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撤退之日

林修境關上門,疲憊地捏了捏眉峰,從星辰宿舍走出去的那條路很長,打包行李的人來來往往,大家的情緒非常高漲,忙得不亦樂乎,有的搬着箱子擠在過道上,有的在自拍合照,也有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道別的,有說有笑,和之前部隊裏的嚴肅氣氛反差非常大。

也是,他們終于有機會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從此遠離危險,衣食無憂,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而這裏的居民,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等待他們的,永遠不會變。

“老師!”

背後有人跑過來,林修境轉身一看,正是跟了他最久的助手小茗。“老師!麻煩等等,我是過來跟您告別的。”

“現在告別?我們不是一班機嗎,也不着急這會兒。”

小茗露出哀傷的表情:“怎麽,老師您也要走啊?”

“嗯,想先回老家一趟,看看父母,過完年就回來了。”

“那太好了!我的意思是,這邊有我的家庭,我以後、可能就永遠呆在這裏了。”

林修境愣了愣,實驗室裏有誰不是恨不得拔腿跑的?駐紮在這裏跟坐牢似的,三年五載回不來一趟家,一聽說要撤,幾個首席的醫生教授都坐第一班飛機回去了。機會千載難逢,居然還有人願意留守下來?

小助理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不是單身狗嘛,兩個月前追了一姑娘,就好上了,現在扯證了都。剛好她是南市的戶口,出不了禁區,父母也在南市生活慣了,離不開她。所以我思前想後,覺得還是留在南市比較妥。”

“飛機上有軍隊家屬的名額,你可以申請看看。”

小茗是典型的灣地人,說話帶着股純正的灣腔:“也不僅僅因為這個啦。畢竟跟您偷師那麽久了,我想看看有什麽是自己力所能及的。多少得研究出點什麽來,不然實驗室都白呆了,等做到差不多,我還想去美國拿個PHD,回去光宗耀祖呢!您別笑我啊,雖然說起來有點傻,但我想啊,說不定我在這很努力,哪天就給我研究出最實用的疫苗來!嘿嘿,等那時候,還怕回不去嗎?”

林修境看着他青澀的,壯志滿滿的臉,心生觸動。這個項目從他老師Deff開題,到林修境自己主持大局,一開始做到現在,期間也有十三四年。

因為是人類病毒,潛伏的危險性高,所以研究必須全封閉進行。再加上南市的科研環境惡劣,路途遙遠,交通又不便利,回趟家都得經過嚴格的審批。

科學家也是普通人,被剝奪了家庭生活,誰還能空有一腔奉獻精神?最早的一批資深專家早就放棄了,,甚至跟白淩說是絕症,除非把他們調走,不然就得草草結束這個課題。

除了他,還在堅持着的,也就只有這個小助理了。

但看他态度那麽堅決,林修境不得不提醒他:“我很贊賞你的想法,也很感謝你。但萬一封城後,南市不再對外開放,現在不走,以後可能不會有機會走。你不怕錯過這個機會?”

“嘿嘿,政府怎麽着也不可能撇下我們啊。”

小助理笑了起來,看起來傻頭傻腦的,天真得可笑。“無論這片地區有多千瘡百孔,可是有幾萬人住在這哪!”

——可是有幾萬人住在這哪。

是啊,還有幾萬人……

今天南市難得放了晴,仿佛是為了普天同慶般,連混沌的天都變得蔚藍明淨。小助理已經走遠,林修境眼眶酸澀,在無人的地方擦了擦,才看得清路。他忽然有些走不動了,幹脆盤腿坐在地上,頭疲憊地抵着窗臺,麻木地看着獵人們拖着行李來來往往。

昨晚他一夜沒合眼,就在白淩的懷裏。那人睡得很熟,一點防備都沒有,像孩子一樣緊緊地抱着他,生怕林修境随時會掙脫似的,然而他昨晚聽話得很,就這麽被那人抱着,親着,愛着,一睜眼已經到天亮。

他覺得自己就像世界上最孤獨的人,掌握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卻被旁人所孤立,找不到一丁點存在的價值。

呆坐了有半個多小時,第二批獵人已經出發,朝着碧海藍天飛去,林修境杵着膝蓋想站起來,腿卻麻得沒法兒動,只能扶着窗臺倒抽冷氣。

“林修境!”

