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撤退之日

雲谲在等水開。

一個小時之前,他剛從床上起來,想着煮點水喝,沒想到昨晚明明摸熟的路今天又忘了,從卧室到客廳不過三十平米,他足足找了二十多分鐘,還差點被地上的拖鞋絆了個跟頭,才摸到小茶爐的位置。從客廳到廚房接水,又是一段艱難的旅程,還好磕磕絆絆,總算把水接滿。

小茶爐下面跳躍着小朵火焰,壺口正咕嚕咕嚕地冒着泡,聽聲音該是滾開了。他舔了舔幹燥的唇,從沙發一端挪過去,手在空中摸了摸,只摸到濕熱的水蒸氣,把子在靠近自己的一邊,爐應該在下方,他在心裏測了下大概距離,往下揮了揮手,水蒸汽越來越多,他卻始終摸不到把子,頓時有些急了,動作大了些,尾指不小心掃到水壺蓋子,哐當一聲巨響,滿滿一壺滾燙的水,從爐上砸了下來。

滾水濺得到處都是,還好他及時縮起腳,只有零星兩點濺到拖鞋上,燒到他的腳趾頭,有一點點痛。

雲谲突然間不渴了,無所适從挨着沙發,好像在找一個絕對安全的避風港。沒錯,只要不動,只要不亂跑,就可以不受傷了——每個瞎子都是這麽想的。

屋裏沒有開燈,雲谲坐在那裏,蜷成烏黑的一團,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麽,該怨恨什麽。整個世界都是黑色的,卻分不清是哪一種黑,關燈時是暗黑,開燈時是烏黑,也可能根本不是黑色,僅僅是看不見其他顏色而已。

生活變得十分不方便,僅僅是燒水這件小事,他都要找好久才找到插頭,更別說做飯了。如此一來,雲谲便更加懶。他可以不吃飯,因為吸血鬼不需要經常吃飯。他可以不睡覺,因為睡不睡覺,都等不到白天,他也可以不煮水,因為自來水可以将就喝,頂多拉一下肚子,但水費沒法去交,不知道下個月房東會不會斷水斷電。

可是,他可以……不活着嗎?

那種與世隔絕的恐怖,比他想象之中來得更快,更讓人絕望。他甚至沒想到,自己竟然那麽輕易就屈服,他幹不了別的事,只能睜着空洞的眼,聽着秒鐘一秒一秒地數數,偏偏時間之神特別鐘情于他,好像特地把從別人那裏偷過來的時光,全加在他的每一分鐘裏。

太漫長了,日期什麽全亂了,他就快要被這種暗無天日給逼成神經病,有時還會聽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風聲、雨聲、此起彼伏的說話聲,連去死很久的外婆,也整天在耳邊叨叨。

剛剛,他好像又聽到客廳有開鎖的聲音。

是幻覺吧……又出現幻覺了……

雲谲輕輕地甩了甩頭,似乎想擺脫那個聲音,但那個開鎖聲卻比平時來的更清晰。不可能是真的吧……雲谲被自己的腦補吓了一跳,他屏息仔細聽,開鎖的聲音頓時停了,過了一會,又真真實實地傳了過來,這次不是幻覺!

可是誰還有家裏的鑰匙……

雲谲的腦子亂得快要爆炸,他手慌腳亂地跑到門邊,在木門快打開時,用身體一撞,匆匆把門反鎖住。

鎖頭吧嗒一下,從裏面反鎖了。星辰猜到人在家,以為他是故意不見,便更加大力地喊道:“開門啊!是我,星辰!”

不要過來……

雲谲像一只被貓盯上的老鼠,只知道抱頭鼠竄,他只能慌亂地往屋裏跑,誰知道卻被地上的水壺絆了一下,額頭狠狠地撞到書櫃,哐當幾聲巨響,最上頭的一排書全滑了下來,星辰的獎杯也砸到他的腦袋。雲谲顧不到額頭的血,捂着扭到的腳站起來,走沒兩步,又被書結結實實地絆倒,他摸了下膝蓋,濕乎乎的,估計是破了個大血口子。

星辰聽到那陣狼狽的巨響,實在呆不住,用槍三下打穿金屬鎖,再拿出常備的小刀,把嵌在木門的鏈鎖撬了出來。

“哥——!!!”

