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夾縫裏的愛情

——「老師,你會殺了我嗎?」

不管白淩如何對他,這是他唯一想确定的一點。如果白淩說會,他也就認了,接下去的談話根本不必進行下去。但白淩反而不敢相信地反問,“我殺你?!天哪,所以剛才才那麽反感我的親熱,原來你是怕我殺了你?”

“別再顧左右而言他!我也沒有在怕!”

林修境看着他,動作大得差點打翻男人手中的高腳杯。“老師,今天我們把話攤開——從十年前你找我搭讪開始,到病毒洩露,建立實驗室和獵人公會,每一步都是你苦心經營的,對不對?因為你要毀了南市,你要毀了你父親任職時所創立的一切,是不是?!”

白淩費力抿着唇,要爆發卻沒有爆發的樣子,他突然間站起來,沒有直接應他的話,從櫥櫃裏翻出一袋樂高積木,嘩啦一聲全堆在桌子上:“想從我嘴裏套東西,也得付出點代價!——你陪我玩一局疊疊樂,贏的話我就告訴你。”

靠!都什麽時候了還玩疊疊樂?!林修境整個人要抓狂,像好不容易鼓起的氣球被針紮破,心煩氣躁:“我沒心情,你叫秦川陪你玩吧。”

“不是想攤牌嘛,就當賭博。”白淩把積木堆成方方正正的長方體,雙手壓在茶幾上看他:“你抽五次,我抽一次,你每抽五次成功,我就回答你一個問題,直到積木倒了為止,你得反過來答應我一個條件。”

“這賭博不成立,積木總有倒的時候,不管我抽多少次,最後都要答應你一個條件。”

白淩無所謂地吐出煙圈:“我有主動權,游戲規則我定。”

林修境被逼得沒有辦法:“萬一你撒謊,我怎麽判斷真假?”

“不騙你。”白淩笑了一下,顯得林修境的想法很幼稚:“以我對你多年的感情做擔保。”

“……”

暈,這算哪門子擔保!修境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不知道白淩的腦回路怎麽長的,還非得玩兒積木,真是沒心沒肺。不過——這是白淩給他的一次機會,同時是一場必須豁出去的賭博,如果贏了,他可以更靠近真相,如果輸了,大抵要再當一次幫兇罷了。他不可能站在白淩身邊背叛南市的人民,到迫不得已那時,他會選擇跟白淩陪葬。

男人一手晃着酒杯,一邊把玩着積木,嘴角甚至還挂着意味深長的微笑,像在逗自家蠻不講理的寵物貓:“賭不賭?”

“……好。”

林修境暗地裏揉搓着指頭,這是他慌亂時經常出現的小動作,白淩看見了,沒有戳破,先在倒數第二層抽出一根積木:“我先來。”

一開始很簡單,疊成半米高的積木幾乎沒有晃動,林修境輕而易舉地抽出第五根積木來:“我按時間前後開始問起。當年開學典禮你和我搭讪,故意讓我去陪你們吃飯,再拉我下水,當時一切相遇都是計劃裏安排好的?”

“不是哦,是一見鐘情啦。一開始,确實是看重你在science上發表的成果,想拉你入夥的,但沒想到那麽快就遇上了,哎呀,約都不帶約的,心髒就小鹿亂撞了,你說,這不是注定的緣分是什麽。”

“……”林修境一臉「你在胡說八道什麽」的吃癟表情。

“別不開心。”白淩笑說,“所有的偶然都是在必然裏誕生,不要一不信任,就開始懷疑人生。現在我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當時當刻自己所作出的最佳選擇。就算回到十年前,你依然會對G項目感興趣,對我感興趣,哪怕我露出一點蛛絲馬跡,或者有人舉證,只要我勾勾手指,你就會乖乖跟着我轉。要問為什麽——因為小修就是一個單純、理性、沒有任何城府,只對無知領域懷有鑽研精神的人啊。”

“簡直歪理!你利用職權瞞天過海,我一個剛入學的學生,怎麽可能懷疑項目的目的!”