秦川穿着厚重的裝備焦急地跑過來,沿途撞開了幾個行李箱,在過道那頭就扯着聲音問他:“看見少爺了嗎?今晚八點還有個會要開,但現在辦公室,還有實驗室哪都沒見他!”

林修境搖搖頭:“不曉得。可能是在收拾東西,要不你去宿舍找找。”

秦川急得發懵,汗淋淋地點了點頭:“那好,如果你看見他,記得和我說一聲,隊裏都在等呢。”

“行。”

秦川錯身走沒兩步,突然回過頭去,林修境的背影猛地顫了顫,也緩緩地回過頭,看到秦川瞪着他,連忙又別開臉去。不對,秦川更加肯定,林修境在說謊!白淩昨天晚上手機就關機了,到現在還沒開機,他不像沒交代的人,這種關頭更不可能鬧失蹤,哪怕是去外面應酬喝大了,也會在早上8點前開機。

“等等!”秦川踱步走到他後面,舉起長□□架在林修境腰間:“你多久之前見過他了?再具體哪個位置?”

“……十點吧,忘了在哪了。”

“昨晚十點還是早上十點?”

“早上十點。”

“是嗎,他在幹嘛?”

“他……他在和實驗室的人說話,我沒有怎麽注意——”

秦川眼神一變,槍口頂住林修境的脊背,力道用得有點猛,敲得他差點往前撲去:“不準動!舉起雙手!”

林修境渾身僵硬:“……”

秦川露出兇狠的目光,槍口始終抵着林修境的腰眼,低頭對着對講機說,“小蔡!聽見沒有??趕緊調出兩個小隊去找會長!在哪?我他媽哪裏知道在哪?!實驗室和辦公室,還有地底城,通通找個遍,都別他媽登機了……什麽,不敢去?不敢去就讓他們去死!!”

林修境被秦川的大嗓門吼得心神不寧,他知道自己露餡了,暗中地捏緊拳頭,再緩緩松開:“你幹什麽秦川?對上司開槍嗎?”

“我的上司只有少爺一個。你算老幾?”

秦川怒地揮着□□,只要林修境敢耍花樣,就立刻爆掉他的頭:“說謊也找點好理由,你當我傻逼啊,少爺不會無緣無故關機的,他昨晚去過你房間,今早就不見了,不找你找誰?”

“你都認定人是我藏的,那還有什麽好說,我就站在這不動,你打個夠吧,反正死人不怕扣帽子。”

“呸,裝什麽清高。”

秦川被他三言兩語氣得暴怒,他本就不爽林修境,恨不得抓住什麽把柄把他搞死,現在這家夥主動撞在槍口上,他怎麽會輕易讓他跑了。

“別太放肆,林修境!如果你敢傷害少爺一根頭發,我就把你射成簍子!”

林修境舔了舔幹燥的下唇:“你盡管試試。”

“以為我不敢嗎?你他媽一個拿屁/股上位的,有什麽資格對我指手畫腳。這裏是軍營,只要有人違反軍紀,我都可以把他就地□□!別仗着少爺喜歡你,就在我面前虛張聲勢。”

“秦隊,麻煩你收起侮辱人的說辭,少在這裏血口噴人。是你家少爺纏着我,非要跟我上/床不可。”

林修境的性格并不屬于尖酸刻薄之類,說這般話,也不是單純為了激怒秦川,他只是覺得可笑,明明自己不想要愛白淩,卻偏偏要利用他的愛來保全自己。

真是自私啊。在互相利用這事上,他們之間還真是有異曲同工的地方。

屋頂不時傳來飛行器運轉的機械聲,伴随着機槳轉動,震得牆壁都在微微發顫。林修境拉起卷簾,看着窗外,在遠離基地的街道上,行動的人像小小的螞蟻一樣,無知無畏,慢慢地挪動着:“你看看外面,無知何嘗不是一種幸福?他們不知道,我們馬上要走了,終于熬到頭了,要抛下這個城市回到安全的地方。而這一切的安排,不能歸因于命運,而是因為一個人對他父親的不釋懷。”

秦川嗤笑,像聽到一個不得了的笑話:“如果你真像你自己說的那麽大義凜然,你大可告訴外面所有人!讓他們暴/動!讓他們造反!這樣一來,我們的大/炮和武器都能派上用場,他們也可以死得更快!”

