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烈戰潼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傍晚。

一直被安排守在這裏的司琴呆了一瞬,随即眼中閃出歡喜的光芒,眉開眼笑的往外跑:“主子,烈校尉醒了!”

烈戰潼暈暈沉沉,有些遲鈍的看着這個歡快的背影,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難道是衛漣來了?一面又覺得自己異想天開。可是,也許是死裏逃生後人特別脆弱些,原本大大咧咧的男人,慢慢的,眼眶竟然開始有些發脹。

差一點……就再也見不到了。

衛漣進來的時候,恰迎上他微紅着眼,卻是非常非常溫柔的目光。他的臉色還是很糟糕,兩頰比以前瘦了一些,面部輪廓更銳利了,唇角微微揚起,低沉的聲音有些嘶啞:“好像……又欠了你一條命。”

衛漣冷着臉,一步一步上前,忽然毫無征兆的用力扇了他一個耳光。

吓壞了的司琴一下子跪下了:“主子!”衛漣也不看他一眼,直接吩咐:“出去!”司琴一哆嗦,鹌鹑似的躲了出去,順手帶上門。

烈戰潼被抽的別過臉去。口腔內的皮膚被牙齒磕破了,嘴裏隐隐泛起血腥氣。他用舌頭不太靈活的頂了頂那傷口,臉上泛起苦笑,小心的轉過頭來看向他,柔聲哄道:“是我不好,你別生氣。”

衛漣整個人仿佛都朝外散發着寒氣,聲音裏一絲溫度也無:“很好,出息了,會替人擋箭了。”

烈戰潼一僵,慢慢的垂下眼。衛漣看着那兩排濃密的睫毛在他臉上投射下淺淺陰影,這才感覺有些驚魂甫定——差一點,只差半寸,那箭就射中心髒了!

他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燒起來,愈發冷笑道:“既然你的命是我的……”

但是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男人輕輕的兩句話打斷,然後徹底懵在那裏。他說:“可是,他如果出事,你一定會傷心吧。我不想你再傷心了。”

衛漣如遭雷擊,泥塑木雕般呆立在他面前,許久許久,忽然開始劇烈顫抖,眼中慢慢湧起淚水。他凝視着眼前的男人,緩緩低下頭來,将臉埋入他肩膀。烈戰潼只覺有溫暖的濕潤的液體灼燒着頸側的皮膚,耳畔只聽到少年有些哽咽的低聲罵道:“蠢貨!”

他嘆了口氣,小心的伸手撫摸上他細致的後頸肌膚:“是是是,都是我的錯!”

“本來就是你的錯!”

“錯錯錯,唉寶貝兒求你別哭了,你一哭我就發慌……”

他手腕上有什麽東西,磕的衛漣有些難受。他從自己身上捉下他的手,然後有些羞愧的起身,別過頭胡亂抹了抹眼淚,這才感覺到握着他的掌心有些異樣。只見男人左手皮質護腕裏凸出了不規則的一圈,右手卻沒有。他一時好奇,伸手去拉開。烈戰潼微微紅了臉往回縮,不過被衛漣瞪了一眼,便立刻不敢動了。撥開護腕,一圈鮮紅欲滴的瑪瑙手串映入眼簾——還是兩人初次遇見時,他順手捋下來丢給他的。

這下,衛小侯爺也開始臉紅起來:“你、你帶着它幹嘛?戰場上也不嫌累贅!”

烈戰潼咧嘴一笑:“這可是我的護身符吶。”

護身符三字戳了衛美人的心,他冷笑道:“我還以為烈校尉刀槍不入呢。”

烈戰潼連大氣都不敢喘,忍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轉了話題:“算算日子,前鋒營快打到王城了。”

衛漣一愣,看着他有些遺憾悵然的表情,終于心軟下來,伸手理理他淩亂的額發,輕聲道:“已經行了九十九步,不差這最後一點。人沒事就好。”

烈戰潼低笑:“本來這回還想給你掙個诰命的,看來沒戲了。”

衛小侯爺挑起眉,似笑非笑反問道:“再說一遍?”

烈某人立刻虛弱的改了口:“那個,這些日子,老子想死你了!”

衛漣哼了一聲。烈戰潼握住他的手,嘆息道:“是真的……甚至,昏昏沉沉躺着的時候,耳邊好像一直都能聽到你彈琴的聲音,跟發了癔症似的。”

衛漣原本沉靜下來的心緒又被撩撥了起來。他反手握住他的手,臉上浮起柔軟的笑容,緩緩道:“天長路遙,沒有帶琴來。我吹笛子給你聽好不好?”

烈戰潼內心交戰:“下回吧,你看着臉色不太好,別累到了。”

衛漣抽回手,揚聲吩咐:“司琴,取笛子來。”回頭對他嫣然一笑,低聲道:“你醒了,我很高興。”

烈戰潼本以為,會像上次那樣聽到一首纏綿悱恻的曲子。出乎他的意料,衛漣這次吹奏的卻是一個陌生的曲調,古樸蒼勁,隐隐有金戈聲。他有些驚訝的望向他,只見心愛的美人吹完最後一個音,移開笛子,略略緩了下氣息,然後對自己綻開微笑:“這是我很喜歡的一首曲子,叫做《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不知道是長生藤的效果驚人,還是烈某人自身體質過硬,又躺了兩天後,他便能起身,陪着衛漣在營中慢慢散步了。

