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重遇
屋裏有人!
雲谲迅速彈坐起來,一手抓槍,一手撈起身邊的枕頭,用力朝不速之客扔去,在那一瞬間迅速給槍上膛。多年的實戰經驗讓他能夠迅速将警覺性提到極點,動作并沒有因為病痛遲緩半分,卻在看清對方樣貌時,硬生生停住。
“哥,是我。”
對方的聲音冷漠得像結了冰,和以往的晴朗對比起來,簡直算得上低沉得可怕。雖然還用着往時親昵的稱呼,聽到雲谲耳朵裏,卻像一顆炸雷,冷不丁地炸得他心髒一跳。他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發生過那些事之後,少年竟然還願意一如以往地喊他,但這一聲哥,卻好像包裹着一層摸不着的諷刺,早已失去了原先的情分。
“我剛來時你睡着了,所以我一個人坐了很久。”
“……!”
雲谲條件反射往回一看,明明睡前還鎖了門,現在卻大咧咧地敞着,那把鑰匙,正躺在翟星辰手心裏。
他居然還留着!
雲谲震驚,沒想到自己竟然糊塗到門開了都沒有察覺。
不,如果是別人,他一定會察覺的,但對方是翟星辰,和他像家人一樣,同進同出了五年,自然連身體都習慣了這個人的存在,說不定正因為太熟悉,多年養成的警覺性才會不奏效。“為什麽還留着……鑰匙?”
“啊,為了方便回來找你。”翟星辰轉過頭,側臉在夜色中陰晴不定,“你還打算睡麽?如果不睡,咱就聊聊天。”
“聊什麽……”雲谲冷汗都快流下來,少年颀長的身材被修身的黑色風衣罩住,很陌生,早看不到小屁孩的半點影子。
“聊什麽都可以,就聊最近發生的事。”
翟星辰把雲谲扔在地上的枕頭撿起來,扔回床頭,突然站起身,影子被月光襯得極為高大,鋪天蓋地的,讓躺在床上的雲谲顯得很被動。雲谲看見他鼓鼓囊囊的口袋裏,露出□□的槍柄。
他要殺我嗎……
雲谲不發一言,緊盯着星辰不緊不慢的動作,艱難地咽了咽口水,眼前這個沉郁的少年讓他感到非常陌生,以至于都猜不出翟星辰的來意。
星辰背對着他,把掉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撿起來,像往常一樣,把它們疊成漂亮的豆腐塊,摞在衣櫃裏:“哥……好久不見,這段時間,你有沒有想我?”
“……”
雲谲蠕動着唇,不知該說什麽。突然間,衣櫃裏蹦出來一個籃球,剛好滾到翟星辰腳邊:“我好想你。”
雲谲渾身一顫,感覺到床的一角重重地下陷,星辰挨着他坐着,把球拿捏在手上,手指不耐地摳着橘黃色皮革上那些粗糙的顆粒,嗑嗒、嗑嗒,速度很快,好像在隐忍着什麽。
雲谲聽力很敏銳,又有些神經衰弱,一聽到噪音就容易坐不住。翟星辰分明是知道的,以前只要他睡覺,家裏總能保持一絲噪音都沒有。今天像偏要折磨他似的,那些噪音,像刀子一下一下劃過瓷盤,又尖銳又細膩,密密麻麻地碾磨過他的耳朵,讓他非常難受。
星辰看他不适的樣子,便停下動作,輕輕地撫摸着籃球:“我加入獵人公會了,哥你知道的吧,就是專門逮捕吸血鬼的地方……我在裏面培訓了兩個月,什麽都學,練格鬥,還有射擊。很奇怪,他們誇我是這方面的天才,可以無師自通,好像天生就該做殺手這一行,但我其實一點都不習慣見血,無論如何,都練不會殺人,周鳴還罵了我好久……”
雲谲的疑惑多過驚訝,他不明白為什麽星辰要特意告訴自己這些。
“可是那個晚上,實驗室裏死了好多好多人。後來我有去看,屍體被卡車運出來,堆得這麽高,用裹屍布罩住,屍體的形狀都勾勒出來,那還算幸運的,至少還認得出。有的更慘,被火燒成灰,缺胳膊少腿的,分不清誰是誰的,軍隊的人幹脆把那些焦黑的碳化物堆成一堆,讓家屬們來公會認領,她們分不出,就一人拿一個塑料袋,裝一把土回去……”
星辰抿着唇角,古怪地笑了笑:“如果我也在裏面,燒得骨頭都成黑沫,你能認出我嗎?”
雲谲手腳冰涼,心想對方果真要來找他對質,那把槍原來真是有備而來。
翟星辰按了按他冰冷的手,拿到唇邊,親了一下,忽然很深情地看着他:“如果是哥在裏面,說不定我能第一個認出來。”
孩子的側臉突然撞進雲谲眼裏,讓他的心猛地疼起來。翟星辰簡直和小時候的他一模一樣!那種第一次接觸死亡的迷茫,被長此以往的內疚和指責糾纏,卻又一直無法擺脫的情緒,通通明了地寫在臉上,逼迫着他一夜之間成熟長大。
這樣的翟星辰,真的很讓他心疼。
“別露出憐憫的表情啊,這樣一點都不适合你。殺手雲谲——”
星辰把最後二字咬得極重,黑亮的雙眸露出一絲陰戾,卻很親昵地纏繞着雲谲的手指:“你知道嗎,離家出走的這些天,我努力逼着自己不去想你,甚至安慰自己,也許是檔案搞錯了,也許是你殺錯了人。又或者,你有可能是遭到蘇池航的逼迫,不得已才下手的。可是——如果連我親眼所見的都是假的,那現在躺在ICU的人是誰?哥,你為什麽要攻擊實驗室,為什麽要先挑起戰争?如果不是你,周鳴現在為什麽還沒有醒來?”