男人用手背蹭蹭他冰涼的臉,眨眨眼:“所以一切都是注定的緣分,只屬于我跟你的緣分。”

“靠,我沒在開玩笑……”

還要不要臉了!這麽随意就切換成深情款款的撩漢模式幹嘛啊!

林修境別扭地推開他的手,不想跟他扯東扯西,又把話題帶偏了,連忙抽出第六根積木:“你知道我去銷毀場,故意先我一步偷走GKH病毒,拿到‘高塔’裏做實驗,等實驗室查封的時候散播出去,蘇池航和雲谲就是第一代實驗者?”

“嗯哼。”白淩無不遺憾地點頭,“看來是瞞不住你了。”

林修境艱難地呼吸着:“你暗地裏推動蘇池航發展他的力量,另一方面,又在政/府部門提案建立實驗室和獵人公會,兩個部門由你統一帶領,通過定時捕捉的方式控制吸血鬼的數量,無論是獵人,還是吸血鬼,全部都在你的操控範圍之內。”

“Bingo~”

林修境抽取積木的手在不斷發抖:“所以實驗室存在的目的,我多年的努力,就是為了瞞住上頭,為你的計劃撐起一塊遮羞布!”

白淩攥住林修境不受控制的手指,溫柔地提醒他,“手別抖,不然很快就要輸了,我可沒耐心再玩第二盤。”

“回答我!”

“是。”

白淩雲淡風輕的回答,在林修境聽來無疑是一道晴天霹靂,他勸服自己要冷靜,可他不是聖人,積累很久的憤怒終于爆發出來,拳頭裏仿佛攥着滔滔怒火,狠狠地往白淩的臉砸去,力道根本沒有收到控制,下手很重,男人被猝不及防地打到在地上。

“你竟然一直在利用我!”

林修境整個人都在發抖,攥緊雙拳,他懷疑下一秒男人就會把他掐死,但白淩只是捂着自己的臉,眼裏露出很難過很難過的表情,像是難過得心都摔碎成片。

“小修,別哭啊……”

白淩伸手拂去他眼角的淚,想說點什麽,林修境搖搖頭,躲開他的肢體接觸,“繼續吧——程愛學被咬是你策劃好的,你讓人告訴他女朋友出事,故意引誘他進城,激怒程心和程意,好讓他們為了程愛學給中央戰略局施加壓力,把南市的地界完全劃分出去,讓南市徹底成為一座死城。對不對?”

除了擔心他,男人對自己做的一切供認不諱:“是。”

“真厲害啊,整盤棋下的一點破綻都沒有,不愧是當上少将的料!”

林修境遍體生涼,連四肢都感受着被戲弄的寒意,冷得牙齒都在一個勁地打顫:“我查過監控錄像,暴/亂那天,你和雲谲打架是在放水,特地把自己搞成重傷,好穿得上這身風光無限的制服——”

修境憤怒地指着他肩膀上的軍功章和紫荊花:“想要權力,卻不去承擔其附屬的責任,想要名利,卻不去負擔它相應的義務!太自私了,老師。我真不知道,您爬到現在這個位置,是多少人的生命堆積出來的。”

“小修……”

白淩想去握着他的肩膀,被毫不留情地推開了,“不用在意我。這幾天我想得很清楚,事情到了這地步,我不可能改變什麽,只希望你把所有的計劃告訴我——封鎖南市之後呢?獵人公會怎麽辦,你不會甘心把心血毀于一旦的,說白了,你肯定有後着,究竟是什麽?”

白淩以為他猜到真相肯定會潰不成軍,但現在看來,林修境反倒分析得很冷靜,這多少讓他意外:“這就是我去京城開會的目的,上面給了公會的三千六百個名額,在本周六撤退後,三天內,立即會有正規軍隊封城。”

“封城?什麽意思?剩下的市民呢,怎麽安置?”

