表情溫和的叫他起來,又關心道:“瞧着氣色,阿漣的病想是好些了。”
衛漣低頭謝過皇帝的關懷,随即直接切入主題:“南疆戰事收官在即,最後一批補給物資不日即将發運,阿漣鬥膽,自請随行勞軍。”
不是不能私下出京,可是,這樣一來就等于大白于天下了,但是眼下還不能——他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離京的理由——至少,要能夠向母親交代過去。
挑了挑眉,昭寧帝似笑非笑的看向他:“小孩子家,京裏待膩了,整天想着往外跑,一會兒漠北一會兒南疆的,也不怕你母親和哥哥擔心。”
衛漣十分清楚,昭寧帝不是那種可以輕易蒙蔽的君主,與其挖空心思謀取,不若直接放低姿态哀求——至少對着自己,多年來他很吃這一套,樂此不疲。因此,只是猶豫了一下,他低低嘆息,将身體跪伏的更低些,輕聲道:“阿漣急着去南疆,除此之外,實在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啦,只得來求您。”
禦座上頭,英俊而略顯疲态的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原因?”
衛漣直起身迎上他的視線,眼眶似乎有點泛紅,然而他整個人都是倔強的繃着,仿佛拉緊的弓弦。昭寧帝聽見這孩子微微顫抖的、卻是毫不猶豫的回答自己:“我喜歡的人,快要死了。”
昭寧帝猛的坐直了身體:“你?!”
“我要去救他——或者,見最後一面。”
“什麽人?!”昭寧帝面色一下子沉了下來,迅速在腦中把南疆涉及到的一群主要将領們悉數羅列了一遍——沒人上報傷亡啊?更何況,有誰能攪動如此尊貴的平安侯這一池春水?
衛漣閉上眼,仿佛有些支撐不住似的再度伏下身體,輕聲道:“烈戰潼——您當初答應過,把他的命給我的。”
昭寧帝花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這人是誰,他頓時黑了臉:“阿漣,胡鬧也要有個限度!”
衛漣緩緩的擡頭望向他,面色憔悴,目光哀切,他張了張嘴,還沒說話,眼淚就湧了上來。他揚起頭用力摒了回去,然後哽咽道:“表哥若一定不許,那阿漣只好自行出京了。”
昭寧帝真的生氣了:“你敢!”
衛漣紅着眼,靜靜迎上他的視線:“您知道我敢不敢。”
到底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昭寧帝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還是軟了下來:“罷了,你自己想清楚就好。”
衛漣死死咬着下唇,一聲不吭默默行了一個叩首禮。不知怎的,看着下方跪伏的、纖細的身影,昭寧帝眼前忽然浮現起許多年前,衛泠一襲白衣,含淚哀求他放自己谪貶出京以平物議的模樣……陳年舊事翻湧上心頭,皇帝不由長長嘆息了一聲,沖他揮揮手:“癡兒……去吧。”
可嘆,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只花了三天時間,衛小侯爺便趕掉了正常情況下四五天的路程,這讓他在終于抵達轅門下馬落地的一瞬間,不可自控的跌了下去,若不是身後的親衛趕忙一把扶住,腦袋就要砸到石頭了。
兩條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他一面在南邊濕冷的空氣裏小聲的咳嗽,一面捶打着自己的雙腿,擡頭對迎面而來的裕王世子擠出一個苦笑。
“阿漣,沒事吧?”世子明顯十分擔心的樣子。
衛漣感覺雙腿慢慢回血,于是松開雙手任由兩側的侍衛扶着,雙眼定定望向他,低聲道:“人呢?”
頭頂是灰藍的天,陰濕的風攪動暗紅的營旗烈烈翻轉。衛漣蒼白的臉上一絲血色也無。世子忽然有些無法直視面前這雙過于明亮的眼睛。他微微別過頭:“随我來。”
衛漣一時還沒法好好走路,世子猶豫了一下,親自過來扶住他手臂,一只手環着他肩膀,将他大部分身體的重量都靠在了自己身上。衛漣僵了一下,沒有拒絕,緩緩的随之邁步而入。軍營內的士兵将領們紛紛驚訝的望着他們的主官,更多的視線則聚焦在了衛漣身上。
“怎麽會受的傷?”衛漣随着他往用于治療的營房走去,口中一字一頓的詢問。
世子的腳步停滞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回答他,聲音異常低沉,帶着濃重的負疚:“那支箭……本來是射向我的。阿漣,我很抱歉。”
衛漣腳下一踉跄,猛地抓住他手臂,擡頭睜大眼盯住他。
世子咬牙直視他雙眼,再度說:“阿漣,對不起。”
衛漣仿佛有些懵,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他愣愣的望着他的臉,這個曾經讓他牽扯起最隐秘的愛戀,讓他默默心動、心痛、心灰的男人,如今看來竟是這樣的陌生。
他有些遲鈍的反問道:“你說什麽?”
他的神情讓世子更加不安了,伸手企圖握住他肩膀:“阿漣!”
衛漣忽然用力推開他,步伐淩亂的徑直破門而入。
房裏一名大夫帶着兩個僮仆正忙着清洗創口、換藥包紮,聽到動靜都回過頭來,見到一身風塵、眉目憔悴,卻依舊美的像谪仙的少年,霎時愣住了。世子的臉色沉了下來:“你們只管繼續。”
衛漣一步一步的慢慢走了過去,那個人就這樣靜靜躺在那裏,胡子拉碴,人事不省。他的目光在那猙獰的傷口上一掠而過,心髒仿佛忽然被一只巨手兇狠揉搓,瞬間疼到窒息。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嘶啞,帶着些許的顫抖:“司琴,把長生藤給大夫。”
“長生藤”三字讓房內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尤其是大夫,激動的雙手都幾乎顫抖起來——傳說中幾可起死回生的仙草,竟是真的存在于世?只聽這絕色少年音色疲憊,卻依舊清晰而沉穩:“救活他,重賞。”
這種明顯的上位者的口吻讓大夫楞了一下,不由重新審視起這個奇怪的少年。只見他慢慢的低下頭,将額頭貼上傷患的額頭,輕輕蹭了一下,然後低聲罵道:“蠢貨。”
他的聲音忽然有些哽咽起來,停頓了一會兒,微微提高了聲音:“想死?沒那麽容易!”
昏迷中的男人因感染發燒而兩頰泛出不正常潮紅,依舊不人事不知的樣子。衛漣直起身,目光沉沉的再度凝視他一眼,随即拂袖而出。世子愈發擔心了,快步跟出:“阿漣,你沒事吧?”
衛漣住腳,擡頭看了一眼陰沉的天際,深呼吸一口潮濕窒悶的空氣,然後回過頭看着他。奇怪,以往面對他時那種心髒的抽搐、不安和惶惑、甜蜜與酸楚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全部被抽空。他如今只是冷靜的、從容的看着他,嘴角泛起冰冷的笑容,輕聲的、一字一字的說:“也許有些不自量力……不過,如果他死了,我将竭盡一切所能,讓南楚王室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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