林修境無視他壓迫力十足的槍口,反而往前走了一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秦川?那是十幾萬的人啊!就算白淩有百分之百的理由,那你呢,又是什麽支撐着你為虎作伥?”

“我是一個執法人員,這裏由法律說了算,而法律,是國家說了算。只要少爺需要,我何止當劊子手!從政府頒布南市特殊的管理法案開始,這裏的一切,就是我們公會說了算,由少爺說了算,誰敢質疑?!”

“少拿國家給你們背黑鍋!你們欺騙領導,隐瞞事實,對大夥洗腦,給軍隊洗腦,讓大家在無意識的時候,給自己的行為籠罩上合法化的神聖光環!但這些都是假象,我們沒有權利,任何人都沒有權利,來決定別人的生死……”

“別跟我扯東扯西!誰死了,都跟我沒關系!”

秦川輕佻地用槍戳了戳林修境的胸口,像看一只死蒼蠅:“林修境,我現在恨不得斃了你!這些年,在少爺身邊的人是我,服侍他的人也是我,對他言聽計從的都是我!如果不是有你,少爺早接納我了。這就是我存在的價值,也是支撐着我的理由!”

“愚蠢。他做錯,你也跟着錯,這種愛有什麽好自豪?”

林修境露出一個凄清的冷笑,苦苦地搖了搖頭:“那些市民遲早會知道這事,他們都不傻,能瞞多久?獵人這樣大批量地撤走,誰不會起懷疑?如果被病人們知道了,他們要造反,要暴/動,如果一怒之下殺掉所有人,白淩該怎麽善後,政/府又該如何解釋清楚?!”

“管他呢。”秦川獰笑着,拉開□□的保險栓,“反正少爺,就是要讓這裏變成地獄!”

翟星辰站在過道的拐彎處,他只不過是去了趟廁所,沒想到就聽到這個爆炸性的消息,他現在腦子一片空白,發瘋了似的往外跑,差點撞到推着輪椅出來找他的周鳴:“剛在找你呢,怎麽、活見鬼啦,臉白成這樣?”

“完蛋了……公會瘋了!白淩也瘋了!他們要抛棄我們了……”

周鳴皺了皺眉頭:“胡說八道什麽,你才瘋了,說些什麽傻話,走走走,還有三十分鐘就到我們登機了,快排隊去。”

翟星辰到現在都在懵,他猛地想起林修境在地底城時絕望的表情,瞬間明白了:“不,我現在沒時間解釋那麽多,我要去找我哥!”

周鳴一聽,臉一下子拉下來,攥着他的手腕不讓走。“你要回去找人?現在都幾點了,要是耽誤登機怎麽辦?”

“你先到機艙裏等着,半個小時後我還沒有回來,你就先走。”

星辰掙開周鳴拉着他的手,把他背到機艙的座位上,安頓好,回頭把輪椅收疊好塞進儲物架上,“我等下一班,你安靜坐好,有什麽需要找其他同事。”

周鳴扯住他的衣角,內心已經在打鼓:“你還想帶他走嗎?!別傻了,不可能的,吸血鬼出不了境,去別的城市他怎麽活!更何況出境還要有許可證和身體證明。全世界都在逮捕他,雲谲怎麽可能走得了!”

“不管了,就算走不了,我也得和他一起。”

翟星辰把周鳴身上的安全帶扣上,調到不松不緊的長度,并塞了一部充好電的手機給他:“你現在趕快打電話給小吉,讓他立刻收拾好行李過來,咱們想辦法,得讓他也跟着一起走。”

“不是,為什麽小吉哥也……等等、翟星辰!你別走啊混蛋!”

下午兩點半,陽光仍然烈得似火般,煎烤着膽敢出外的吸血病人。翟星辰還來不及整理那番信息量爆棚的對話,只知道往家的方向狂奔。他心裏盤算着,如果這次沒法帶雲谲離開南市,他就要讓雲谲咬他,直到染上病為止。

他要和他一起,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城市裏,活到活不下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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