雲谲狼狽地坐在書堆裏,低着頭,沒有動,他的眼睛還纏着紗布,上面沾着零星幾點的血跡,像自己胡亂纏起來的樣子,遮掉了半張臉,顯得臉更加小。

翟星辰走到他面前,過了很久才開口,似乎在消化他所看到的事情:“你的眼睛……”

雲谲往空中抓了抓,頓了一下,似乎在聽聲音,好判斷星辰站在哪裏,可那一聲哥叫得實在短暫,他還沒來得判斷星辰的位置,周圍就沒了聲音。“你在哪兒?!”

雲谲知道自己瞞不住了,只希望能和星辰面對面說話,畢竟那樣更像正常人,而不是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傻乎乎的瞎子。

可是星辰又不說話了,他沒法判斷,便更加急躁,最後,他放棄了,無奈地指着眼前一處空白的地方說,“我看不見了,你站到我面前。”

翟星辰沒法說話,他怕自己一張口,就會帶出難聽的哭腔。他們好像好久不見,其實才不過短短兩個月,自己死裏逃生,雲谲也變了很多——他瘦得顴骨凸顯,雙頰憔悴得快要凹進去,唇色也白得不像人,一副還在苦難中掙紮的樣子。

已經入冬,卻只穿着單件的睡衣,赤着腳,腳踝腫得像個饅頭,估計是剛剛才扭到的,淤血還沒有開始形成,紅中帶青,爆出細細的脈絡。

星辰猛地把他抱了起來,放到沙發上,彎下身去抓他的小腿,雲谲知道他要幹什麽,使勁往後掙,甚至一腳踹到星辰肚子去。星辰手腕一發力,把他扯了回來,将那枯瘦的小腿牢牢抱在懷裏,一點一點卷起雲谲的褲腿。

果然,腿肚上盡是青青紫紫的傷痕,腳趾頭上面也長着一個大水泡,周圍一圈被開水燙得破皮,綻開粉紅的皮肉來,被輕輕一碰,雲谲立刻把眉頭皺成麻花,弓着脊背大汗淋漓,坐也坐不了。對于一個剛失明的人,這些磕磕碰碰的傷口,再正常不過了。

雲谲知道星辰在看他,做無用功一樣把腿縮了縮:“剛剛弄到的,看起來才比較嚴重,我能很快好。”

“誰弄的?!”

星辰艱苦地吐出這句話,在他印象中,雲谲總是很能幹,說一不二的,像保護神一樣強大。可他接二連三遭受到了重挫,有好多次都在死神面前徘徊,都是因為自己,哥才會變得了無生氣,連永葆年輕的臉也帶着滄桑。

“告訴我,到底誰弄的?!誰把你的眼睛——”

“沒人……我自己搞的。”

雲谲生怕理由不夠充分似的,又補充了一句:“林修境把你帶走後,你們半天沒回來,我就去找你,太着急出門了,忘了帶傘……”

“怎麽能曬到太陽呢!”星辰不相信,着急地抱住雲谲的小腿抱:“可是、曬到皮膚不是只會燙傷嗎,為什麽眼睛也看不見了?”

“無所謂,別問了,瞎都瞎了。”

“不是,什麽叫瞎都瞎了,到底哪個混賬弄的,是不是公會的人,還是秦川?你別騙我!”

“你自己呢?”雲谲不緊不慢地抽開手,朝着聲音的方向說:“沒被感染吧,林修境有把你治完全嗎?”

星辰看着他操心的樣子很心疼,不由自主地捧住他的手,在唇邊珍惜地親了親,□□着他幹瘦的手指:“我很好,現在已經變回正常了。”

“那就好。我差點都——”

“差點什麽?”