“名額是有限的,只夠公會的人。”白淩對其他市民的命運避而不談,摩挲着積木的邊緣看他:“包括你和我。當然,除了獵人之外,還有十來個家屬的名額可以申請……第二十六根,該你了”

疊疊樂搖搖欲墜,林修境迫不及待地抽出五根追問道:“病人不說,讓剩下的市民困在城裏,自己獨善其身,消息傳出去,不怕引起恐慌嗎?”

“會。所以不可能讓他們知道。”

白淩擡起漂亮的歐式雙眼皮,淡淡地望向窗外:“知道真相的人只有三種。反對者,已經沒有活着的意義;市裏的人,很快會死,現在只剩下你了。”

林修境不死心地問,“沒有挽回的餘地?如果周六之前我拿出疫苗來,有沒有可能翻盤?”

“沒有。鑒于上次暴/亂的嚴重後果,上頭非常重視,下調了大量的兵力來控制現場秩序。部隊的人、武器、機械,甚至小範圍導彈,已經準備就緒,一有暴/亂的跡象,立刻滅口!”

嘭——幾十塊積木轟的一聲分崩離析,全砸在地面和桌上。林修境在沙發上站起來,汗濕的手蹭了蹭褲縫:“我輸了……”

是的,他輸了,并且輸得一塌糊塗。

白淩在他不知情的時候已經把結局書寫好,沒有一絲翻轉的機會。誰也沒有料到,在衆人不經意的時候,南市的外圍,已經設置了嚴密的防線和觸電攔網。直升機在這片土地上空盤旋,輕而易舉,就可以把整座城市炸成廢墟,軍隊在境外準備就緒,稍有內/亂的跡象,立刻滅口。

這裏要完了——

這座城市要完了!

胸腔的某個地方被針刺了一下,痛得并不明顯,卻時刻提醒着他——白淩所做的一切,他都是參與者和見證人。他親眼看見白淩是怎麽利用長袖善舞的性格,在觥籌交錯的場合宣講他的信仰,讓領導們對他寄予厚望,卻在背後,背叛了這個口口聲聲要守衛的地方。

其實對于白淩的野心,他早該有所預感。十年前的促膝長談,他知道了白淩那個權傾一時的父親,和慘被虐待的母親和手足。

只是沒想到,這個男人以一種直接的、殘忍的、近乎無賴的方式,把自己所受過罪,遷怒于每一個無辜的市民。自己則愚蠢地、盲目地相信着,只要陪伴他身邊,照顧他,溫暖他,就可以潛移默化地改變他,多少洗白他積攢已久的陰暗面。

現在想來,真是沒腦爆了!

“小修!”

白淩握着林修境的雙肩,強行讓他轉過來面對自己:“政/府考慮的是絕大部分人的利益,南市的病人人數達到警告數值,為了其他城市,也必須屠城。這是一塊壞死的肉,中/央是沒辦法才選擇這條路,難道一個正常人,會放任爛掉的右手,付出生命的代價嗎?”

“這塊死肉原來也是完好的啊!你之前受過罪,不代表有傷害別人的資格!不,老師,我沒辦法接受——”

林修境連連退了幾步,“不可能走的……太不負責了……我不想在這跟你辯白是非,沒用,釀成這種結局是你的錯,也是我的錯。我們應該留下來贖罪!”

“小修,這正是我要求你做的事,我贏了,你必須聽我一回!”

林修境擦拭了下發癢的眼角,頹廢地搖搖頭。自從被病毒感染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整座城市停止了發展,仿佛倒退了好幾十年,但大家還是拼盡一切活下來,才有現在的車水馬龍:“我能想象到,那些被留下的人的感受,就像你每天活得自由自在,突然有一天,被告知要打仗了,明天家将不家,國将不國……他們是無辜的,憑什麽我們可以走,而他們卻要被剩下?”