周鳴周鳴周鳴,為什麽又是他?!
雲谲原以為星辰會對他說些別的什麽,如果是指責自己殺人,他可以跟他道歉,和他解釋,盡自己一切所能來彌補。如果星辰是為打在他手腕上的那一槍賠罪,雲谲也一定會原諒他。沒想到,沒想到竟又是為了周鳴而來!為一個該死的人讨公道而來!
雲谲像被人從頭到尾潑了一盆涼水,頓時心如死灰,他緩緩擡起頭,倨傲得像一只困獸:“那又怎樣?他沒有醒來又如何?”
翟星辰吃驚,像看着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什麽……”
雲谲嘲諷地笑了笑:“你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橫沖直撞跑家裏來?為什麽不去調錄像,去問他自己,當晚到底發生了什麽?——因為我還好好地躺在這裏,所以就應該受到指責嗎?如果說,我冒着危險去救你是錯的,那還有什麽是對的。”
是,雲谲自認沒有資格來評判對錯,他不是個純粹的壞人,周鳴當然也不是什麽好人。可翟星辰憑什麽就可以說周鳴是無辜的,而他就是有罪的?這麽多年,自己辛辛苦苦養了他,給他吃給他穿,供他去上學,到頭來卻換來了這樣的對待。
真是諷刺啊。
雲谲的雙拳在被窩裏攥緊,表情卻依然漠然,“那晚你也在場,蘇池航身上的鞭痕是誰留下的,用腳趾頭想都知道。如果不是周鳴折磨他,起了殺意,我怎麽可能會開槍。翟星辰,你不明真相就給人定罪,壓根不是善良,而是沒用!”
星辰不容置疑地搖頭:“天哪,你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錯?”
雲谲一想起蘇池航生死未蔔,躺在地面喘息的畫面,就滿腔恨意:“周鳴本來就該死,我何錯之有?我只覺得可惜,可惜那顆子彈射偏了,留他留到現在!”
“你!”
星辰被雲谲的冷漠氣得渾身發抖,兩指捏住他的下巴,恨不得把他高傲的下巴捏碎。那副高傲的表情太讓人不爽了,一直一直,都像一位尊貴的王子,哪怕是面對诋毀和怪罪,都未曾流露出一絲的焦慮,真讓人恨不得把他毀掉啊!
星辰氣急反笑,“醫生說他傷得很重,以後都不能從事高危險的工作,将來做不成獵人了。你居然連一點憐憫之心都沒有。”
憐憫之心?那家夥殺的人難道比他少嗎,所有的吸血鬼曾經都是人啊,他們也是有父母有家人的,難道就不應該被憐憫被原諒嗎?!
可是,即使再多的理由,他也不想和星辰辨清楚。雲谲心裏明白,說再多又如何,不過是将自己的罪孽洗清了一層而已。他确确實實是殺害翟啓明的兇手,就憑這一點,自己已經輸得一塌糊塗。
雲谲拂開星辰的手,仍由自己看起來刀槍不入,“如你所見,我一直都是這種不明事理又沒有憐憫之心的人。”
星辰氣得雙唇顫抖,重重地把床櫃的玻璃杯砸得四分五裂。“你簡直無藥可救!哥,你太驕傲,太自以為是了!你根本不給機會我原諒你!”
“不需要。”
雲谲低下頭,嘴角露出苦笑,“翟啓明一事是我的錯。我只恨千不該萬不該,因為一時心軟把你牽扯進來。但是——”
即使被聲嘶力竭地聲讨,雲谲依然半點不肯退步,“獵人和我們積怨已久,功過是非,不是你一個小孩子能說得清的。公會有政府背景,它所做的,當然會扣上「正義」的帽子,我們這群病人,就活該被打壓。告訴你,既然周鳴敢站在戰場上,就意味着随時會死。不是我殺他,自然會有人殺他。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不需要你多餘的同情,我更不需要為了他感到抱歉。”
“放屁!”
少年胸膛上下劇烈地起伏,眼神淩厲得恨不得把對方吃了下去。“看來周鳴說得沒錯,我徹底看錯人了,你們這群吸血鬼,根本就是殺戮成性的怪物,連一點點最起碼的羞恥心沒有!”
“閉嘴!別一口一個怪物,翟星辰,你他媽就是怪物養大的!”
雲谲徹底被星辰的話激怒,掄起拳頭,朝他的下巴砸去,“周鳴算什麽東西?他就是該死!小子……你到底有沒有想過,這個城市為什麽和別的地方不一樣?為什麽連年來市民的死亡率比其他城市高出一大截?政府做了什麽,白淩做了什麽,獵人除了像貓抓老鼠一樣把多餘的吸血鬼殺掉,他們又做了什麽?”
“我是不懂……那又如何,這個城市變成什麽樣根本無所謂,我只相信我親眼看見的東西。”
星辰撩開黑皮風衣,從槍套中掏出□□:“你不僅僅殺了我的父親,我的朋友。你還抹殺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雲谲……這一次,我不會原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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