“如果你還不回來,我就打算去公會自首了。”雲谲雲淡風輕地說着,好像那些受過的傷都是經年已久的瑣事。“我經不住白淩再拿你威脅我一次。”

聽了他的話,星辰更加自責,他無比後悔,後悔自己曾經暴力又蠻狠地對待雲谲,到如今,那些歷歷在目的畫面,反而成嘲諷的惡語和尖銳的劍,蟄得他錐心刺骨。“哥,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看什麽,沒什麽好看的。”雲谲的表情慌張起來,僵硬地撇開臉,盡可能用輕松的語調說:“還留着疤,很醜。”

是的,很醜。就像他身上的傷疤,雖然已經反複結了痂,也光滑如初,但不代表沒疼過,沒難受過。

即便再怎麽習慣被虐,他也無法沒心沒肺到真正不在乎。瞎了就是瞎了,他已經跟普通人不一樣,沒辦法跟翟星辰站在一起,也沒辦法保護他,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累贅。

“哥,你不要反感,我就簡單地看看。”

星辰撫摸了一下雲谲的臉龐,反而被他不留痕跡地躲開,“瞎子沒看過嗎?電視上經常播,就是我現在這副樣子。”

“好好,你別生氣。”星辰半蹲在雲谲面前,對着受傷的眼睛仔細地觀察着。“我看一下,不然不放心啊。你別急,如果沒什麽大礙,我們就去看醫生,肯定能治好。”

“要看是吧,好,讓你看個夠……”

男人大口地喘氣,想着對方遲早都要知道,便粗暴地一把解開了繃帶,一圈圈繞開,露出受傷的眼睛,他的眼睛依然好看,明顯的外雙,纖長的眉睫,可是眼神是木讷的,像一潭死水,被灼傷後細碎的疤痕也沿着眉角鋪開,像揉皺的宣紙的一角。

星辰呆呆地望着皮膚上的傷痕,他的心痛着,胸口被一下一下頂得厲害,不知該說什麽,因為無論說哪些,都顯得多餘而沒有意義。傷害已經造成,道歉是沒有意義的,多少句對不起,就可以換算成多少道刀口,重新割在那人的心口上。

“怎麽弄的……”星辰蹲在地上,難受地揪着自己的心髒:“一定是犯病的時候,對不起,我當時……”

“跟你沒關系,是我自己的選擇。”

雲谲搖搖頭,不想說下去,他執拗地抽出自己的手,陷入沙發裏面,整個人看起來更加瘦骨嶙峋的,像一個生無可戀、倒數着死期的小老頭。

他在拒絕他所有親密的動作。

星辰很快就察覺到了,畢竟雲谲受過那麽大的傷害,短時間內,不可能回到從前那種狀态。但星辰更怕太急了,反而把人逼走。時間也差不多了,想到這,他重新把雲谲的手握在掌中,換了個話題,一五一十地把翟啓明的死因說出來。

雲谲卻不這樣認為:“就算人不是我親手殺的,但你爸,确确實實是因為我的口腹之欲,才失去逃命的能力。所以我也算間接殺人了,你沒必要為我洗脫,我做過很多壞事,現在所有變現的懲罰,都是報應,都是我罪有應得。”

“應不應得不是你說了算,而是我說了算!”

星辰看了看表,心切地跪在雲谲面前,扶住雲谲的肩膀:“哥,咱現在沒時間說這些了。你知道最近市裏飛機多了很多吧,現在中央要放棄南市,所以獵人公會要搬走了,換成其他軍營來管理,這相當于把南市隔離成監獄啊!我還聽說了,上面有政策表示,一旦南市發生暴/亂,軍隊可以采取武/裝手段!”

雲谲點頭,顯然是料到了:“所以那些飛機載的,都是些生化武器吧。”

星辰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政策施行的前提是南市發生暴/動,但暴/動的定義是什麽,多大規模才算暴/動,根本沒人知道。像這樣封閉式的管理,又排除公會的幹涉,只會讓吸血鬼越來越多,人數越來越少,所以這個前提遲早會成立!”

“嗯,我能猜到。”

雲谲不自覺地摸了摸手腕上的彈痕,他原本以為,那一戰能改變以往的格局,現在倒好,連整座城市都要被當成爛肉一樣割掉。或許真如白淩說的,他已經算好了每一步,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都逃不出他花費十年織出來的一張網。

說起來,每個人都很倒黴,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站在正義那一邊,到頭來還不是顆棄子,蘇池航最慘,白白忍受了那樣的虐待,也白白虧了那些頑強抵抗的幾百條人命。

如果那晚,自己沒有一時心軟就好了,把白淩殺掉,說不定結局不會那麽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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