“世界上本沒有公平的事,生死有命,我們管不了別人。”

白淩對他向來溫柔,如今焦急起來,氣勢竟然陰暗得滲人,抓住他胳膊的手幾乎要掐進修境的血肉裏:“你必須和我在一起,小修,我必須帶你一起走。”

林修境眼眶一紅,像斷了線的風筝,麻木地任對方把自己雇進懷裏:“老師,我好後悔,如果當初沒有對你一見如故,沒有做你的幫/兇,事情一定不會不可收拾,我——”

白淩捧起他的臉,截住他未說完的話,舌頭霸道任性地把他的肺腑之言通通堵進喉嚨裏,林修境被吻得七葷八素,拼命掙脫他,男人力大無比,兩根臂膀圈住他,往沙發裏扔去,雙手撐在他耳側:“小修,你對我真心過嗎?”

“走開!我不想說這些沒用的——”

林修境的腦子亂成一團,白淩毀了他的信仰,把他推到行刑臺,胡亂塞了把刀給他,甚至教他怎麽一刀一劃地割肉,讓他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當了挨千刀的劊子手……他恨自己的愚蠢,更恨死白淩!

白淩強硬地擡起他的下巴來,目光很認真,也很脆弱,戰兢得如同一個寂寞的孩子,雙手冷得像冰塊,硌得讓修境生疼。“跟我走吧,這裏的一切已經結束了,只要不翻開,永遠都不會有人提起。我答應你,封城之後,我們重新研究出藥物,研究疫苗,再回來救他們!然後我們再去開始全新的生活,去黑龍江看雪,去京城的大學教書,去一處別人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結婚。”

白淩早想過會有衆叛親離的報應,這股怨恨,深埋在他的骨骼和血液裏,甚至是他生來的義務和職責。他什麽都不怕,哪怕被指控坐牢,被握住把柄,他也有手段可以處理掉。但林修境不是他的敵人,更不是他的所有物,這就是他唯一的軟肋,是他在灰暗的日子裏唯一的暖色。

“小修,我求你。”

白淩聲線顫抖,汗濕的劉海凝成一縷一縷,看起來挺無助,一點都不像他,那雙漂亮的藍眸裏承載着過于沉重的心意,讓林修境避無可避:“我只想知道,你對我是真心的嗎,如果你愛我,哪怕只有一點點像我愛你一樣愛我,就跟我走,好不好?”

所有的告白都是殘忍的,越深情,越加重林修境的負罪感,卻一句一句戳到他心裏深處。明明理智一直提醒自己,不能讓他騙了。這家夥是個鼓吹家和大話精,說什麽會想辦法研制出新藥來,又說什麽要向上頭施壓,可事實上,他連翟星辰體內有抗體的事都想瞞着自己。

林修境毫不懷疑,如果自己說不,白淩随時都可能把他打暈,直接扛上直升機。

他之所以拉下臉哀求,只不過希望自己能識相一點,給他減少帶來的麻煩。

“小修,你說話啊!”白淩從背後把他圈在懷裏,反複啄着他的後頸和肩頭:“你別這樣,咱有話好好說,行麽?喝點酒,寶貝,喝點酒會讓你冷靜一點。”

“不用了。”

林修境擡了擡眼睛,嘗着口腔裏的鮮血,面無表情地看向他:“有什麽話需要好好說?說我對你是不是真心的?……當然,您完全不用擔心,最後陪你去地獄的,一定會是我。”

是的,愛不愛,那又怎麽樣呢,重要嗎?只要你愛我就夠了。只要有機會救大家就夠了。

這種陷在夾縫裏的愛情,是不會得到饒恕的。他心裏比誰都清楚。至少得彌補點什麽,為他們的錯犯下的罪。

白淩一把吻住他的嘴唇,壓在沙發下連連啄着他的雙唇,林修境閉着眼睛,承接了那個不合時宜的吻,睜開眼時,他的眸裏竟是無法形容的決絕,快得幾乎捕捉不到。

那就、一起下地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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