看得出來,他的人緣很好,随處都有人過來跟他打招呼,從士兵到軍官,絡繹不絕。見他傷勢漸愈,往往興奮的在他肩膀上捶一拳,力道之大看得衛漣心驚膽顫。烈戰潼本人卻不以為意,反而很高興的樣子,不時停下腳步與人說話,又讨論打聽戰事進展。

很明顯,他十分适應軍中的生活,簡直如魚得水。

衛漣在一旁含笑看着他,沉浸于戰場硝煙中的男人目光中有鋒銳的光芒,整個人仿佛如一柄出鞘利刃,随時預備歃血。他卻不知道,自己溫柔注視的模樣,落在旁人眼中,已經不曉得掀起了多少心潮漣漪。周圍狼一般觊觎的目光很快引起了烈戰潼的警惕,他皺了皺眉,不着痕跡的将少年半摟入懷裏,漸漸往僻靜處帶去。

糧草庫背面的坡地上,兩人找了塊草地豐厚處席地而坐。前方灰藍天幕上,夕陽漸漸下墜,金紅霞光暈染了大片雲彩,絢麗奪目。烈戰潼靜靜摟着懷裏的少年,下巴擱在他頭頂上,低頭吻了一下他的發心,臉上表情是自己都不知道的溫存與虔誠。

衛漣小心的往旁邊挪了一點,避開他胸前傷口。烈戰潼卻手上用力,不讓他離開。衛漣嘆了口氣,把頭擱上他肩膀,從這個角度恰好見到他線條利落的下巴,和高挺的鼻梁。他忍不住伸手,食指微屈,沿着那漂亮的線條慢慢游移,一面懶洋洋的随口問道:“為什麽會叫這個名字,跟當年的潼關之戰有關嗎?”

烈戰潼捉住他的手到唇邊吻了一下,沉默半晌,低聲道:“我是遺腹子,這名字是母親取的。我的父親,死于當年的潼關戰亂。”

三十年前,西夷作亂,舉兵犯邊,二十萬大軍直壓潼關,邊境城鎮村落幾乎十室九空,死傷無數。當年還不到二十歲、卻已嶄露軍事天賦的裕王,才堪堪領兵平定南楚,來不及喘口氣,又揮兵西進,統領起焦頭爛額的西路駐軍,足足打了兩三年,才勉強壓下當年尤為強盛的西夷人的氣焰,維護了宗主國的尊嚴。

縱然勝了,然而戰火過處,已然民不聊生。

烈父本是一名普通的镖師,為救護懷孕的妻子,死于亂兵之下。烈戰潼出生後,很是過了幾年颠沛流離、食不果腹的日子。後來,四五歲上,重病将死、走投無路的烈母帶着孩子來到扈州投奔丈夫生前的镖局。根骨奇佳的烈戰潼被老镖頭一眼就看中了,又憐他一出生就沒了父親,老人将他收為關門弟子,悉心指導,傾囊相授。老人沒有子嗣,幾乎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兒孫疼愛。就這樣,烈戰潼度過了他從童年到少年的時期,這也是他生命中極為珍貴的、幸福的十來年。

然而好景不長,在他十幾歲的時候,老镖頭出了事。

事情的起因是镖局所在的宅地被一戶官宦人家看中,強行以極低的價格收購。老人自然不肯,然而民如何與官鬥?他很快就被按上了一個莫須有的“通匪”的罪名抓捕入獄,折磨的遍體鱗傷,花了許多錢財才保出來。年輕的烈戰潼正是性如烈火的年紀,一怒之下深夜潛入對方宅院,将那人狠狠教訓了一頓,卻一時心軟沒取他性命。結果第二天,官府差役就上了門。

烈戰潼在牢裏關了數日,斷掉兩根肋骨,被折磨的幾乎只剩一口氣。在他以為就要死在裏頭的時候,奇跡般的卻被放了出來。原來,老镖頭拖着傷勢未愈的身體去懇求人家高擡貴手,将地契雙手送上,只求保下小徒兒一條性命。

烈戰潼出獄後沒多久,老人就撒手人寰。

還不到二十歲的、被激紅了眼的烈戰潼,一把匕首只身屠了官宦全家,然後,領着镖局裏剩下的幾個願意跟随的兄弟,咬牙上了長蹇嶺。

既然說“通匪”,那就幹脆通到底吧。

就這樣,開啓了日後盤踞一方的長蹇嶺匪首生涯。

暮雲合璧,落日熔金。衛漣安靜的靠在他懷裏,耳畔是男人低沉的、緩慢的講述。這些埋藏多年的、從未示于人前的舊事,布滿傷口,被隐秘的斂藏于記憶深處,仿佛一碰就會流出暗紅血液。

衛漣默然轉身,将臉埋入他胸口,雙手摟住他的腰,輕聲道:“都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每一個階層,都有着每一個階層的痛苦與黑暗。縱然天潢貴胄如平安侯,自父親去世後獨立挑起事務以來,明槍暗箭、波谲雲詭,又何嘗有過輕松快活的日子。

很多東西,只是不足為外人道。又或者,滋味識遍後,冷暖自知罷了。

烈戰潼低頭輕輕吻上他額角,啞聲道:“我越來越覺得,這輩子最大的運氣,就是遇見了你。”

衛漣伸手攬住他脖頸,主動仰頭含住他下唇,低聲道:“你很好。”

男人一怔,然後低頭将他抱緊,一點一點的把這吻逐漸加深。但這卻是一個純粹的、溫情的、不摻雜任何情色意味的親吻,承載着無限的親密,與揉進骨血的愛戀,溫柔美好的,就像這天邊的夕陽一般,霞光暈彩,暖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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